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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春意迟,瓦楞薄露寂,陈酒在屋中守候了一夜,这份安恬却终有尽时。
动静来自外出查访通宿后,带回来的一道讯息。
陈酒见势也不准备多逗留,只是在离开之前,终是忍不住对门外的某个侍卫叮嘱了几句,再才轻步走远。
林杉静静看着这一幕,因为又一次被人过度地照顾,他的眼神里浮现淡淡的无奈,但此时他的心里同时也感觉到一片暖意。
待陈酒走后过了一会儿,林杉也走出了卧室,脸色恢复一惯的平静,眼神里则换了一种清肃意味。
如今他的听觉之敏锐异常,虽然是病态缘故所致,但五感之中病变了的这一项也不是全对他造成困扰,有时也能起到一些有利作用。比如说在刚才,他其实早就听出门外那数阵来回的脚步声,其实是来自一个人。此人等待许久,显然是有事要禀告。
刚才他只是口头上没有对陈酒表露什么,其实他也有些依恋那会儿的温存。
待收拾了那点暖融心绪,精神归复平时的理智缜密状态,林杉走出卧室,看见正在来回踱步的江潮,很直接地就问道:“是不是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林杉居于北地小镇的这些日子里,着装上依旧如以前在礼正书院挂名教课时那样,一身布衣,也并不束高冠,只以布带缠发,装束十分低调。
此时近距离看到沉睡了一夜的林杉,布带束发依然如昨天出门时那么整齐,可见他昨夜卧眠竟似一块一直未动弹过分毫的石头。
只是嗅了些酒气,就令他困顿成这样,细思一番只叫人心惊不已。
江潮禁不住微怔。
林杉拢了拢衣袖,环臂在身前,又说道:“去书房说。”
※※※※※※
从林杉的卧室离开以后,陈酒正要找婢女去厨房煮些茶点,就看见婢女兰雅迎面走了过来。
昨天兰雅在与另外几个婢女一起收拾饭厅时发生的不愉快。那几个婢女只是向陈酒略为转达了几句。她们思酌着兰雅说过的原话如果都告诉了陈酒,恐怕会令她们的大姐不愉快好几天,便做了一些隐瞒。况且兰雅也不是每天都嚼这些烂闲话,偶有过失。大家都包容一下也就过去了。
昨夜也是因为林杉的状况有异,陈酒对于别的什么事就全无耐心与精神。关于昨天她的那些小姐妹向她禀告了什么,此刻在看见兰雅的时候,她才想起来了一些,但并不以为意。兰雅依然还是她那几个机灵坚强的小姐妹中的一员。
林杉对居所里的婢女要求并不苛刻,事实上他的日常生活有陈酒细心照料,能使唤到别的婢女的地方也非常少。此时时辰尚早,除了正好今天当值的婢女,其余的婢女要么还未起身,要么就还在洗漱。
能在此时看见装束整齐的兰雅。陈酒也就不再做别的想法,寒暄问候一两句,她就将侍候林杉晨起茶点的事情吩咐下去了。
兰雅似乎很欣喜地承应下来,而当陈酒放心离开,她的脸上仿佛突然出现无数细孔。将那欢喜笑容尽数吸收回去,眼色略渐深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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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中。
听江潮禀告完昨天傍晚一队下属看见的那诡异一幕,林杉也已开始沉思。
望着目光微垂,沉默思索着的林杉,江潮犹豫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还是提示了一句:“大人若要追查廖世的真实踪迹,居所角院里那几只短尾狐狸可以派上用场。”
林杉仍在沉思。闻言只是随口说了句:“怎么用?”
“昨天傍晚跟踪廖世的探卫虽然没能坚持多久就跟丢了,但他们里头有几个人看见了廖世坐在贴地如飞的车架上,拧开葫芦饮了那老酒。”江潮徐徐解释,末了说出自己的设想,“虽然酒姐的陶壶已空,但凭那几只短尾狐狸接受过的特殊驯养。只要让它们再嗅一嗅空酒壶,定能有收获。”
“那就……”林杉几乎就要同意江潮的建议,但话至嘴边,他又略微迟疑起来。
顿声片刻后,他招了一下手。江潮走近桌边,躬身侧耳,听他以极轻微的声音说了几句话。
待到站直起身的时候,江潮的脸上已明显现出不解神情,犹豫着问道:“大人谋事一惯会将边缘琐碎切割干净,这次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林杉注视了江潮片刻,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道:“如果我不再解释此事,刚才吩咐的那些布置,你还会照做吗?”
江潮闻言不再犹豫,当即恭敬回复道:“不敢有违。”
林杉果然没有解释什么,只一抬衣袖说道:“那就去吧。”
江潮领命,朝坐在书桌后的林杉拱了拱手,然后就退出了书房。
已经在书房外等候了片刻的婢女兰雅看见门开了,江潮走了出来,似乎书房里的议事已经结束,她这才端着早已准备好的热汤点心向书房里走去。
在与江潮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又忽然被叫住。
伸指探了探沙陶汤瓮,又扫了一眼托盘上的两样糕点,然后微微一笑说道:“请兰雅姑娘不要介意,江某这样做可能有些过分谨慎了,但现在老药师已经离开此地,林大人昨天傍晚又出了异样状况,今天以及今后不得不小心注意啊。”
“嗯,这个兰雅知道,会多注意些的。”兰雅细声轻语地回答道,她脸上尽现温婉微笑,不显半缕介怀情绪。
江潮略微思索后就又说道:“平时林大人每天食饮都由酒姐照料,像我这样做下属的粗汉根本没必要过问。不过,酒姐偶尔也会被一些事务耽搁时间,就需要像你这样心灵手巧的姑娘帮忙了。今后你若再逢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尽可朝里头禀明一声,林大人再忙也不会令你一直等在外头。”
江潮这是在陈述一个实际情况,不想兰雅却从他的话中得出另一种意思。
她连忙蹲身为礼,致歉说道:“是兰雅做事失妥,不该木讷的只知道等。再等下去。这汤就凉了。若是回温,连滋味也败了。”
江潮连忙扶她起身,温言说道:“不必这么客气,江某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这就进去吧。”
端着托盘微微低着头走进书房,兰雅抬了一下视线朝书桌后方看去,就看见那位受到居所里所有人无比敬重的林大人坐在椅子上,似乎将全身所有的重量都倚靠在椅背上。他微微仰着头,视线不知是停在了书房顶板的哪一寸位置上,亦不知他此刻是在为什么事而沉思。
兰雅在书房靠墙边的另一张小桌上放下了托盘,然后打开汤瓮的陶盖,用汤勺舀出一小碗温热且无比清淡的冬菇山药汤。
耳畔听到碗匙磕碰发出的轻响,林杉收起了脑中思考的问题,离椅起身。行至那小桌旁坐下。在一般情况下,他极少在那张明显格局有些超长宽的书桌上用餐。
指尖捏起细窄瓷匙柄,微微低头尝了一口那温热清汤,待他抬起头来时,束手侍立在一旁。心绪有些紧张的兰雅就听见他缓言问道:“这汤是你的手艺?”
兰雅心绪更紧张了。
刚才在外头,江潮的话算是说得很委婉了。林杉的膳食向来都是陈酒在照料,这一点说得没错,但陈酒却没像江潮说的那样偶尔有时因事缠身而照顾不到这边。陈酒虽然在小镇上开办了酒坊,但酒坊的生意渐渐兴隆起来,却不见她有扩充门面的意思,就是因为她日常事务操持的重心一直都是在林杉这边。
陈酒几乎从不疏漏林杉这边的事务。而准确算起来,今天还是兰雅第一次有机会料理林杉的早餐。
紧张,是她此时心里避免不了的一种情绪,她敏感的神经忐忑着,不知道林杉会这么问,是不是因为她有哪里做错了。
不过。她并没有紧张太久,因为不等她开口回答这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已经留意到她自然垂在身侧的双手开始慢慢攥紧的林杉就又说道:“这汤的味道还不错,喝着令人心里很舒服,多谢你的手艺。以往向来是陈酒做这些事情。偶尔换一换口味,其实也挺好的。”
虽说是得了称赞,可看兰雅此刻脸上的表情,仿佛是惊讶更大过了喜悦。
从来没有人夸过她做的汤。
因为她的确没有煮汤的天赋,做的饭菜也滋味平平,大约就像以前她在穆老将军府时听那些婆子说的,她做饭的水准也就够把生的煮熟,吃不死人而已。
此时听到居所里所有人尊敬和服从的林大人夸她煮的汤味美,她除了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还在做梦,另一件立即想做的事情就是自己也尝一口这瓮中的汤,是否自己的手艺在不知不觉中真的提高许多?
不过,她虽然心里怀疑,也没有机会立即行验证之事,但在她看来,坐在眼前的这位大人实在没有必要假意夸赞她,并且他接下来的一个举动也再次向外证明,他刚才的夸赞是他真实的感受。
林杉放下了指尖捏着的瓷匙,以单手端起那不过巴掌大的小汤碗,如饮茶一般将那碗熬煮得细碎的清淡温汤三两口饮尽。
如果是谁双手捧着一只大海碗这么牛饮浓汤,那姿态看起来一定会显得有些粗鲁,但此时林杉手里端着的那只小汤碗比寻常茶盏都大不了多少,而且清汤的温度的确不适合再细匙慢尝了,他这样喝汤的方式在第一次得见此景的兰雅眼中偏就多了几分洒然之意。
何况从某种角度看来,这无疑是对汤好的最诚实称赞。
见林杉搁下小汤碗,兰雅连忙走近一步,轻声询问道:“先生,还需要婢女再为您盛一碗吗?”声音虽轻,语意间却尽是喜悦。
但很快令兰雅感到意外和有些失望的是,林杉摇了摇头。
其实他刚才会那么快饮尽一碗汤,也不尽然是他觉得汤的滋味很可口,还有一半原因,是他敏锐到病态的听觉已经遥遥听见又有侍卫朝这边走来,脚步之匆忙,显然又是携事前来。
昨晚过于漫长的休眠,的确让一些事务堆积到了今天,必须多付出一些精力耐心处理。
没过多久。朝这边疾步而来的侍卫就步入书房,是在昨天傍晚就有事禀告,后来又去镇外寻了林杉一圈的山良。
山良望见昨天才见过的婢女也在书房里,目光一扫桌面。便知道她在这里所为何事。朝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山良便将视线移回林杉脸上,走到极近的距离低声说了几句,林杉听罢就站起身,随山良行出了书房。
待走到了数步开外,林杉忽然停下了脚步,想起每当他离开时,他的书房必然会上锁。而刚才他一时走得急,疏忽了这一点。还留了一个婢女在书房里。
但他又没有转身回去锁门,步履只是顿了片刻。近几天他已经开始在着手清理书房里的草稿,原本堆满书架的图稿,重要的部分已经先一步清理完毕,只余有些许残碎图稿。故而那间书房即便现在被一把火烧成灰。对他也构不成什么损失。
至于那个煮汤很好喝的婢女,她本也不是会令他质疑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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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林杉同他的侍卫走远了,婢女兰雅收回了视线,本来也准备收拾好碗盘离开,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那开着陶盖的汤瓮,望着那瓮还有丝丝缕缕热气飘出来的清汤,她心里忽然又动了一个念头。
垂手行至书房门的内侧。以极快的速度探头出去朝左右瞟了一眼,就见门外只立着一个侍卫。与刚才自己端着托盘站在外头的情形无异,这个侍卫依然站得有些远,很可能是林杉不想让谁听见他刚才在书房内的谈话,才会先将侍卫排开了些。
兰雅收回了目光,走回小餐桌边。不再犹豫,拿起刚才用来舀汤的大勺子往汤瓮里搅了一下,然后一仰脖子,将半勺清汤尽数吞下。
紧接着,她差一点就将刚刚吞入喉咙的那口冬菇山药清汤全部吐了出来。
果然不愧是自己熬的汤。依然如此难喝。
兰雅抿紧嘴唇,努力将那口已经从喉咙里倒涌了一半到口腔中的清汤又咽了回去。从袖管里取出手帕,擦了擦嘴角不慎溢出的点滴汤汁,她脸上的表情渐渐沉郁下去。
不是因为这汤太难喝所致,自己的劳动成果,就算再糟糕也总不会令自己过于厌恶,就如人总会包容自己的缺点。
她心生一丝恨意,是因为她觉得那位大人刚才欺骗了她。
她并不知道,以林杉现在退化了的口感来品尝她熬的这盅忘了放盐的清汤,其实还真有些洽合他的感受。所以他刚才的所言句句属实,只是以常人的口味来尝,当然决计不可能接受这种无盐滋味。
以前在陈酒服侍林杉用餐的时候,也不敢做到这么极致,居然完全不往饭食里放盐!因而在林杉尝过这汤之后,只觉得此汤的口感真是头一遭。
但不了解这一情况的兰雅此时只会偏激地想到:林杉此人在编织谎言的时候,居然能表现得那么完美;他欺骗人的话语,竟有那般强大的说服力。
她刚才居然就信了!
她很少像刚才那样,全然相信一个外人说的话,所以她的信任其实无比的脆弱。她刚才相信着、并为之欣喜的称赞话语,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被推翻了,外人无法想象她此时心中卷起了多么强烈的愤怒。
将汤勺放到托盘上,她没有继续去收一旁林杉用过的那只小碗。虽然还站在桌边,但她的视线已经开始在书房内四周扫视起来。
——果然,人只能相信自己的话,依赖自己的选择!
兰雅是在林杉的伤势脱离危险期时,才被京都方派到北地这处小镇,成为居所里的杂役婢女,至今已经在这里待了将近两年时光。这间书房,她路过许多次,也有机会进来过几次,所以每次难得能进来,她都会小心翼翼的观察书房里的环境,这算是好奇心使然吧。
而此时回想起以前观察所得的这间书房,与现在眼前的所见进行对比,兰雅不禁眯起了眼。
书房内原来几乎将左右两排木架子全部填满的方纸片、册子、画卷等事物,目前应该是被清理掉了七成。画轴全部都不存在了,册子少了一大半。剩下来的三成事物大约全是一些摆放得有些凌乱的纸片,不用翻也大约能知道这些事物并不如何重要。
兰雅神态冷冽地挑了挑嘴角。
难怪他这次离开书房,没有照以往的习惯给书房上锁。其实他也不如何信任他的下属,只是因为知道书房里没有重要的事物了。才会这么“放心”吧!
但兰雅驻足在书房里东张西望的目的,也不是寻什么书册画轴。事实上她对林杉作的“画”常常觉得疑惑,以及认为毫无美感可言。若将那些画轴放到市面上去卖,她讥讽地觉得,能卖出的银子可能连笔墨消耗都补偿不了,而那些买他画的人,多半是觉得这画轴还算厚实,拿回去垫桌子不错。
兰雅此时只是想找那瓶药。
她从昨天就开始在思考这件事了。
在安静漆黑的深夜,她躺在床上,眼皮虽然闭合着。脑海却是清晰一片。总结了最近这两个月听闻的一些话语碎片,将它们拼接在一起,她已经能总结出一条较为完整的信息。
在老药师走后,过不了多久,林杉也会离开这里。但林杉的伤势外表虽然愈合。其实给身体留下了很严重的遗患。他的头发里开始出现银丝,是最明显的征兆。哪怕那个丑陋的老药师鼓捣出了一种颜料,可以将人的头发染色,但作为近身伺候的婢女,身体发肤上的一些改变是瞒不了的。
再有就是昨天侍卫山良不慎失口说的那句话。
林杉不能沾酒?为什么不能沾?如果沾了酒又会如何?
旁观林杉昨天被侍卫从外头背回来,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似的,沉睡了漫长一夜。兰雅大约已能推测出,如果林杉沾酒,会是怎样的结果。
不知这个伪善的家伙在生活上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禁忌,不过,只是畏酒这一条,就足够他难熬的了。他的下属各个都是无酒不欢。虽然会为了他着想而尽量节制,但免不了总有碰上的时候。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老药师还能一走了之,必定是留下了什么帮林杉应对这些禁忌的妙招。
擅长使药。被居所里所有人都尊称一声“老药师”的廖世,若是留下什么妙招,大抵也就是药这种事物。
回想起林杉刚被侍卫从外头背回来时的情景,兰雅也记得当场有两个人重复提到“药”这个字。虽然这一个字说明不了什么,但搁在已经有了一番斟酌思索的兰雅心里,那就如同一句话里正好差的那个字归位了。
找出那瓶药!那么待林杉这个伪善的家伙要离开此地时,自己手凭此药作为谈判筹码,才最有可能不被派发回穆老将军府受苦。
只是偷取一瓶药罢了,还不知道今天能否偷得成。比起穆老将军府后宅那两个残忍的女人会的那些手段,自己的这点偷窃行为简直能排到良善行列了。
——善良的人,偶尔也会做些小错事,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呀。
木架格子里原来摆的画轴册子大约都被清空了,很容易一眼看穿,兰雅的视线最后落在了书房里那张过分宽敞的书桌上。在书桌的内侧下方,布置了很多个抽屉。
兰雅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但她没有立即走近那书桌去拉那些抽屉。她先是走向了书房门口,第二次以极快的速度探出头朝门外扫视了一遍,确定门外的那个侍卫依然还只是站在原来的位置,目光端正视向前方,并没有走过来的意思。然后她才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那书桌,并走了过去。
林杉当然不可能将那么重要的一瓶药就放在抽屉里,哪怕书桌所在的这间书房平时被保护得多么严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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