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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术有理由相信,人只有在弱小或者绝望时,才会比较虔诚地将心愿寄托于天意。但弱小与绝望者的心愿往往与天意一样虚无飘渺,难以达到实境。
不过,无论人们向上天祈求什么,天意似乎从不会给予回应,所以人们便往往以为天意默许了,心里有个期盼,总比连个期盼也没有。
然而他打拼了许多年,只会更加坚定地认为,不论是生活还是生存问题,最可靠的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无论是为自己创造财富,还是施舍别人,自己动手总是感觉深切一些。
在离开此地的前一刻,荣术对那小乞儿终是留了一丝怜悯,从钱袋子里取出由十枚铜钱串成的一个小钱串儿,扬手高高抛了出去。
钱串飞得很高,所以当它从空中掉落下来,摔在巷子正中间的时候,巷中的人很难辨别它是从那个方向抛出的。
小乞儿捡起掉落在自己脚边砸得一声脆响的钱串,泪花迷蒙的双眼不禁滞住了神,还以为自己哭得厉害了,眼前出现了幻影。而等他擦干眼泪,再次辨别那串钱一共有十个的时候,他泪迹未干的脸上顿时又绽开欢喜地笑,用还带着些微哭腔的怪异声音说了句:“哈,原来老天真的会掉钱的,天上掉馅饼的事也不是不存在啊。”
就在他正准备祈求天意再多用这种钱串砸他几次时,他就听见一个声音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幽幽传来:“今后你再做像今天这样的事,就杀了你。”
这冷厉而又幽幻的声音由荣术挟了一丝内劲遥遥递来,一丝不漏地直接递进了小乞儿的耳孔中,刺得他的心神一震,身子也一震哆嗦。
待那股仿佛从自己心中发芽蔓延开来的恐惧渐渐淡了些。小乞儿忽然尖叫了一声,攒紧手中钱串儿,像被恶狗咬了一口似的。从这巷子里狂奔了出去。
……
在半个时辰前,自另一条幽暗巷道脱身离开的蒙脸女子。先就着着装之便将自己改扮成一个卖鸡蛋的姑娘,拎着同样覆了一块蓝底碎花布的竹篮,一路只走未停,鸡蛋是一个都没有卖出去。
她出来一趟本就不是为了买鸡蛋。
她很快来到一处小宅户大门口,只是与守在门口的两个看门仆人对视了一眼,那两人立即认出了她,旋即微微躬身,平摊右手作了一个“请”的意思。
她便毫不凝滞地阔步迈了进去。
小宅户主屋的正厅里坐着一个年约三十的女子。此女子一头乌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严整盘在脑后,这发式证明她已经嫁作人妇。但她的面容依然姣好,眼瞳黑白分明,眼角没有一丝皱纹,脸上肌肤如少女般细嫩,在精致的妆容映衬下,更显得生动。
但她此刻的精神明显有些绷紧,所以她的坐姿非常端正。在她身边侍立了四个丫鬟,但她没有唤其中一人给她捏肩捶腿。就连她手中那盏云雾春尖。也只是在刚刚由仆人递来时抿了一口,随后就一直被她捧在手里。
她那修剪得圆滑的指甲细腻涂抹过色泽明艳的花油,本来是给她的双手增添点滴亮丽。但此刻这一对十根手指仿佛能把白瓷茶盏抠出血来。
望着跪在足前头缠一块蓝底碎花布的年轻姑娘,耐着性子听她把事情回禀完毕,贵妇人习惯表露柔顺的眉眼里已然升上一股怒气。
贵妇人突然将手中茶盏重重拍在身旁的桌上,丝毫不顾斯文身份地将盏中茶水拍得反震了半尺来高,有几滴甚至还飞溅到了她一侧脸颊白皙细腻的肌肤上。身后侍立的四个丫鬟皆是被惊得身子一颤,仿佛那盏茶被自家主子硬生生扣在了她们的心上。
片刻后,四人惊魂稍定,其中一人最先回过神来,注意到桌子上满是水渍。还有点滴竟溅到了主子脸上,这丫鬟便柔声说道:“主子。奴婢服侍您洁面。”说着话的同时,她已从腰侧取下蒸过鲜花香料的轻柔丝帕。拈指准备替贵妇人拭去脸上那点水渍。
岂料她拈着丝帕的手才伸到一半,就被贵妇人一个反手拂了回去。
“一边呆着!”她总算还能把持些修身养性的底子,没有直接说出那个滚字。微一停顿,她紧接着又叱了一声:“你们几个,全都去一边呆着!”
“是…”
贵妇人身后侍立的四个丫鬟看着脸上有替主子担心的表情,但谁有知道她们实际上的心思,多为唯恐避之不及呢。
屋内的叱声因为足够响亮,侍立在门口的两个卫士当然也能听见,旋即识趣地也自行退开得远了,到前院守候去了。屋内屋外的人都散得远了,只留了贵妇人和那头缠花布的女子。
贵妇人坐在椅子上,因为情绪激愤,她的气息已然乱了,胸脯不住起伏,看来也快坐不住了。
跪在她足前的女子则将头垂得更低了,今天她出去一趟,竟惹出一个不小的麻烦,不仅将回来的时间拖延了接近一个时辰,让主子在这简陋的小院干等了这么久,还差点将行藏暴露了!在没有得到赦令之前,她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沉默恼怒地喘息了一会儿后,贵妇人稍微平息了些燃烧在心头的火焰,看着跪在足前的女子,声音中挥之不去地带着一丝恨意地说道:“没想到,居然也有这么一天,你会不经过本宫许可,擅自改传本宫的话。青夏,你太令本宫失望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使本宫感到心痛大过愤怒。”
伺候过德妃的宫人都知道,德妃有两个较为倚重的宫女,这两个宫女几乎是近身伺候,受到德妃的宠爱无旁人可以取代。而对于德妃如此另眼对待这二人的原因,了解得透彻些的宫中老嬷嬷心里很明白,她们的确是无可取代的,因为她们二人一个替德妃在宫内行走。一个则是德妃放在宫外的一双手眼。
而更准确的说,比起主行宫内的贴身侍女萃春,德妃应该更倚重行走宫外的那个青夏。不为别的。好像是因为德妃在宫外搁着一件什么事,她自己不方便直接操办。宫内与宫外的这段距离里,全靠这个人把长线端稳了。
德妃便是眼前这个坐在一间民宅里正在发火、仪态重折的贵妇人。
而跪在她足前一动不动如石雕一般的年轻女子,正是那个青夏。
三年前,青夏受命于德妃,离开了皇宫,追踪某个人的行迹,一直追去了千里之外的北地。
她这一去,就在那边耽搁了将近三年时间。期间极少与京都通信。甚至到了第三年,她有一个长达半年的时间段音讯全无。然而遥居深宫的德妃丝毫没有放缓过对她的信任,在推敲出她可能遇上大麻烦时,还派人去寻找接应。
德妃对此亲口说过的话是:就算找到尸首也要运回来安葬。
寻找的结果当然是费尽千难万险,终于把青夏活着从那边救回来了,德妃则为此又赔了一个训练多年的丫头进去。
可是令德妃万万没想到的是,花了大代价救出了青夏,她才刚一回来,就做了一件违逆她的事情,这让她又惊又怒。
难道真是将一个人太久的放在掌控之外。这个人便难免失掉了一些应该保留的东西,却反而增长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德妃在心里这么想着,看着眼前那个垂头跪着。但双肩明显比往昔瘦窄了许多的女子,她心里既有些怜惜,知道这个她亲手从一个小孩子培养到这么大的丫头,在去北边那三年吃了不少苦头,但她心里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猜忌,一点点噬咬着她的这点怜惜之情。
她忽然觉得心中滞痒难耐,便咳了起来。
听到德妃的咳嗽声,跪着的青夏蓦然抬起头来,眼中浮现一抹发自心底的担忧。有些焦虑地说道:“主子,您有气就往青夏身上撒吧。任你打,踹几脚也行。就是不要气坏了您自己的身子啊!”
德妃闻言不禁动容,一时又觉得眼前这个离开了三年才刚刚归来的仆人其实一直没有变过,倒是自己多心了。不知怎的,她心中那种古怪的滞痒感更甚了,咳嗽声又促了一分。
青夏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更是焦急。比起那个行走在宫内的萃春,青夏算是一个嘴上装饰不算油滑的人,她只擅长采取实际行动。
所以她一咬牙,就忽然抬起一手,用力朝自己一边脸颊抽了下去!
“啪!”
青夏这一巴掌虽然是抽在自己脸上,却半分没有卸力,只生硬承受下来。
她跟踪某人去了北地,在那个土薄风糙的地方一待三年,吃了不少苦。大约一个月之前好不容易被接回来了,眼下整个人比起三年前去时瘦了一大圈,本就不如何丰腴的身子更显嶙峋。
她本就窄小的脸颊就如又被刀削去一层,颊骨都有些突起了。虽然回来后也吃了不少滋补食物,好好养了大半个月,但也仍不见她身上能多长点肉,还是一把干柴似的身躯。在三年前见过她的人,如今再看她,都不禁觉得心惊。
同样瘦得骨节突出的手掌扇在这样一张瘦的几乎只剩一张皮的脸上,一个鲜红的掌印很快就从青夏侧脸皮肤内里渗了出来,看着令人有些觉得心酸。
“你这是做什么?”望着足前跪着的女子这个掌掴自己的举动,德妃心里也微微吃惊。怔目片刻后,她才轻轻摆了摆手,说道:“你起来吧。你既是我的人,今后便不可轻易如此伤害自己。”
听到了主子表示原谅的话语,青夏却没有立即依言起身,她有些迟疑,主子的情绪转折得太快,这原谅来得有些突然。
注意到她的这种表情,德妃居高临下地一挑眉说道:“你还需要等着本宫扶你起来么?”
青夏终于排除掉心底里的那丝怀疑,依言站起身来。她因为跪得久了,双腿已有些麻痹,刚站起身时,身形止不住地趔趄了一下。
德妃的眼角余光也注意到这一细节,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她就又吩咐了一声:“你自己找个地方坐下吧。”
青夏清楚德妃的脾气,所以面对主子的恩准赐座,她并没有虚言华调地推开。而是很直接的依言应诺。不过,她当然也不可能毫不知晓顾忌身份规矩。所以她没有坐上摆在屋侧的镂雕牡丹双耳扶手圆椅,而是搬了把低矮的四腿松木小凳子坐在屋角。当主子向她看来时,依然是持着居高临下的角度。
待青夏坐定,德妃忽然就叹了口气,她的嗓音有些幽深地轻轻说道:“真是想不到,宋宅的外面,竟一直藏着那么厉害的人。”
提及此事,青夏就又低下了头。声音中满含愧疚地说道:“这都是青夏的疏忽失职。”
德妃此时的情绪比之刚才要平复了不少,面对问题,思维自然理性了些。听到青夏再次告罪,她脸上没有再起怒火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道:“此事的主要责任并不在于你,你回来也还没多长时间,对那宅所的了解会有疏漏,也属正常。如果要论担责该罚之人,则应该是白桃那丫头!她在那宅子里待了三年有余,本宫还给她留了几个帮手。掺在宅中护院家丁里头,她居然还是大意了!”
想起那个追踪本事十分了得,一旦粘上似乎就甩脱不开的影子人。青夏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听闻德妃要就那影子人的事情怪责到白桃身上,白桃犹豫了一下后就忍不住解释道:“请主子恕青夏多言。在青夏看来,那个影子人的手段极高,就追踪和隐匿的功夫而言,他的身法已近鬼魅,就是不知道若与他直接交手,他的武功又会如何。但只凭这一点,他若想避开白桃,也不是难事。”
德妃听出了青夏话里有给白桃求情的意思。若不是她现在的心情较为平静,并在理性思考今天这个发生在计划外的小意外事件。她可能又会心头躁动了。
微蹙着眉沉思片刻后,德妃慢慢开口问道:“依你之言。他的追踪术既然这么厉害,可能在你未察觉之前就已经尾随到你身后了,但他却丝毫没有提前向你动手的意思?”
“恐怕是这样的。”青夏点了点头,她将刚才被那影子人缠住半个时辰甩脱不开的经过又快速思酌了一遍,然后才又说道:“如果他早早的就想动手,青夏今天恐怕是不死也得重伤,因为我到现在竟还不确定他到底是在什么时辰什么地点跟踪到我的。但他没有这么做,直到后来我故意将他引入一个前后两端比较曲折、左右又比较封闭的巷道,我与他面对面站着,他竟也还没有拔出武器的意思。”
话才说到这里,在意思未尽处,青夏忽然顿住声音,因为她接下来准备说到的事项,可能又会戳中德妃的怒火燃点。
在深深长吸了一口气后,青夏终于再次开口,用尽可能平缓的语调说道:“这个影子人这么做的目的很明显了,如果今天我没有发现他,那么主子您的筹划,可能就要在今天完全被击碎。”
青夏的话音刚落,德妃的眉头就突然一跳。
德妃身边的仆从里头,恐怕也就是青夏敢这么直白的对她言说此事了。德妃也知道青夏就是这个性格,难得的地方在于,德妃愿意包容这个丫头。就是另一个德妃重视的丫头萃春来到她面前,也得不到这样的宽待。
然而这话刚说完,青夏的心头还是经不住地一阵惊跳。哪怕心知德妃多半不会怪她,她还是难免忌惮主子怒威。
德妃待青夏果然还是有些不同的,她闻言只是冷哼了一声,只幽声说了一句:“你的推测乍一听很有说服力,但本宫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他的做事风格,那么你说的这些也许就并不尽然了。”
就在德妃的这番话说到“一个人”三字时,厅外前院似乎突然闯进来了什么人,搅起一片嘈杂声响。
德妃此次出宫带着的十来名侍卫本来正守在前院,但厅中两人只听见他们因为准备护主拔刀的声音显得异常短促,仿佛刀柄才刚离了皮鞘,就在极端的时间里受一股外力猛袭而拍了回去。
刀不能拔,前院很快又响起拳掌相互重击的沉闷钝声,似乎还夹杂着几声骨骼折断之声。这并不明朗但细听之下能令人背生寒意的打斗声没有持续多久。最后在几个人的闷哼声中结束,全过程快得只够厅中的德妃说完后头那半句话。
青夏霍然站起身,向厅堂大门迈出一步。意欲拦住无礼来犯者。
德妃则仍安坐在椅上,刚才在前院忽起嘈杂时。她也只是眼神略有起伏。她是皇帝身边的人,连面对一群刺客袭击陛下的大场面都见过许多回了,心神早已练出一定的硬气。何况今天来犯之人是从正门进来的,而非偷袭,德妃又是坐在厅中主位,从她所在的这个角度向门外看去,只一眼就看出了些许端倪,心中有了定数。
前院德妃的侍卫们已经全部被那不速之客带着的随从在三招之内制服。或被钳制住了肢体,或者直接被打晕过去。
而这不速之客似乎对这种事情驾轻就熟了,根本不需多看一眼,只将拦在面前的阻碍尽数交给自己的属下。从迈过前院大门门槛的那一刻起,他仿佛就当眼前是一条坦途了,直刺刺大步走了过来。
他倒也真是没遇上什么阻碍。
他今天带来的随从虽然只有四个人,却个个都是武功精深且对今天这种场面经验丰富的老手,他只需要迈出他的方向,这四个随从自然为他开好前路。
身着一件宽大斗篷的不速之客大踏步从这家小家宅户的前院石板直道上走来,很快蹬过主屋正厅门槛。在离青夏还有一步的位置微微顿足。
青夏正准备出手——哪怕她已经从此人带来的随从身上间接看出,此人来头不俗,她也要誓死护主。但也正是在这一刻,她听见了德妃的命令:“住手!”
青夏一记手刀挥至半空,离这不速之客的脖子还有寸许距离时,她不禁微微一怔。不是因为她及时听到了德妃的命令阻止,而是她凭一步之距已经看清了这个人的脸孔,并认出了他的身份。
“呀…”青夏短促的讶异了一声,紧接着她很快就朝这个不俗之客跪了下去。没想到这个位极人臣的大人物会以这种方式突然来到这里,青夏心头的惊讶难以言喻,她跪下去的力道也因为失神而重如锤石。双膝磕在扑了石板的地上,发出“咚”一声钝响。
但她没有闲暇感受膝上传来的痛楚。伏面于地的她只来得及高呼:“贱婢拜见丞相大人!”
指节如劲松一般的手抬起,将低低覆在头上的斗帽掀开。史靖那张保养得犹似壮年的脸庞展露出来。透视着强健体格的脸上红光在一路疾步走来的运动中变得更为生动,这使他眼角嘴边的些微皱纹更加隐藏难辨。
外人真的很难看出,他今时已经五十有五。旁人乍一眼看向丞相老爷,都不自觉地要少算个十岁八岁的,只有他的近卫才会知道,自家老爷是一个多么注重养生的人。
而只有史靖的心腹亲卫才真正明白,史老爷这么爱惜自己的身体,绝非只是喜修养生之道那么简单。他想活得更久,说到底还是为了筹谋多年的那项大事业。
旁观当今皇帝,他才是正值壮年,且手下人才济济,又有新秀拔起,大才靠拢之势。现今南昭从财力和人力上来看,都明显在受这位帝王的吸纳聚拢,并有着被其握紧而任其心意所使的兆头。侍候在这样一位君王身边配合其理政,史靖的心里很清楚自己的优势还不足以与之正面碰头,而自己与之在年纪上的最大劣势,却又必须步步护好端稳。
史靖有时曾有一种错觉,或许王炽不用对他使什么手段,只需永远不让他有机会沾手军方力量,便能将他干耗死在相位上。再过十五年,他就七十了,或许出身贫苦,身体底子并不如何好的他还活不到那个年纪。可反观王炽,再过十五年也就五十出头的模样,凭其军旅生涯锻炼出来的体格底蕴,也许再做十年皇帝都还足够。
遥望前朝数百年的历史,官场之上,甚至在争夺江山领地的道路上,输给了寿元,死在了猝疾上的豪杰可是不少。这样的败法虽然让旁观的人或都觉得有些不甘。但这却又是不可忽略的事实。
目前只能处于守势的史靖更不会忽略这一点也许无法可解的寿元之劫。
保重自身,是他一直以来为了自己的春秋大业所做的最重准备,也是只有做足了这一步。他才能有充沛的精力处理好每天自己所面对的繁重公事,同时兼顾妥帖好许多私事里无比麻烦的变故。
就像今天德妃这边弄出的这档子事。又要他来善后,稍有不慎,这可能就会成为一步引火烧到自身的大烂棋。
他今天一整天都几乎被一堆折子活埋了。皇帝今天下午忽然出宫了,在外头不知何处耽搁了许久也未见回来,六部大臣便把下属三州数十郡都往上递的折子都摆上了他的案头。
作为一朝丞相,皇帝特赐史靖可以先阅奏折的特别权力,但史靖心里很明白,皇帝的这个放权做得半生不熟。别以为这样自己就有钻空独揽大权、架空皇帝的机会。
在他行使“首阅”权力的时候,拍板定案的那枚小章定然不在,他更是只能用蓝笔批阅。而等到皇帝回来,不论他再忙,也会将已经由丞相批阅过的奏折快速过眼一遍,他认为不妥的,一样得找理由大修。这么个潜在规矩存在了十多年,下面的臣工心里也通透了,并不把这蓝字当做铁律。
这才是皇帝悄无声息地在掏空丞相在失了沾手军方力量之后,在文官里头还仅有的一点实权。
除此之外。若是丞相先看奏折,留下批录笔迹,而非在皇帝批录后进行较为固定模式的附议点批。丞相的某些字里行间,或许会将一些真实心意泄露出去,让皇帝番窥得见。
这“首阅”之权有时在史靖看来,就像一座独木桥,上头的风景并不好。而在自己每每走过的时候,都要万分小心,别失足滑出那根独木之外。
所以,伏案忙了大半天的史靖已是感觉脑子有些发蒙,差点就忽略了一件大事。
幸亏他下午因暂歇饮茶而从那间摆放重要国事奏本的书房离开了一会儿。他的一个近卫得了这机会,悄然凑近禀告了一声。他才总算是抓住了挽救之机。
在他办公期间,能够离开丞相府外出的间隙时间很短暂。他在半个时辰里已是连跑两处,做下安排。但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一处还在德妃这里。
“你退到听不见这边说话声的位置。”史靖随手一抬,挥退了跪倒在足前的女子,而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目光笔直向前,一直没有从厅堂里主座位置那个贵妇人脸上挪开过。
……
比起先前未知正确路径的探索前进,此时照着已经走出来的路线,自地下那七拐八绕的通道间返回地面,倒是容易轻松了许多。
似乎没有花去多长时间,莫叶一行七人便回到了地面上。不过,在时间上其实只是他们自我感觉良好,当他们一个个从地底下如田鼠般钻出来时,外头的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七人里头,山寨那三位最是不喜欢、以及有些恐惧于此次的地下之行,于是在脱离了那片始终充斥着窒塞氛围的地下空间后,个子小、胆子也不大的二娃子第一个表态,朝着广阔的天空撑高双臂,大喘一口气:“天亮了!”
仿佛,他不是刚从地下钻出来,而是像往常的早上从被窝里钻出来时那样,发散着某种‘起床气’。
但是,身为今晚这件事的主策划人,岑迟却已经收起了之前在地下时的那种调笑情绪,脸色虽一派平静,两道比较硬板的眉毛却隐隐约约的皱着。
本来在刚才经历了地下的一番遭遇的莫叶,这会儿心里的兴奋劲还盈得满满的,然而她在注意到岑迟脸上的异色后,渐渐也跟着心绪微沉。
师父不在的时候,暂时就要以师叔为尊了。包括他的一切安排,都要严谨对待。
“师叔,你怎么了?”莫叶略微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问询,“有哪里出了什么问题么?”
令莫叶再一次感到疑惑的是,师叔在听到她的声音后,微微拧着的眉不知怎的忽然又舒展开来,少有的露出一个柔和神情。淡然道:“没什么,我们回吧。”
岑迟平素待人虽然温和,但严格说来。他脸上最常在的一种表情,属于那种不冷不热的样子。不说会迁怒于人吧。却也一副很难与人交心投诚的样子。
此刻他突然来这么一个温柔表情,虽说只是一瞬即逝,很快又恢复了他的常态,却着实让莫叶感到有些不自在。在刚才那一刻,莫叶心里也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师叔啊……您还是继续对我不冷不热吧!
当然,这话她可没真的明着说出来,这只是她心中的一闪念罢了。
她只是注意到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扫了一眼手中拎着的已经破了几个窟窿、溢尽了水的计时水漏。然后她就又问道:“师叔,你还记得这个吗?”
莫叶的视线指着水漏,话里的意思却是指向了时间。
早在他们开始掘土的时候,岑迟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她,可是后来随着事情的数番转折,计时水漏被拿来当盾牌挡箭,的确起到了重要作用,然而这种铁皮焊的水壶顿时也报废了它本来的作用。既然计时无效了,她也就把最后的指望寄托在她这位头脑计算无比精准的师叔身上了。
“弩箭射来的时候,就已经记不清了。”关于这个问题。岑迟的回答倒算直白。
而接下来,他再开口,却说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且讶然注目的话:“我其实是一个很怕死的人。当危险来临时,脑子也就不怎么活泛了。”
他的话虽如此,自己说自己怕死,乍一听,颇有些自损颜面,但在场几人却没怎么生出鄙视的心绪,倒是在短暂的惊讶后,各自又禁不住唏嘘出声。他们这几个人,是在刚才共同经历过那场生死考验的。现在回想刚才被十几支箭矢、还是可以连发的那种弩箭瞄准的场面,他们各自有谁不怕?有谁在那会儿心里没乱过?
而且事后。两只被射出浑身窟窿的铁皮水漏也证实,那种弩身较为小巧的弩弓。有着多么强悍的弹射力量。谁在之前那种环境里挨两下,就算幸运不死,也得重伤。
对于岑迟的话,众人思虑得也比较简单直接,生死大事,又是刚刚一起共同经历过的,此时谁也没有心情拿这个开玩笑。
莫叶也没有趁机故作愚钝打趣师叔几句的心情,然而她心里想的却是比其余几人要复杂些,因为她知道计算好的时辰错乱了,会是什么后果。这个事情,本来就是出发前师叔向她讲明的,关乎军营那边换巡哨的规律,关系到他们几人顺利回到左路军大营。
他们这次是私自出营,如果能不被人发现,最好就避免掉这个麻烦。
可是现在,天已经亮了。
岑迟随意扫了一眼莫叶手里拎着的破水壶,又略微抬了抬眼皮,看看微曦天色,他脸上渐现一丝淡笑,只道:“原本我是打算趁着夜色出来,便趁着夜色再回去,谁也不惊扰。但人算总会有失误的时候,现在既然已经天亮了,也就只能直接回营地了。”
时间无法倒流,莫叶也知这理儿,然而她心里的一丝担忧也仍在,便又问道:“军营那边,该怎么解释呢?”
“我去解释,若有什么责难,一切由我承担。”岑迟平静地开口,仿佛如果接下来真的有什么重责降下,落到他头上也只如尘埃轻渺。
责任之大小,莫叶倒不是特别担心,这事儿说穿了,王哲那边估计反倒会主动包庇。
只是,岑迟是多了一重身份,才可以受此优待,其余几人就不同了。莫叶怕的是影响了山寨那十几个幸存者的从军前途。总不能因为今天这事儿,拖累得山寨那几位又回去继续占山为王、亡命天涯吧?
虽然莫叶自认还做不到与他们十几人生死与共,豁出去性命,但她也不想做毁人前途的事……况且这前途本来已经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了。
稍许犹豫后,莫叶就指着被汪佑民圈臂扶着、已经是半昏迷状态的江砥,看向岑迟又问道:“出去一趟把人弄成这样,要解释起来怕是很棘手的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