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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叶在跑出叶诺诺的房间后,又信步往前冲出了一段路,但叶府就那么大,总共只有内外两重院落,她没跑几步远就看见了外围院墙,只能停下脚步。
一停步,她便又不自禁地想起刚才在叶诺诺的闺房里说的那番话,此时她又回想了一遍,仍是愈发觉得,话至最后,真就是在说自己了。
莫叶重重摇了摇头。
在今天以前,关于她刚才亲口说的那些情况,她设想过许多因果,唯独一次也没有想过是因为自己命有克星。
这可能跟她的成长环境有关,她崇敬和学习的是一个不相信鬼神论的师父,她也因此受了很大影响,考虑问题多从引证角度出发。唯心论向虽然也有,但真的极少。
然而一旦这种想法被挑起了头儿,各种念头编织到一起倾覆下来,在她心里体现得又是这么浓重的一笔。
莫叶忽然有一种心堵郁气直欲窒地感觉。
就在这时,她忽然隐约听到一个老者的声音,宛如从虚空中来,但又似乎声音颇大,一字一句说道:“你便只当这是做了一场大梦,是梦就该醒了,可行?”
因为那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出现得很突然,声线的传递又颇有些虚空感,并且话语的内容恰好很符合此时莫叶的心境,这使得她不禁怔住。
但那声音好像还有后话,只是“他”后头说的话,语调不再有最初莫叶注意到那句话的硬气。
莫叶凝神侧耳,总算让她又听出了那声音的分毫。
“倔儿,你还准备一直这么躺下去?”
听清了这句话,莫叶心里顿生疑惑。
若说最初听到的那句话。语气与内容还颇显出了些玄境,那后头这句话,整体听来则是十分通俗。并且句首那两个字,似乎有辱人的意思。
——这不是神怪在说话!
莫叶站在原地屏息凝神。等了片刻,终于又听到那声音传出,这一次她不仅是要听,还约摸捕捉到那声音的源头方向,挨着墙往一旁慢慢挪步过去……
……
声音的源头,其实是发自叶老爷的卧房。
莫叶在跑出叶诺诺的闺房后,也没有仔细看前路方向,只知道心中郁闷复杂至极。想要发泄出来,却没想到她不知不觉跑到了叶正名卧房的背后。
一般来说,一间屋子至多三面留窗,背依的那面则是结实的一堵墙,因而屋内的声音在穿过这堵严丝合缝的墙壁后传出,墙外的人听来,会觉得声音似乎消失了方向感,甚至因此体会到一丝空灵意味。
仿佛地底来声。
当然,这只是莫叶结合她刚才本来就有些涉入玄渺之境的心理,而还脑海里产生的一种错觉。这叫脑子越想鬼,心里就越生鬼。
事实是,当阮洛刚刚离开叶诺诺的闺房时。太医局医正严广便到府了,严广只与叶府众人寒暄几句,行客套礼式,也未来得及喝口茶,步履不停地直接就进了叶正名的房间。
而当莫叶近乎与叶诺诺吵起来时,叶正名病房里的情况也不太妙,等到莫叶从那边房间跑出来,这边房间里,严广也已经吵起来了。
他冲着安静躺在床上的叶正名大叫:“倔儿。”
但他如此连斥几声。床上三十多岁的倔儿叶正名丝毫不为所动。
倒是神智恍惚的莫叶恰好在叶老爷病床后头,隔着一堵墙。终于从严广吼出的那几声“倔儿”里,听觉了一次。便回过神来。
不过,莫叶被惊醒的原因,是她在初次听到那声音时,只把它当成了神灵的诵念。而一直安静、或者应该说是刻意沉默着躺在床上的叶正名,对这声音表现出与莫叶截然不同的淡漠态度,恰是因为他很清楚对着他说话的人,只是一个凡人,也帮不了他。
在这世间的凡人里,能解决他难题的,便只有那个被称为“皇帝”的人。
在他叶正名心中承认的皇帝,只是姓王的那一位。
但王帝却一直没有为他做那件事。
他若不点头,那就连他的儿子都无力插手,何况一位医官,哪怕做到医正又如何?臣子都做不到的事,臣工还能近身沾手么?
……
叶正名学医的启蒙之师,是有着双重名声,且形象较为难看的药师廖世,而他的艺成之师,功劳大致要算在严广身上。或许叶正名从刚入太医局开始,以一个生员的身份,却处处受到时任医正的严广颇多照顾,这其中存在严广遵照皇帝口谕的成分,但不得不说,几年相处下来,两人之间的师徒情分,是确凿存在的。
所以看着叶正名“赖”在床上沮丧颓废的样子,无论是从师徒之情、还是从年纪辈分上来算,严广连吼叶正名几声“倔儿”也是十足担得起的。他甚至还可以骂得更破面子一些,叶正名也拱不起理跟他置气。
身为叶正名的半个师父,在宫中为官资历极高的严广,对于叶家的事,其实也是稍有耳闻,所以他隐约能推敲出,叶正名是在为什么事赌气。
只是他有些不明白,叶正名都忍了这么些年,一直都能保持很平静的态度继续等待,怎么就在一个月的时间里,骤然说变脸就变脸?
难道是因为林杉出事?
但林杉出事的时候,他也参与了医治,当时他也没现在这样的态度转变啊?
怎么反而到了事情暂时过去之后,他的情绪才突然激涨得这么厉害?
或者说,是自己猜测错了,他真的只是意外坠马?
所以,尽管严广知道他的这个学生早已学成足够料理自己的医术,皇帝那边也没有口谕说让他走一趟,他还是来了。
一接触到叶正名,诊断的结果很快也出来了,说是坠马导致卧床不起。还常常陷入昏迷,实际上他连骨头都没有摔折一根。
严广顿时觉得很恼火。
如果叶正名是为了叶家的那件事,才表现出这副样子。严广真想诊断他一个“智龄倒退”的病结。
骂了几声以后,严广也歇了声。但他不会就此罢手,只静坐了片刻,他就再次起身走到叶正名床前,负手肃容说道:“你想这样到何时?要我请针,你才肯起吗?”
不知是严广说中了此时还能唬到叶正名的哪几个字,床上躺着一动不动的人忽然坐起身来。
严广眉尾微扬,讽道:“终于肯诈尸了?”
叶正名坠马受伤的事,虽然有一部分是装出来的。但他也的确是有几处关节部位挫伤得厉害。骨头虽然没有摔得寸断,想必身体上也还是有几处骨裂内伤的。所以他虽然性命无虞,但浑身的疼痛如被碾子轧过一般,也实在是怪折磨人。
他躺在床上不肯动,勉强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他若想以此请求辞官,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午间他刚刚被二皇子派人送回来时,那会儿的他真是昏迷了一小会儿,但在被女儿叫醒后,他的神智便渐渐清楚起来。可是一想到二皇子还没走,他便将昏迷的戏一演到底。
此时严广也来了,叶正名知道严广十分忠诚于当今皇帝。所以准备连他也瞒了。
但他一时忽略了严广的医术,他的伪装受伤,在严广面前是瞒不住的。而他的事,严广也是知道一些的,所以他甚至连自己装病的心理为何,都有些瞒不过严广。
再加上严广那所谓的“请针”,严广手上掌握的那几道针法,可谓是要他痛,他便不会觉得痒。而要他痒,他便可以痒得想抓破自己的皮——除非他是真瘫在了床上动弹不得。
同样有些恼火地坐起身之后。叶正名皱眉忍了忍全身各处传来的疼痛感,旋即瞪了严广一眼:“你个老不修。才跟廖世聊了几天,就把他那一套都学来了?”
严广也没在意叶正名在言辞上对他的不敬,只是视线微微抬高,傲然道:“没你厉害!从他那儿拿来的药,都不经试的,就用到了二殿下身上!”
未等叶正名还口,严广紧接着又说道:“你若想死,直接从祭天台上跳下去,死得该有多干净?”
叶正名立即睁目道:“谁说我想死了?我只是懒得见王家的人。”
“唉!”严广忽然叹了口气,有些突兀地打住话题,稍许沉默之后开口道:“你不想死就好,老朽也懒得理你,走了!”
他说走就走,倒让叶正名怔神无语了,顿声片刻后才大叫一声:“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严广没有回应他。
叶正名紧接着又喊道:“严老头,你可别去王家人面前乱说,听见没?”
严广在临出门之际,忽然回头瞧了他一眼,冷笑道:“没听见。”
叶正名刚听见严广说出这三个字时,差点没拽着身上的被子直接赤脚跳下床追出去,然而当他动了这个念头时,严广的背影已经没入门外。
视野里没了这个人,叶正名暂时也就没了与空门框较劲的兴头,一歪头就继续在床上“挺尸”。
……
严广在离开叶正名卧房后不久,脸上连那丝冷笑也没有了,他微低着头,忽然无声叹了口气。
他隐约能知道,叶正名在为什么赌气,但他也很清楚,自己帮不了他什么。忍了这么多年,叶正名的心神熬得厉害,严广也能体会到一些。
他在朝中越是恪守规矩,其实就等于越是在僵硬的按照规矩克制自己,长此以往,要么憋成神经病,要么丢失本我。
然而自己能帮他的,最多只是给他治一治身体上的伤,想办法断了他可能要求死的念头,仅此而已。剩余的部分心神执念,除了叶正名自己调节,或者皇帝那边做出点实在事,才能真正根除。
微微摇了摇头,严广暂时放下心头的这些纷纷扰扰,也不想再多在叶府打搅。
老严家与叶家这位后生的关系,外是职属上下级。内是半个师徒的关系,交情已经近到可以直免许多客套礼式程度,常常来往间只说一句话。过府不坐的经历也是有的。
但抬起头准备拐弯就出门去的严广却忽然又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见了一个熟人。
望着站在庭院一角。眼神有些怯意看过来的那个少女,严广略一凝神,迟疑了一声:“莫褚言?”
莫叶微微愣神,旋即答道:“是。”
……
莫叶刚才挨着墙壁寻找那声音,一路摸索而来,终于绕到叶正名卧房的前面。在她刚刚看见屋内站着的严广与坐在床上的叶正名说话时,她着实被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意识到自己正在偷听别人谈话。虽然她也是无心如此,但还是很快自律地退走。
还好在她看见屋内情形的那一刻,也是叶正名刚刚坐起身、严广跟他吵得最激烈的那一刻,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屋门口弱影一现。
但刚刚退出来,还没走多远的莫叶忽然看见严广竟出来了,她还以为自己的行为被严广发现了,在面对这位爷爷级前辈地目光打量时,她有些心虚胆怯,也属正常。
可是当她准备好虚心接受批评时,静默片刻后的莫叶却听严广只说出了三个字。那三个字瞬间勾起她心中那段恬静美好的记忆,令她心神顿时缓和下来。
在京都,应该没有人知道她在那偏县书院里得的字号。除非是故人。
而若将邢家村算作莫叶的故乡,那严广这位真正根生于那边的京中长者,也算是她的半个同乡长辈了。
……
莫叶可能一时忽略了一个问题,严广怎么会认得她?甚至她自己都还不认识他。
而如果按照常理来推算,严广可能真不会认识她这个小辈。
尽管严广每年都会回乡小住两段日子,他在老家置的宅子离莫叶求学的书院隔得并不远,但书院学子那么多,严广即便有机会去书院找几位老夫子闲聊,也不太可能将目光锁定在众学子中的某一人身上。
然而实际情况却恰好是这么古怪。严广为了看一看这个由林杉养大的帝王家女,借着与在书院中教书的老乡好友喝茶聊书的便宜。观察了莫叶好几天。
几年前,莫叶悄悄把她一直未断饮的那种药剂的方子偷了出来。想要进行改造,阴差阳错借邢风的关系搭上严行之这条线。严行之又把药方带回去给爷爷严广研究,尽管严行之将药方略去了一部分,但严广还是从这方剂配比的张狂规律上,看出了廖世的影子。
顺藤摸瓜,渐渐就查出了莫叶的身世以及所在。
当时的严广只是在回乡休假的时候,闲情逸趣到心头,好奇心使然,才想近距离观察一下这个牵动朝中数人生活及精神的孩子,长大后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只是当时莫叶在书院里一直都是少年装扮,严广只清晰记住了她的脸孔,别的无甚印象。
此时在叶宅再见莫叶,她着了女装,他才能观察得更周全。
双眼微眯打量了莫叶片刻,严广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孩子与叶氏贤妃长得只有五、六分像,从她爹那儿继承来的样貌倒是不浅,只是不知道待她再长大一些,样貌会不会再生不同?
被这样一个看着有些陌生的长者盯着看,莫叶心里有些紧张,忍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轻轻问了一声:“请问,爷爷您是……”
严广眉梢一动,也总算是收了像刚才那样不停盯着莫叶打量的神情,面露一笑,说道:“小姑娘,你应该还记得严行之吧?我是他的爷爷。”
随着严行之这个名字落入她耳里,莫叶的脑海里也顿时浮现了许多个片段的记忆,她不禁怔住。
但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这默然对视的爷孙辈二人,就都被凭空而来的一个声音引去了注意力。
“莫姑娘!”
是叶府大丫鬟小玉找来了,看她脸上神情,显得很是焦虑,当她走近莫叶,第一个举动就是抓住了她的手腕。
看见这一幕,严广不禁有些疑惑。
小玉随后才看见了严广。连忙又松开莫叶的手,端正认真地向严广福身一拜,恭敬唤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旋即又抓紧了莫叶的手腕。
“跟我走!”小玉只肃容说了三个字。即拽着莫叶跑开了。
小玉本来是得了自家小姐那边的命令,要快些找到莫叶,免得她可能要做傻事,所以在找到莫叶之后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拉着她走。但严广并不知道神情的这些过程,而联想起莫叶的真实身份,与这处叶宅的主人之间有着绝对连系的身世,在他看来。这一幕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在莫叶被小玉拽走之后,严广还默然在原地站了许久,当他再次抬步向叶宅大门走去时,他的脑海里,已隐约形成一个连贯的念头。
因为这个念头,在临出门之际,严广还下意识朝叶正名的房间看了一眼,心中暗道:原来你就是因为她的到来,才忽然情绪失控么?但让这两人汇合一处的际遇,到底是谁的安排呢?就算是林杉把她带回京都。皇帝那边没动静,他也不可能就把他直接放在叶家,这不太像是他的做事习惯。
又是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严广收回目光,表面上一字未露,慢步离开了。
……
被小玉拽走以后,莫叶恍惚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而在知道小玉如此紧张的原因以后,莫叶心里的确有处心思动了动,但是面对厅中围着她轮番劝说的众人,她最后选择将那个念头埋在心里,脸上堆起轻松笑容。
对于她在叶诺诺闺房里说的那番到现在回想起来还让旁人觉得有些可怕话,莫叶只解释了她这么做的半数原因。当时她开口的起意。的确也是想用转嫁之法,暂时把叶诺诺困心的罪过移到她自己身上。岂料说着说着,她自己竟然入戏难退!
当然。在面对众人进行解释时,莫叶并没有说出她入戏难退的这一部分心理改变。
——既是演戏,哪会那么容易入戏忘我?除非是心里的那丝真,与戏里所演产生了共鸣贯通。
然而莫叶所谓的演戏,内容实在是个忌讳,所以莫叶只是有选择性的解释了一部分她之前作为的初衷,不想让此时围着她皆是一脸担忧的几个人再深入思考这一问题。
就此打住吧!
尽管如此,莫叶还是没能逃得了数人轮番的说教。
说教完毕,那些人各自忙碌去了,人声立清,她又顿时觉得,身周环境过于冷清了。
吃完晚饭,莫叶在厅中坐了一会儿,但很快她就坐不下去了,因为空荡荡的客厅就她一个人待着。叶老爷出事了,前几天她印象里那个处处透着淡淡温暖人情味儿的叶府,瞬间就清冷下来,似乎变得比风过堂不凝的宽敞宋宅还要清冷。
出了客厅,莫叶慢慢踱到了庭院间。叶宅不大,今天又因为出了事,屋檐下以及回廊间的灯火全部点燃,素色灯笼纸将灯光也晕染成淡素颜色,很容易就映亮了庭院间每个角落。
也许是因为心中有事牵挂,也许是受了庭院间过于明亮的灯火所影响,莫叶在院子里来回转了几圈,直到她回到屋檐下,在上台阶那会儿稍微抬了一下头,才发现天空中悬满的星辰,闪亮而幽远——这天,白昼时乌云密布、大雨瓢泼,但到了夜里,悄然就天清云淡了。
望着满天星辰,莫叶忽然心生一个想象,假如将这晴天雨天的顺序换过来,是不是就可以改变今天这些不好的事?或者将早间的雨降落的时间往前推进半个时辰,那么叶叔叔回来时可能就不会骑马了?
在这个念头刚从脑海里冒出来时,莫叶眼中很自然地流露出一丝新奇神情,不过她很快又自个儿摇头止住了这个想法,默然在心里说道:以前师父就不止一次地说过,他不相信人的意念可以改变天气变化,更别提左右时间了……
不知不觉又想念起师父,莫叶目色忽然一黯,叹了口气。
“你在担心叶家的事?”
阮洛的声音忽然传来,莫叶微微愣神,视线稍偏,就看见由对面行来的他,已经距自己很近了。
不知不觉竟走神得这么厉害。但又并非是阮洛话里所提的那件事,实是自己心里现在还不能说出口的一个秘密,莫叶只能勉强一笑。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承认,大致应该是在敷衍?
阮洛没有立即开口说什么。只是默然走到莫叶身边,然后抬头朝她刚才看向天空的那个角度看了一眼。
繁星点点,数逾千万计,阮洛不可能找准莫叶刚才抬头看的那颗星,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而他仍会这么做,只是试图参与进莫叶仰望星空时的那种心境。
今天听了叶诺诺转述莫叶在闺房里说的那番话,让阮洛颇感吃惊。虽然他对旁人说,那是莫叶开导叶诺诺的独特方式,但这不表示他心里对此就一点也没有存疑。
此时周围环境里人声渐静,当他看见莫叶一个人在仰望天上繁星,他心里的那丝疑惑很自然便浮上心头。
刚才他那一问,不过是作为一个旁的敲击,见莫叶有些回答得含糊其辞,阮洛微微顿声后,再才问出他真正想问的话来:“那么……你是在想你下午说过的话?”
莫叶闻言向阮洛侧了侧头,下意识就想说“我没有”这三个字。但她只开口说出了一个“我”字,后面的两个字忽然犹豫在喉。她的这种犹豫语气,无论准备说的话内容将会是什么。都更像是在承认一件事,而非否认。
听她近乎承认了某一件事,阮洛目色微动,但他没有立即对莫叶说一些安慰的话,只是缓言又问道:“任何事都有其两面性,这你是知道的吧?”
莫叶点点头,但她脸上又现出疑惑神情。她不是不知道阮洛讲的这个道理,只是猜不到阮洛接下来想要说什么。
照常理来看,阮洛此时是想劝慰莫叶。即便他在话里提到事情的双面性质,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应该是偏向于支持莫叶的良好方面。
但实际上他接下来说的话,只像是在观念中正的阐述一个事理。并未偏向任何人。
“‘扫把星’在民间有两种说法,一为扫亲克友,是为祸星,一为扫邪祛恶,是为福星。我小时候有过一段军营生活,军队当中有一类观天取相的术士,不管他们是否有窥天通灵之术,总之他们对于那种会拖着残影扫过天际的星辰,也心怀两种看法,一为天相预兆人间大人物的消失,一为天界星君下凡人间,带来祥瑞。”
在缓缓说完这番话后,阮洛移动目光投向莫叶,再才像是在对一个人说话,而不是类似刚才那样,近乎在自言自语。
他问莫叶:“我所知道的说法,就有四种,但凭我的足迹去过的地方并不多,不难猜想会不会还有更多的说法。只是这么多的观点,听说它们的人,应该凭什么去选择相信呢?”
是啊,应该凭什么去相信呢?
莫叶的思绪,在不知不觉间,已受到阮洛的带动牵引。
阮洛看出莫叶的脸上流露出思索的神情,而不再像刚才仰望星空时那样满面迷茫,他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如果你仔细分析一下,应该不难发现,这类说法的两面,其实是两个极端,亦蕴含了它的两种答案。”
莫叶终于忍不住道:“这也有答案?”
“有的。”阮洛轻轻点头,“只看你愿不愿意采纳了。”
莫叶目色微凝:“是什么?”
“答案,也是两个极端。”阮洛脸上笑意稍敛,以一种近似在平静与认真之间的语调缓缓说道:“要么你丝毫不信,要么你就认真去钻研它。”
莫叶目露诧异,迟疑了一声:“这种……也是可以钻研的么?”
“我没有参悟过这种学识,所以我无法亲口为你解答这个问题,但我儿时在军营里的确见过一类人,能够做到观天相测风云,不过他们也只是能做到被动窥天,而非主动操控。”阮洛说到这儿,也凝神思索了片刻,然后他抬手指向天空,缓言说道:“这就好比我指那片云彩时说它的背后有一颗星,但其实我所说的只是我先于你看到的,而非是我凭空一指,就能幻化出星辰。”
莫叶眼中现出浓厚的困惑神情,她没有再说话。
阮洛忽然笑了笑,摊手说道:“还是说回‘扫把星’这个问题吧。这东西就像一个魔障,你若丝毫不信它,它便自己烟消了;你若信这一套。深入去钻研它,你便可以控制它为你所用;但你若半信半疑的牵系它在心中。它便成了一种困住你的魔障,没有意义,却十足能害你,这样虚无的东西便也可能有了实体。”
莫叶陷入了沉默,良久,她才如自言自语一样喃喃开口道:“何时为虚,何时为实,怎样信与不信。又凭何取舍?”
阮洛也沉默了良久,随后缓缓说道:“信它时有,不信则无,你心里的准则是如何划取,在乎本心,你能控制自己的本心所向么?”
莫叶看向阮洛,在与他对视的时候,虽然她心里仍还没拿准选择,但她已能感受到他眼中的那份平静,似乎也在解释着什么。
蓦然间。莫叶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的双眼——便是在海边遇见的那个少年。
那少年眼里的平静,与此时阮洛的目光有些许相像,但细细回想。又不尽是如此。如果拿那少年作为参照,阮洛的眼神虽然可以平静至极,但至少还能有些温度,而那少年在用眼看人时,仿佛只是在看一样死物。
他是如何能做到像那样望空一切?
就在莫叶走神至此的时候,她忽然感觉眼前的光线虚晃了一下,类似油脂灼燃的异响同时传来。莫叶下意识一抬头,就看见屋檐下挂着的一只灯笼不知从何时起,忽然浑身着火。火苗迅速窜上系挂灯笼的绳子,眼看着灯笼摇摇欲坠……
待莫叶目光微垂。她忽然惊叫起来:“火!小心!”
她的声音刚落下,未及多想。便倾身朝阮洛撞了过去。
当阮洛也看见那只着火的灯笼即将坠落时,他先是微微愣神,旋即也朝莫叶所站的角度,然而他的目光还未落定,就被冲撞过来的莫叶扑倒在地。
随着莫叶与阮洛一齐摔在地上,头顶上那只灯笼终于也带着火光坠落下来。
阮洛眼角余光睹见那灯笼落下的位置,似乎在两人的脚上。会不会烧到他们的鞋子、或者说具体会烧到谁的脚,阮洛并不知道,他只是忽然忘却了后背撞地的麻痛感觉,在一瞬间鼓足力气,长伸双臂,一手揽在莫叶腰侧,一手则扣紧她颈后,拥着她再冷硬的石阶上滚出半圈。
原本莫叶扑过来,将他推倒在地,此刻只一瞬间的工夫,两人上下所处的身位就发生了翻转颠覆。
从房檐上坠落的灯笼,在落地后,里头灯盏盛的油溅上灯笼纸,催得灯笼上沾的火苗“哗—”一下燃得极旺,明亮的火光宛如同时点燃十盏灯笼,将屋檐下方空间里的每一寸角落都照得清晰至极,亦照亮了屋檐下石阶上以极近距离怔然对视的一对少男少女。
为了避开忽然当头落下的着火灯笼,两人刚才都极度紧张,但两人实难料到,避火的结果会变成这样,两人不禁都怔住了,只能听得见对方的心跳声:很快,很重。
除此之外,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冻住,而两人似乎被同时点了穴,虽然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喊:“这样不妥”,但两人几乎在同时都丧失了活动的力量。
两人脚后的那只灯笼不堪烈火透支它可供燃烧的能量,光耀火焰持续的时间短暂至极,倾尽它的全身,也只是烧了数息时间,瞬间便堕入黑暗。
光明太短,渲染得黑暗地降临也变得颇为突然,这种明暗交替的视觉感受仿佛因此凝出实质,击碎了冻住这两人的空气。
身周环境里的光线陡然一暗,两人的心顿时也都一齐下沉了一分。
阮洛迅速自莫叶身上挪开,站起身后,双手有些不自在的牵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袖摆。莫叶则未站起身,此时的她有些不敢去看阮洛的脸庞,索性只是坐在原地,别过脸去。
屋檐下少了一只灯笼,使得两人所站的位置,光亮比别处要黯淡许多,此时两人脸上的神情也因此变得模糊难辨。
站着的阮洛侧目看了坐在地上的莫叶一眼,他忽然身形一僵,沉默片刻后才声音极低地道:“对不起,我刚才是看见那灯笼差点要……”
“我知道。”莫叶忽然开口,截住了阮洛的话,“我没事,我……”
此时她只要听见阮洛声音的分毫,便会想起刚才两人相拥对视时的样子,她难承心中羞意。
但当她自己一开口,她又发现,此时她连自己的声音都不敢多听。
仿佛此时只要静默着就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