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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荒地没有什么树木,即便有鸟类停落,也都是麻雀一类,它们的鸣叫声无法做到如此延声宛转。莫叶和石乙闻声都觉得很新奇,侧目朝同一个地方看去。
很快,两人都注意到,鸟声来自隔了数步外的一处坟垛上。
那是一只花羽长尾雀,它尖细的一对鸟爪正好扣在坟垛顶端压着的一叠黄冥纸上,一边鸣叫着,一边十分警惕地在张望四周,漆黑圆溜的小眼睛很灵活的呈圆弧状转悠,似乎视野面因此可以投得很广。
花羽雀似乎是注意到有两对目光投射过来,朝这边盯了一眼,鸟首稍定。
因为那两人一齐投目的行为几近一致,便使得这目光仿佛也重叠增强了力度,并还隐蕴着一种追踪的意味,让那只敏感的野雀感受到了一丝危机,它旋即振翅高飞,消失在天空。
莫叶和石乙,又是一同收回目光来,侧目看了一眼地上的灰烬,这是要最后检查一下它有没有完全熄灭。
这时,石乙忽然随口说了一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喜鹊停在坟地里。”
莫叶也是随口回了一句:“因为今天这儿会有许多送上门的食物。”
“说得也是,倒是我忽略了。”石乙点点头,唇角勾了一下。
莫叶沉默了片刻后忽然说道:“其实我一直分不清楚,乌鸦和喜鹊有什么分别,刚才如果不是你那么说了,我差点就以为那是一只乌鸦。”
“乌鸦能撕食腐肉,你会这么想,也不奇怪。”石乙的话说得很直接,但他脸上又现出了一抹极淡的笑意。仿佛他只是在说一件很轻松的事,“乌鸦浑身漆黑,饥饿时只要见了血味。即敢于攻击形体比它大数倍的活物。但这么说,都不如亲眼看一看曝尸场上空黑鸦盘旋的场景。想必只要看一眼,就能永远记住这种精神远比形体要凶悍的鸟类了。”
莫叶抬头看了石乙一眼,迟疑了一声:“你看过么?”
“我……”石乙在回答之前也犹豫了一下,“我看过画。”
莫叶想了想后问道:“哪位画家会画这样的景象呢?”
是啊,哪位画家不是多以美丽吉祥为风格作画呢?只有这样的画才不愁卖不出去,即便画得很丑,也还是有人家愿意买,图个吉祥意味。
而像这种阴郁肃杀的画风。虽然也还是有品位独特的人愿意购买,但这类人愿意出钱的画,必定是在风格特立独行的同时,对绘画者功底的要求也很高。
石乙才多大年纪?他之前的三年,又都是在学庐度过,去哪儿看到的这种风格画呢?
滞声片刻后的石乙干笑一声,没有回答莫叶的这个问题,直接调转话头道:“不如还是说说喜鹊吧,还是这种鸟好,添喜庆。”
莫叶点了点头。说道:“听说,这种鸟站在谁头上鸣叫,就意味着谁人家里有喜事。”
石乙正想认同的附和几声。却在将要开口之际,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
莫叶也回过身来,淡漠说道:“可是它刚才却是停在坟头,看来这种说法,也不一定就准呢。”
石乙“呵呵”一笑,道:“刚才它那是贪吃的叫声,跟报喜无关。假使这种鸟的工作就是给人报喜,那么它应该也有想要休息的时候呢!”
莫叶觉得石乙的话说得很有趣,她脸上忽然显露一丝微笑。
石乙没有再说乌鸦或者喜鹊。他站起身,朝四周环顾了一眼。
莫叶随即也拎着空篮子站起身。看着他环顾四周的表情,她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凝神道:“还有谁人跟着你来这儿了么?”
给师父造了座假坟,并在每年的今天都会来祭拜的事,莫叶只对阮洛、伍书,还有眼前的石乙说过。此事的确不宜声张,莫叶连石碑都没有给空坟象征性的立一块,就是怕伍书所言的,师父的那些旧日宿敌可能找出这里,连空坟都给掘了。
坟里虽然安葬的只是一只小瓶子,但这对莫叶来说,仍是很重要的东西。
如果石乙这次来,还带着别的人,难以保证这秘密还能否不被泄露出去。
石乙看出了莫叶脸上那些微紧张,但他心里早有答案,连忙摆手道:“因为我是忽然想到那封信,错过今天,就只能等到明年才有机会‘捎’给林先生了,但我昨天又没同意与你一起来,不知道位置,所以我只好找了伍叔,让他带我来的。”
石乙学成回京,联系上莫叶以后,发现莫叶不知通过何种机缘,拜了一位怪脸叔叔,莫叶似乎对其十分信任。虽然不知这二人的关系走到如今这一步,其中经历了多少细节,但从时间上推敲,他二人的结识应该是在林杉出事以后,这样一想,有些事倒也不难揣测了。
因为自己也没什么亲人,从小习惯了与没有血亲的人交往,仅是东风楼里的干姨母就有十几位,所以石乙因此也养成了一种好脾气,基本上不认生。看莫叶一口一个伍叔叫着,石乙很快也跟风同称。
反正若真要认真去辨别,伍叔还是伍书,还真不好辨。
不过,石乙在称呼出这两个字时,的确是语含了一些敬意的。
听闻伍叔也来了,莫叶虽然早已习惯伍书在白天出没时常保持的那种躲闪作风,他到了这儿却不现身也很正常,但她初闻石乙所说,心中还是微微生出讶然之意。
莫叶在闻言之后,与石乙一样,也四下环顾起来,在寻找那抹似乎只要一眨眼就会消失的身影。
三年前的夏中,在春末随商舰出海的伍书平安归来,找到莫叶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她小瓶子在哪里,他有些不放心,要检查瓶口的瓷焊。怕在他出海的日子里,莫叶又不听劝的做了蠢事。
莫叶只得告诉了他,将瓶子埋葬的事。
对于莫叶用小瓶子代替林杉的衣冠。在荒野给林杉造了一座空坟的事,伍书每提到一次。脸上的神情都会显得有些古怪。莫叶不知道他每到那个时候,都会想些什么,渐渐就模糊的认为,那是伍书从来没有陪她一起来这儿看过这座空坟的原因。
莫叶向四周看了几眼,也没有发现那抹熟悉身影。
稍后,居然还是石乙先发觉了,侧身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道土埂,对莫叶说道:“现在他在那边等你。你过去吧。”
莫叶投远目光,看向石乙抬手所指的地方,仔细凝神,确定那儿空旷一片,她才又侧目看向石乙,疑惑了一声:“那儿没有人。”
还好在她心里没有存过什么鬼神概念,否则以她此时所站的地域特点,恐怕会下意识觉得石乙白天见鬼——虽然伍书那形象模样,还真跟鬼魅有点相像。
“我跟伍书刚才就是在那儿分手的。”石乙温言开口,“你应该明白他的脾气。他不会一直站在那儿等,但你只要走到那儿去,想必就是走进他的视野范围内了。”
莫叶明白过来。点了点头,旋即抬步迈出。
她走了几步路,才发现石乙并没有跟上来,于是驻足回头诧异问道:“你怎么不走?”
还站在原地的石乙轻轻摆手:“我就不跟你们一起走了。”
莫叶随即又问:“你在这儿还有什么急事么?”
“我没什么事,这便要回去了。”石乙微微一笑,“是我刚才跟伍叔分开时,他忽然又开口,让我转告你,他找你有事。所以我就不跟着去了。但我会先在这里等一会儿,看着你过去。如果他已经提前走了,我再同你一起回去也不迟。”
莫叶明白过来。心里一暖,但她只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两人就此告别。
莫叶按照石乙所指的那个方向快步走去,心里还在暗想:小乙哥在学庐学成,回京都也才不到半年时间,经自己介绍得以跟伍叔相熟的时间更短,不到一个月,怎么他对伍叔行事风格地了解,已经细致深入到这种程度了?
很快就走到了那处土埂上面,莫叶刚刚站定足根,还没收敛心中思绪,突然就感觉有一样事物破空而来,直冲她的侧脸。从脸颊能感觉到的些微风动可以判断,那样事物应该拥有尖锐的前端。
莫叶的目光敏锐地扫向一处,但她偏头的动作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就身形后仰,避开了那样急速飞来的器物刺向她脑侧的太阳穴,同时,她握着挎篮的手也动了。
莫叶运练《乾照经》已快有三年时间,切身了解了武学的人,也会自然心生一种感知,只调理运用吐纳之道,而丝毫不掌握外在招式武器的实际操练,总会让人有一种悬而不定、无形无相的漂浮感。唯独将内里气运行道与外在动作招式的变化合并统一,才能让这种漂浮感得到踏实落定。
然而伍书始终不愿教莫叶武器招式一类的功夫。
于是莫叶只能自己去尝试。
得幸,总算是获得了些许成果。至少将反应能力锻炼到比寻常人迅捷了数倍,对于突发状况,不至于坐以待毙。
……
不远处站在坟垛前,本来是要目送莫叶离开的石乙,看见刚刚走上那道土埂的挎竹篮少女只是身形稍滞,随后她便如刚才他所见的那只足踩黄冥纸的喜鹊一样,双眸灵敏一动,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危险。
紧接着,她身形反仰,立时变得如一根倒摆的鱼钩。待身形回正,那少女抬手瞬间,已扣指将挎在臂弯的竹篮捏碎——仿佛那篮子是纸做的——少女如揉着废纸一样,将变成一团断竹篾的篮子团握在掌心,朝一个地方狂奔而去。
“大力女…”石乙已禁不住喃喃出声。
那少女才急奔出了数步,在她的前方不远处,就忽然出现一抹黑影,如从地底钻出一般。
看见这一陡生的变故,石乙面色依旧较为平静,没有担心什么。接下来。他就看见那少女将手心揉了许久的一团竹篾抛了出去……
到了这时,石乙才折转身,喃喃又道:“或者……应该称她为暴力女?”
不再看莫叶那边。进入石乙视线内的景物,便是眼前这已经厚厚长了一层茅草的坟垛——或者。因为它里头并没有陈尸,所以确切的说,这只是一个土垛?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去年早了将近一个月,深冬枯黄的茅草到了今天,已经全部被新长出来的那嫩绿一茬覆盖,有的茅草还开始拔嫩穗了。
石乙看着坟垛上的青草随风招摇,不禁想象到。当茅草穗儿老掉时绽开了白绒花,这片大抵都埋着贫苦人,因而少立碑的野坟地,一定会变得很漂亮。
白色的茅草花如雾一样浮在青色的茅草叶儿上头,风一吹过,便如地面洒向天空的雪沫,亦如每年都会在初夏翻新一遍的白色冥番。
如果清晨再来一场雾,那境界就更妙了。看来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会挑住处,可能是视物眼光因为生死有别,境界自然也变得不一样了吧?石乙在心里如此想着。又环顾了四野一周。
莫叶追逐伍书的两道人影已经离开这片地域,石乙却没有像他刚才对莫叶说的话那样,只等她一离开。他也回去,而是盘膝就地在莫叶为林杉修的衣冠冢面前坐了下来。
沉默片刻,石乙忽然轻声一叹:“林先生,您怎么就突然死了呢?”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里,很难捉摸到一丝悲伤的语感,反而是游戏的心情体现得比较明显。仿佛林杉的死,代表的不是一条生命雪融烟消,而是一种游戏里的一个硬标准设定,过了也没什么。不过还可以重来。
说完刚才那句话后,石乙又沉默了很久。他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精神处于这种沉默思考中的他忽然信手折了一根茅草,叼在嘴里。抿着唇一松一紧,眸子低着看那草叶尖儿一抖一抖。
有些走神的他又伸手往怀里掏了掏,掏了半天没掏出东西,他却算是回过神来,兀自一笑,暗道:没有香烟,连把玩一下打火机也是不可能的事,这种男人的辛苦,林先生你会不会也有过呢?
石乙不知道,因为在他仅仅见过林杉的那几次里,他也没看到过林杉有用火折子点烟。
“火点烟,烟生火,似乎许多事,都有一个前后因果,或许在身处局部时,暂时看不出,然而纵观起来,仍也是这个道理。”石乙轻声开口,说到这里,他稍稍顿声,将目光投向远处,看着野坟地四处燃冥钱扫墓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烟雾渐浓。
也不知道这些焚化的冥钱能不能随烟雾去,真的变成可以在阴曹通行的货币?
以前石乙觉得这个说法纯属幻想,并且还是那种很无聊的幻想,他只承认纸烧完后,会变成一地灰,还是那种最差劲的钾肥,倒是每年因为清明扫墓点烛烧纸而牵连焚毁的大片林木,是最明显的经济物资损失。
好在扫墓文化里的某项自觉性,不知为何,在当今这个科学很落伍的时代,倒还蛮深入人心。
可能是因为身处这个时代的人,没有他曾经生活的那个时代的人拥有更多的谋生方法,主要依靠山林自然环境来蓄水和耕种的生存条件,让人们更加依赖和自觉的保护林木这种最庞大的自然设施。
当然,这种先进的思想,在当世可能还是有谁提倡过,所以才会全面到了参与进这个时代的律法,不仅是普通民众有这种自觉心,京都府还培训了一群官兵,连自然落雷劈出的山林大火,都有官府及时派人扑救。
但如果真有异世界、或者准确说是未来世界的先进思想跨时间提前参与到当世建设,真的没问题吗?不会被历史的固有进程悄然抹掉?
因为有某一件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这让石乙时常忍不住开始思考一些问题。这些问题若搁在以前的他身上,一定会觉得很无稽可笑,属于那种女孩子才爱想象的梦幻影像。
但时至如今,石乙已经能确定,在三年前那天睁开眼的自己不是还处于梦境里,而是确确实实活在现实,只是到了另一个现实世界。
这个世界虽然存在许多问题。不如自己原来生活的那个世界,问题的主要因由,就在于两个字:落后。
可至少自己还活着。还有五感和行动力,还能交朋友。做自己爱做的事。
若是自己还在原来那个世界,应该已经死了吧?
那个世界再先进的医疗科学,应该也救不了脑干被铅弹击穿的重伤……
“麻痹,自己在前世呼吸的最后一口空气,还得付出脑袋被两颗子弹一齐击穿的伤痛,那颗头应该比摔烂的西瓜更难看了,好在今世这副骨肉架子生得还不错,再长几年。也不比前世差了。”
喃喃自语到这里的石乙忍不住举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暗暗想道:还是活着好,以后再多的钱摆在眼前,我也不会再做那种事了。拿命赚钱可不叫赚钱,对!没命花的酬劳,都没有去获取的意义。
只是前世自己的求职履历真的太操淡了,都不把退役特种兵当人才……还好前世死透了,虽然现在精神记忆还在,回想起来还有些胆寒,但没有持伤残证继续活在前世靠领福利金度日。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但自己到底是怎么来得这儿呢?
如果有神灵控制着这一切,那自己来这儿的理由、或者说是义务,究竟是什么呢?
在规定的时间内没做到就会被送回去么?还是行为违反了游戏规则。就会被无理由无缓冲期的从时空中抹掉?
唉……前世就听那些打扮得跟神经病一样的it狂人,预言2202年,全息游戏仓在技术上就可以达到搜取脑波参与注册游戏账户的能力,百分之九十实现人类在虚拟世界里长生不死。
虽然自己前世生活的世界,医疗科技已经达到能从植物人的脑细胞中搜索记忆碎片,以此手段破解了许多伪造的遗书,还给警方提供了许多无声证据,但在此四十七年以后,这项科技真能进化到那些it疯子说的那种境界么?
如果自己没有死。也许可以看见,即便在那种人类每天必须吸两个小时工业氧才能正常呼吸一天的环境里。以自己前世受特种兵训练磨砺出的体格,活到七、八十岁应该不难。
罢了、罢了。虽然这个时代许多东西都很落后,譬如一个普通的感冒发热,在前世一粒药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在这个时代很可能会要人的命,但这个时代不需要每天吸工业氧,不生病都需要天天吃氨基酸药丸,这个时代也没有击中人以后还可以内爆的变态枪械……已经很不错了。
只是这一切,真的是真实的,不是重来游戏?可是为什么自己找不到丝毫可以证实这个时代存在过的物证?
还是说,这个时代是与自己生活的那个时代平行前进着的,所以教科书上的那些历史,都不能运用附着在当世?
但如果自己在这样的时代中,做出有违时空规则的事,会不会一样被无情消抹掉?虽然这个时空可能与自己所在的那个后世无关,但也一定还存在一个与今世有衍生关系的后世,因为今世社会文化的落后程度,太不符合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了。
只要有工业出现,助动科学进程,自己在前世所接触到的科学,一定还是会重现的,这其中存在的只是时间差问题。
有因才有果,而人的寿命终究有限,不可能全观历史进程,如果当世的后续发展成果已经形成,那么以自己一人之力,即便奇怪的超越了时间层,也是不可能改变那个历史前因的,并且很可能自己会在试图这么做的时候,被历史保护自我进程的力量抹掉。
想要不触犯规则,就必须先了解规则的衡定秩序,只是今世的历史进程究竟是怎样的呢?似乎根本与自己前世所学的历史没有太大关系。
除了行用文字大部分相同,物品的名称大致相同,有些制度称谓也大致相同——但这些都是人类构成的社会必有的一种规律,就像前世的香烟可以走遍地球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国家都有政府部门一样——可是这个时代的起源、朝代更替,乃至上古神话,都与前世自己所学的不一样。
甚至在这个时代活动的地域版图上,都与前世差了一些地方。
除了头顶的日月。脚下能种植的土壤,还有东面那片海洋可以明确证实自己还生活在地球上。
石乙抬头望了望天,又看了看眼前的坟垛。怔怔然又道:“林先生,您真的已经死了么?”
这个问题。莫叶也曾以坐在坟前的方式,不止一次的在心里问过。只不过莫叶问这个问题时,起因更趋向于一种心情的抒发,悲伤为主,以及夹杂了些不相信的心情。而石乙这么问,出发点则在他的一个设想。
林家老宅被烧成一片废墟的地基,石乙偷偷去看过,虽然他已无法想象宅子里那些关卡原来的全貌。但这些机关是倚地建设,其中蕴含的一些图形科学,似乎不太像当世的建筑学规则。
因为石乙前世的建筑学也只是沾了点皮毛,所以他不能完全以此来确定,林杉是不是跟他来自一个地方。
然而直到他找到了那把剑,林杉从不会除下的,内嵌在腰带中的软剑,他的观念又有些改变了,快要放弃的一种设想,又被他拾起。
那把剑的柄已经烧化了。剑身却没有化掉,但与一些这个时代的铁器烧化后的金属浆液泡在一起,冷却后又跟几块石头焊在一起。若不是石乙认出了那把剑露出的一小截上。显露的刻度衡字母,或许他也会与当年来林家老宅地基上做善后工作的京都府官兵一样,忽略掉这样事物。
在石乙的眼里,林杉的这把剑,已经不能称之为剑,而是一把画图标尺。
当石乙悄悄把那铁块连着石头撬走,花了重金,找了一处铁铺将其融了,得以取出那把“剑”时。铁铺老板也大为松了口气。因为他也认为那是一把尺,而不是凶器。所以他帮石乙融化这块铁,也不算违背当今律法了。
石乙在前世很容易就能看见这把尺。它是建筑师常用物品,有质量较轻的硅化塑料材质,还有专门用于野外勘测的钢板材质,林杉所有的这把尺,属于后者,并且凭这质量,就算放在前世,也是货真价实的双料极品钢材。
以前石乙还没退役时,在进行野外生存训练的过程里,就曾与几位战友一起,拿这种钢尺,既当测量工具,又当烤肉的棍棒,双料钢坚韧、不锈、不导热——关键是,它绝对不是自己死后重生的这个时代的产物。
只是不知道林杉用了什么器物,居然给这把钢尺开了一边的锋口。
要知道,前世想要在玻璃上写字,而不损坏玻璃,最差也得用人造金刚石,也就是人造钻石,而在现在这个时代,要给这把双料钢开锋,切口还那么整齐,所用工具恐怕也不简单。
种种事例,都隐约把林杉的身世,指向了另一个时空。或许在当世有许多人觉得林杉是天才,但在石乙的思维环境里,这更像是一个人搬动了后世科学的结果。
所以他不被这个时空的秩序所容纳,所以就被一点痕迹也不留的抹去?
但是他的尺子还在呢!怎么没有被一同抹去?
石乙吐掉了嘴里叼着的茅草,慢慢从地上站起身,又拍了拍衣摆上沾的草屑,再次看向那长满青草的坟垛,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您已经死去三年。”石乙垂下眼眸,眼里终于才有了丝悲伤意味。
不过,此时如果他身边还站有一个知道他心绪的人,在听完他随后说的这半句话以后,一定不难推想,他的悲伤,仍然不是因为惋惜林杉的死,而是他悲戚自己,错失了可能只拥有一次的,与他的同世“老乡”对话的机会。
“如果你还活着,能不能解答我的问题呢?或许你也不能,否则你怎么会踩了这个时空不可触犯的法则,被消抹掉呢?”说完这句话,石乙忽然想起莫叶葬在坟垛里的那只小瓶子。
他听莫叶说过,林杉生前很珍视那只小瓶子。每当他在沉思的时候,都会拿出那只小瓶子,放在手心摩挲。亦或者在他有闲暇的时候,就会拿出那只瓶子细细抚摸,很快陷入沉思当中。
他还听莫叶说。那瓶子是有内外两层的,并且封闭了瓶口,似乎是用的烧焊手法——那不就是一次成型的真空玻璃瓶胆?
那瓶子里有什么奥秘?
石乙忽然心生一丝掘坟的冲动——反正这也不是真的坟。掘了也不得罪人,哦不。是可能存在的鬼。
但他很快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琢磨了一下,以这种器物这种手法封起来的东西,很有可能是药啊!那么他即便现在就将其取出,用途也不大。还不如就让它继续保存在坟下,将来自己得了什么重病时,可以拿出来救急。
就在石乙脑海里陆续飘过好几个念头,渐渐想到这一掘坟事宜。不知不觉已经在坟头站了许久的时候,他忽然感觉有人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在这一刻,他的第一感想就是,拍他的是一只鬼,只因为他刚才脑子里想的那些不敬的事,触怒了一方灵物。
一时之间,石乙肩膀一硬,脖子一僵,没敢回头,好在不等他回头。他就听见有人声从身后传来,说的话也是人理,他才又松了口气。
“年轻人。逝者已矣,节哀顺便吧。”说话的嗓音,给石乙很陌生的感觉。
石乙转过身,就看见一个年纪约摸在四十岁左右的妇人。
这妇人眼圈有些泛红,应该是刚哭过。不过今天在这片地方,来的皆是扫墓人,每年也都有添几座新坟,祭奠刚刚逝世的亲故,会牵扯出伤心情绪。也属正常。
只是这妇人自己也才刚哭过,现在倒来劝他节哀。总觉得似乎有些奇怪。如果此时一旁摆面镜子,石乙觉得自己的脸上。一定没这妇人那么多的悲戚。
但别人总归是好心好言,石乙心里诚然领受,便摆出在这个时代学的一套礼式,浅揖了手道:“谢谢这位婶娘,小生记住了。”
婶娘?
那妇人听得这两个字,心念一动,但表面上她只是神情滞了些微。在她那双泛红而有些倦意的眼眸里,这丝滞纳表现得并不明显。
妇人微微点头,目送石乙告辞后离开,她也缓步走向了另一个坟垛。
当这妇人看见石乙走远,身影完全消失在一片树林后头,她也已在宽阔的坟地里走了一圈,她小臂上挂着的竹篮里,香烛冥纸却丝毫未少。随后,她就缓步回到了刚才她劝石乙节哀的地方。
随着她在坟垛前并膝跪下,她的双眼里同时也开始滚下泪滴。
妇人在燃香烧冥钱的时候,一直是抿紧着唇,没有出声,只是不能把眼睛也闭上,所以无法制止眼泪流下。
待篮子里的冥纸钱都烧完了,妇人似乎也跪得有些累了,稍微挪了挪身。但她随后也没有站起身,只是保持着跪的姿势,身体稍微放松了些,坐在了自己的脚跟上。
对于这土垛代表着的一个人,妇人还有些话,终于忍不住想说了,所以她不想这么快就离开。
“公子,你当年一定要把婢妇送走,将马安遣回,是因为你在那时就已经知道,你回京之行是凶多吉少?”
“可是……你若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带着叶儿同去?”
“希望你在天有灵,不要怪婢妇,我实在不放心叶儿离那个女人那么近,想必她也差不多知道了,叶儿人在京都。倘若我的做法惹你不高兴了,你可以惩罚,但我仍决定这么做。”
“即便不是为了报答小姐的恩情,我也只当是保护我的义女,你不认同,我也不在乎了。”
妇人在长满青青茅草的坟垛前跪坐了许久,说了很多话。如果坟垛可以回应她,也许就是那些草在迎风摇摆时发出的沙沙声吧?
太阳刚刚破开云层的时候,坟场的风稍微大了些。各处响动的这种摆草的声音,将妇人低声说话的声音盖去了一大半,使她看起来愈发像是一个丧失至亲的新寡,痴然在坟前说着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懂的话。
这样的坟前痴话,持续了约摸半个时辰,那妇人终于愿意站起身。可能是跪得太久了,她拎着空篮子走开时,脚步有些瘸拐,背影看着有些恍惚失神。
在她走向的地方,停有一架朴素的轿子,但看那两名轿夫和一名侍卫模样的人,目光所指的方向,则表明正是要来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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