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看这四个傀儡人的样子,虽然他们呆板木讷,但廖世认得出来,这四个人还是原来那四位。看来自己近几年虽然没有按照约定回‘药’谷,但师弟大约仍然在遵守约定,没有新增傀儡人。
望着仿佛被一根粗绳子绑在树干上才得以勉强站立的严行之,廖世抓了抓糟‘乱’的头发,努力思索着已经四年多没用过的一些口令。这些傀儡人都不是他的作品,‘操’控傀儡人的口令也是师弟编的,所以他一旦长久不用,就会生疏。此时叫他记起这些冷硬的口令,简直比要他全文背诵‘药’谷二十七‘药’典还要困难。
思索半天无果,廖世皱了皱眉,然后伸手一指那没有轮子的竹片车,口中却没能呼出什么命令的词汇。
那箍紧严行之的傀儡人视线落在廖世挥动的手指上,眼珠子转了一半。呆立片刻后,他终于动了,两只裹在黑‘色’长袖里连手指都未‘露’半根出来的手臂依旧保持着圆环的姿态,钳制着严行之的肩膀往竹片车那里走去。
廖世见此一幕,心下微喜,暗自想道:几年没回去,看来师弟虽然没有炼新的‘药’傀儡,但却将已有的傀儡人又改造了一遍。虽然傀儡人还是没有正常人那么机灵,但比起以前那僵硬模样,现在这几个傀儡人使唤起来倒没那么费事了。
心下正这么想着,廖世就看见那个傀儡人像搬起一根木桩一样,将严行之横身举高了些,然后抛到了竹片车上。
“嘭!”一声闷响,饶是竹片车比竹板车要具有多一些的弹‘性’,能够减缓些许这么直接摔上去对身体所致的撞击创伤,可是看着这一幕的廖世还是觉得有些‘肉’疼。
有一瞬间。他仿佛忘了挨摔的不是他自己。
所以他又恼了,也再不管那几个傀儡人听不听得明白,当即又大骂道:“‘混’账!‘混’账!你看不出来这是个活人吗?不是劈柴!这么摔。伤到哪里可怎么办?!‘混’账!”
在骂这句话的同时,廖世心里深切认为。自己从一开始使唤这个傀儡人时,似乎就做了选择上的失误。这个傀儡人极有可能是在‘药’谷专干粗活的,搬柴禾、搬‘药’缸、搬石头都是家常便饭,所以任何事物在他看来就都是这类东西。
廖世连续骂了几声‘混’账,那几个傀儡人依然无动于衷,仍旧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以一种僵直的视线角度看着廖世,仿佛这个能只会他们的主人也只是一样东西。
廖世再次叹了一口气。
他以前使唤这几个傀儡人时。从未像今天这样烦躁。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身边那个谦恭但很聪颖的少年跟班,所以如今他自然而然有些不习惯这几个虽然还能保持少年面孔的傀儡人。
沉默着跳上竹片车,廖世终于想起一个口令,连忙呼喝道:“眠!”
当即就有两个傀儡人动作起来,从竹片车底部的夹层里扯出两样东西,是一叠棉被和一个枕头。
“起!”
随着这个廖世记得最清楚的口令呼出,那两个傀儡人退开,与另外两个傀儡人一起,抬起了无轮竹片车的四角。身形轻飘飘的如叶片儿一样跃至离地约三尺的高度,开始向远方滑行。
廖世将棉被在竹片车上铺开,又重叠了一道。好使这被子能垫得厚软些,然后他就将中了‘迷’‘药’、已经陷入深度昏‘迷’的严行之搬到被子上平躺,又将那唯一的枕头垫在他的头下。
受了这么重的一摔,严行之居然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但他脸侧一寸皮肤上的青痕显示,他被那傀儡人丢到车上,这一摔着实不轻。
“下手可真狠,果然不是人。”廖世细声嘀咕了一句,但他也拿那些傀儡人没办法。即便拿刀刮他们。他们也感受不到痛苦。要他们去死,似乎跟拔掉一根草没什么两样。
而廖世实际上轻易不会动这些傀儡人。因为这些傀儡人都是师弟的作品。
虽然这些作品本身存在的意义有些变态,但不得不说师弟在这些作品上耗费了极大的智慧与‘精’力。这几个傀儡人如果在自己手上少了一个。廖世不确定他还能不能劝阻他那近妖的师弟出谷再抓无辜的少年补充傀儡人数的*。
把舒适的被子和枕头都给了严行之,廖世坐在光秃秃的竹片上,他本来就是骨头多、皮‘肉’薄的体格,一开始还觉得有些硌人,但当他思索了一会儿回去后应对可能已经暴躁了的师弟的办法,渐渐也就忘了车驾颠簸的难受了。
一番思索很快计定结果,其实办法还是老一套,两个字:斗‘药’。
比起抱团厮打,师弟最擅长、最自信也是最乐意的发泄方式,就是摆‘弄’他那一直自觉可谓天下无双的毒。
思虑透彻此事以后,廖世的心绪放松了一些。以北地这处小镇作为始发点,回‘药’谷的路程虽然不是他骗林杉说的四百里,却也足有三百多里路。以这四个傀儡人非人的脚力,日夜不停的赶路,这耗费在路上的时间至少也得有两天两夜。旅途百无聊赖,廖世很自然地就想起了挂在腰畔的那只老酒葫芦。
老葫芦的密封能力显然不如烧陶壶,那老酒的醇香一直萦绕在身边,格外提神,格外挠得人心里发痒。廖世觉得,如果不把这葫酒饮尽,然后再把这葫芦能扔多远就扔多远,别叫他再嗅到那香气,他今晚以及明晚就都别想能睡个安稳觉。
说做就做,廖世拎起那葫芦,拔开木塞,仰头“咕咚咕咚”就吞了几大口。
酒香飘逸得更浓醇了,抬着竹片车飞掠前行的四个傀儡人里头,左前角的那个傀儡人居然在未得到口令的前提下,回头看了廖世一眼。傀儡人这一回头,四人抬车就有些失去了平衡,将廖世颠了一下。
廖世差点没将刚刚咽下喉的酒喷出来。也是因此,他才注意到那个回头看他的傀儡人。
微怔过后,廖世没有再发火。而是心生一个念头,伸手拍着额头说道:“差点忘了。酒也是一种‘药’引,只是……莫非这几个傀儡人也吃酒?师弟啊师弟,不知这几年你在‘药’谷都做了些什么。二十多年前你作‘弄’师兄也就罢了,可别在自己身上尝试那一套了。人始终只能做到延寿,而无法真正长生不老,咱们再擅长用‘药’也消受不起那一套啊!”
一仰脖,“咕咚咕咚”再吞几大口,老葫芦里装的五十年珍贵陈酿便几近干竭。即便有,也只是葫底的一点湿意。
——如果是这酒的主人陈酒将老葫芦拿回去,就凭葫芦底的这几滴湿意作为勾兑原浆,‘混’合新酒出售,至少堪比三年份的酒酿,再获一笔利润。
但廖世则不会想那么多经营得利之道,此时的他只是看那个回头的傀儡人仿佛馋得厉害,顺手就把空葫芦丢了出去。
那个傀儡人回头的目的,果然是盯上了廖世手中的酒葫芦。看见葫芦飞出,傀儡人立即长袖一甩。将葫芦卷到眼前一个翻转。
只有一滴酒掉落下来,准确的掉落在傀儡人伸长的舌头上。
傀儡人仿佛重重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喉咙里发出“嗬嗬”轻响。虽然难辨喜怒,但能让一个傀儡人有此主动表现出来的情绪,可见那一滴老酒的作用力之强大。
那傀儡人似乎还有一点自主意识,辨识出老葫芦已空,他并没有发怒的意思,但也没有丢掉那空葫芦,而是将葫芦嘴叼着不放,看上去颇为滑稽。
看见这一幕,廖世乐呵地一笑。忽然他心里又冒出一个念头,细思过后。就更乐了。
假若师弟真的在‘药’谷鼓捣出了酒窖,那自己这次回去可就比往年要有意思多了。
哈哈。论拼酒,他绝对不如我!
灌翻他!然后才方便做自己的事。
廖世心里头这么想着,承着酒劲意,又灌了一大口。
————
无轮竹片车一阵高一阵低,快速在山林间向‘药’谷的大致方向行去。这样的车驾、这样的‘侍’人,都太过怪异,廖世当然不会选择将这样的异类带到常有行人经过的大路上。
然而专挑深山老林为回‘药’谷的路径,真的就不会引人注意吗?
以这种低调的方式回‘药’谷,搁在以往,廖世的确已经尝试过许多次了,没有一次因此泄‘露’行踪。但今天这一次,他回去的路况可能要发生一些改变。
大约在半个时辰之前,林杉住所里的‘侍’卫被分成了三路出发,分散到小镇西、南、北三个方向寻找林杉。因为林杉来到北边这处小镇的行踪至今仍需保密,所以‘侍’卫们着了便装来到野外寻找,也并未一路高声呼唤。
所以乘着酒兴满心只想着快些回到‘药’谷的廖世并未发现林子里稀疏散开了几个人。
这几个低调行事的‘侍’卫在看见那辆由四个白发人抬着的车驾时,起初只以为是偶遇了什么江湖奇人出没,他们本也不打算去惹此次外出主事以外的麻烦,准备就此避过。
然而当他们闻到了那股酒香,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忍不住注目细看,并很快看清了车上那一老一少的时候,几个‘侍’卫全都惊呆了。
“这……这是什么……”
“那几个白发人是什么来路?老‘药’师被劫持了吗?我们要不要出手救他?”
“不对,那几个白发人是听老‘药’师使唤的……”
“那几个人似乎会飞的,这就是传言中‘药’谷异类的厉害之处吗?”
“……”
散开在山野里的几个‘侍’卫很快聚拢到一起,神情紧张且语速极快的议论了几句,没过多久就得出了一致决策。
一个‘侍’卫向天空举起一支铁管,另一个‘侍’卫吹亮火折子,点着了铁管下留出的半截引线。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滑下西边天际,但天‘色’也并未全暗下来,以此烟火作为联络信号,虽然效用并不能传得太远,但将就近的‘侍’卫召过来,也够用了。
信号烟火从铁管里喷出。刺向天顶,如一颗逆向滑行的流星。
没有轮子的竹片车凭着飞掠前行的速度,已经将那几个‘侍’卫甩到身后数里远距离。但当林子里由未知地点‘射’向天空的信号烟火燃烧至最亮的时候,抬着竹片车的四个傀儡人里头。前右角那个傀儡人忽然仰了一下头。
傀儡人虽然表情木讷,失去了自我意识,但这种异类状态仿佛也真就赐予了他们一些异类的本领。无声的烟火、微弱的光亮,竟就刺到了他们异类的神经。
眼角余光看见了这一幕,廖世跟着也是仰头一顾。
紧接着他就微微蹙起眉头,刚才乘着酒兴高歌时的舒畅表情不见了,他的一只手‘摸’上了搁在身边的‘药’箱。
不过,他有如枯枝一般的手指只是在‘药’箱破旧‘毛’糙的表皮上摩挲了两下。再无别的动作,便又松开了‘药’箱。
“别跟来啊。”老‘药’师喃喃自语了一句。
略微犹豫了会儿,他就自袖囊里‘摸’出两枚铜钱,又从衣服上扯下几根线搓到一起,将那两枚铜钱串在一起,挂到了竹片车的一角。
时高时低的竹片车晃‘荡’着那串在一起的两枚铜钱,发出“叮叮”清脆的铜响。听到这种响声,那四个抬车的傀儡人仿佛猛然挨了几鞭子的奔马,身形跃动的速度更快,跃动起落的间距也拉得更长了。
车上的老者则已经磕下眼皮。放松双肩的靠在一边车栏上,仿佛这一觉过去,他就能到达‘药’谷。
————
陈酒果然如她在离开小山前说的那样。很快就赶回来了。
并非因为她肆意驱马狂奔如飞,从郊野小山到小镇中的居所,一个来回竟只用了不到一刻时间,而是因为她在半路上就遇到了自居所赶来寻找林杉的‘侍’卫。
遥遥看见林杉最倚重的‘侍’卫江‘潮’时,陈酒的心情有些复杂。以她此时的心境,其实有些想慢些回到居所,以避免她的失仪被别的人看见;可与此同时,她又实在是有些担心独自留在小山上的林杉,想快些找人回去接他。
看见陈酒独自骑马狂奔在镇外郊野。江‘潮’即便不走近看见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只凭他记得的。陈酒是与林杉一齐在居所失踪的,他就大抵能猜到某件事情。
“酒姐……”江‘潮’大声喊道。同时脚下步履也已从疾步变为奔跑。为遵循林杉再三强调的低调行事,他们一行而来的五名‘侍’卫都未骑马,否则这么多人一齐策马狂奔,在这偏僻且较为贫苦的小镇里,还真是一件极为惹人注目的事。
待跑近了些,毫无悬念,江‘潮’已在陈酒脸上观察到了点滴泪痕。然而根据这泪痕,‘侍’卫江‘潮’最多只能想到很可能是林杉出了什么事,而难以捉‘摸’到陈酒真正的心境。
“是不是大人他……”江‘潮’含蓄问道。
“我正要去找你们。”陈酒不待将座下奔马勒停,就臂弯侧转,提缰驭马转身,“跟我来吧!”
江‘潮’不再多言,只是再次加快脚步,跑步跟在陈酒的马后。
等到陈酒带着无名‘侍’卫回到小山上拴着一匹马的那个位置时,之前还能坐起的林杉已经歪头躺在地上。江‘潮’走到林杉身边蹲下,就觉得他的呼吸有些低沉,下意识里连唤几声,也丝毫不见他有醒转的迹象。
“大人怎么了?”江‘潮’发自本能的朝陈酒问道。
“喝醉了。”陈酒回答得很直接,直接得省略了一些当为事实的解释,“先送他回去,再寻法醒酒。”
江‘潮’当然知道,下午林杉与廖世同桌进餐,实为践行。当时陈酒也在场,以陈酒最擅长的酿酒本事,难免要请廖世饮一壶上品美酒。但他实在难以理解,陈酒怎么会不劝止林杉饮酒,她又不是不知道大人的身体情况,沾酒伤身是寻常人的数倍!
看着江‘潮’‘欲’言又止的样子,陈酒此时心境里的那点厌倦和淡漠还未完全褪去,她不想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多说什么,于是她又是以一种比较直接的语气说道:“别多说了,有些时候,连我也劝不住他。”
江‘潮’闻言,果然很快就没有了询问的意思。陈酒的话虽然说得直,但却是事实。
“我们很难预料。大人只是出来一趟,身体状况会糟糕成这样,所以也没带什么别的事物出来。”江‘潮’望着昏昏沉睡的林杉。叹了一口气,然后就去扶他的肩膀。“只能背回去了。”
然而他才刚刚将林杉扶着坐起身,还没来得及往自己背上挪,他手上的动作忽然就顿住了。
江‘潮’抬头望天空看去,他身边的四个‘侍’卫亦如此。
“‘潮’哥,是信号。”一个‘侍’卫提示了一句。
片刻的思酌之后,江‘潮’说道:“我去看一看那边出了什么问题,送大人回去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四名‘侍’卫脸上现出迟疑神‘色’,其中一人思虑较快。连忙说道:“不,信号烟火那边由我们去查看,大人这边还得‘潮’哥亲自送回,因为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未知对手的‘迷’‘乱’计策。”
江‘潮’沉默思考了片刻,然后就点了点头,叮嘱道:“也好。阿植,你骑着大人的马过去看看,若遇到什么事,不必纠缠,把消息带回居所即可。另外三人跟着我一路护送大人回去。”
四个‘侍’卫下属当即领命。江‘潮’向那解绳上马准备离开的‘侍’卫又叮嘱了一声:“阿植,你速去速回,此去小心些。”
马上儿郎朝这边拱了拱手。一甩马鞭,策马向山下奔去。
————
回到居所,将林杉安置在‘床’上,陈酒又唤婢‘女’烧好热水,取棉帕仔细替林杉擦洗手脚。廖世虽然走了,但以林杉如今有些脆弱的身体状况,居所里不可能少了常驻的医师。就在差不多十天之前,吴御医就被召了回来。
三年前吴御医因为‘私’自将太医局囤积的过期‘药’材向民间贩卖,获罪被驱逐出太医局。并且还上了医界黑名单,此生再难获得行医资格。然而林杉居所里的核心‘侍’卫都知道。吴御医获此罪名,多多少少有些冤屈。
只因为陛下看中了吴御医担任随林杉行北的任务。又要对行踪保密,必须斩断吴御医与京都医界所有的人脉关系牵连,所以必须捏个罪名让这位医术‘精’湛的御医登上医界黑名单。名声被‘弄’臭之后,果然没什么人再与吴御医联络了。
虽然这是为了遵行皇帝密旨,才无辜担着委屈,但这样的委屈未免太伤人。起初居所里的‘侍’卫为这个好脾气、医技高的御医的遭遇颇有些鸣不平,但没过多久,他们隐隐发觉自己可能想得太多了。
因为离开太医局、离开盛名的吴御医好像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委屈的,不止是因为皇帝发下来的那道密旨太沉重,他无力违逆,更大的原因是他来到北地荒僻小镇,似乎获得了比在太医局更多的快乐。
在北地的三年时光中,吴御医似乎有些重‘操’旧业的意味,专心做起了‘药’贩子的营生。或许他会有这一改变,也还跟北地有个擅长鼓捣各种‘药’剂的老‘药’师有关。
在这三年里头,吴御医回京都的心愈来愈淡,一年前就把京都的家人全都接到了离这小镇距离六十里的沙田郡,那儿的生活环境对老弱‘妇’孺要好些,而他自己则像廖世那样,背起了一只‘药’箱子,游走在沙田郡附近的村镇,主以买‘药’为生。
一个御医,竟沦落到要徒步行走在偏僻乡村小镇买‘药’求生,这消息要是传回京都,不知又要引起多少笑谈。然而只有吴择自己心里明白,他的快乐正是在这里。比起医士资源充足甚至有些过剩的京都,这些偏居边境的村镇更需要医士的关照,但在他们迫切需求的背后,却反而有着更多的知足和感‘激’之心。
在这片贫瘠的地方,吴择救治了许多人,凭他的医术,救那些病患大多不用伤耗多少‘精’神,但那些康复了的人回馈给他的快乐情绪,却令他获得了从医二十多年以来最大的‘精’神满足。
哪怕在这片地方的确赚不到多少闲钱,他那跟着他搬到沙田郡居住的妻子如今不能再像住在京都时那样做闭‘门’大‘妇’,抛头‘露’面开了个满头摊,长久‘揉’面胳膊都结实了,而他自己也是黑瘦了许多……但他眼里时常燃烧起灼然神采,他的妻子在看他的时候,眼里也常燃起这种神采。每月三次回家,一晚上过后,总得在他身上留几道青红痕迹……
生活的快乐、活着的意义。也许尽在于此。
然而当吴择忽然接到一封信,他常常挂在脸上的微笑瞬时就淡下去了许多。眼中的亮灼也略微一黯。但他往那处熟悉的宅院赶去的速度并未因心情上的低郁而慢下来分毫。
陈酒望着前任御医吴择在替林杉诊脉过后,就微微沉下脸来,直到自己替林杉擦洗了手脸,服‘侍’丝毫未醒的他尽可能睡得安妥些,她再从卧室走到前厅,仍然看见坐在桌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的吴择依然沉着脸。
察觉到卧室有人走出来,微低着头的吴择抬起眼皮,就对视到陈酒担忧的目光。
不等陈酒开口。已思酌良久的吴择就先一步问道:“老‘药’师在离开这里以前,应该‘交’代过什么吧?”
“嗯,该嘱咐的,老‘药’师都说了。”陈酒点了点头,慢慢说道:“依照老‘药’师的讲解,他这是醉酒的症状,因为体质有异,所以反应会急剧一些。但是昨天在送别老‘药’师的筵席上,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没有同饮。只是避免不了嗅入些酒香,没想到情况就变得这么严重了。”
平时与林杉走得最近的‘侍’卫队长江‘潮’此时也等在厅中,就站在吴择身边。他听了陈酒的话,立即想起之前在小山上她回应他的另一番说法,不禁质疑道:“酒姐,既是如此,先前你却说大人喝了酒?”
陈酒当即将昨天宴饮的全过程描述了一遍,并解释了江‘潮’的质疑,只道她昨天傍晚不想在小山上多做解释,是为了暂时免除他们这些‘侍’卫的疑‘惑’,好尽快送林杉回住所。
陈酒的这番解释倒也中规中矩、条理分明。可是有谁能真正知道,昨天傍晚她心境里的那丝变化?来到北地三年。她自认为昨天在面对众‘侍’卫的询问时,那时的她冷静与耐心都到了一个最薄弱的环节。
‘侍’卫队长江‘潮’心里的疑问解除了。前任御医吴择却蹙起眉头,慢慢说道:“难以设想,林大人只是嗅了些酒气。恕吴某失礼,老‘药’师真是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这里。”
陈酒与江‘潮’听得这话,都没有回复他什么,只是一齐沉默下来。
不是两人觉得前任御医吴择说这话真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对于只是厌恶麻烦缠身,但实际上并不如何爱惜自己羽翼的廖世,即便吴择现在破口骂他几句,也比为了问‘药’而缠他一个时辰要好过。
这两人沉默不语,是因为他们都知道廖世离开此地是为了什么,但他们正是要为此事保密:严家的家族病史不能走漏消息,这是名誉问题;林杉快要从这里撤离更不能说,这是……军方机密。
即便吴择在太医局还存着名额,能像三年前同他一起离开京都,但在半路上分别,被派往西面的那位御医一样可以随时回归帝京皇家医师编制,这两个机密都不能告诉他。何况,现在的吴择已经完全回不去了。
吴择看了左右两眼,觉得场间氛围有些怪异。这两个人虽然沉默不语,但脸上丝毫没有怪责谁的意思,仿佛廖世是有名目的离开,哪怕伤病痊愈得还不太彻底的林杉会因此失掉一重体能素质上的保障。
但他很快又挥散了脑海里偶然冒出的这个杂念。他受皇帝口谕,随林杉来到北地,虽然不明详细,可大致事态还是能估‘摸’得出的。
不仅隐居在这小镇上的事需要保密,林杉不远千里自京都来到这里,还带着其它任务,这任务也是需要保密的。对此任务,林杉的亲信下属似乎都是只知片段,自己这个卸任的御医更要被隔离在保密事项之外了。
垂眸思索片刻,吴择只是接着自己之前问的那个问题,补充询问道:“林大人有时是不怎么受劝……所以,除了这个叮嘱,老‘药’师应该还留下了什么应急‘药’剂吧?”
除了陈酒以外,江‘潮’是林杉的‘侍’卫里少数几个知道他那病异原因的人,而作为林杉最为倚重的下属,江‘潮’当然知道那瓶‘药’的事情。
然而当他听到吴择开口提这件事,他却忽然双眉一扬,抬起一只手做了个阻声的动作。然后声音放得很轻地说道:“医师慎言。”言罢,他却又向吴择点了点头。
点头不会发出声音,不会携任何信息。传至屋外不宜知晓此事的人耳中。以往身在太医局,习惯了察言观‘色’的吴择不难理解江‘潮’的这番行为举止实际意思为何。并且还能从这诧异有些大的口头话语与肢体动作间读出第二重含义。
如果林杉的伤愈后遗症已经严重到在一些日常可遇的事情上都要小心用‘药’控制,这件事儿还真是得保密处理。
吴择刚刚从江‘潮’那里确认了居所里的确留有应急‘药’剂,心绪略微松缓,紧接着他就听陈酒语气自责地道:“是我做错了,我知道老‘药’师好酒,就开了一壶五十年份的老酒。这是连酒量好的人都不易承受的,何况他在场……”
吴择眼中微微发亮,忽然笑道:“你是做错了。但不是错在开启了一壶老酒,而是错在昨天没请我赴宴。”
这话说罢,他顿声片刻,然后稍微仰高头,仿佛有遥望高悬明月的意味,感慨又道:“廖世好口福,吴某赶不上,就跟在研‘药’一途赶不上他一样。”
他说这话在逻辑顺序上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倒真的纯粹只是感慨了。
“你们唤我来,其实我也只能充个人数。给你们安安心罢了。”吴择将有些发散的思绪收拢,然后认真地说道:“必须说明,人除了头脑能记忆。躯体也能做到如此。林大人的身体习惯了廖世施用的‘药’剂,而廖世用‘药’向来风格鲜明,很难与别的医家融合‘药’‘性’,所以我今天来这里,并不如何敢用‘药’。”
“但我相信林大人的选择,他同意廖‘药’师离开,应该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同时我也相信廖‘药’师的安排,他其实是一个极为细心的人。”吴择话至此处略微顿声,然后才接着道:“或许他们两人单独探讨过某些事。你们却不知道。但既然某些事在他们两人那里达到意见统一,吴某觉得你们就也可以放心。廖‘药’师若认定了一件事。有时候会比林大人更难听劝,如果知道他的病人要勉强行事。他绝对会第一个跳出来阻拦。”
陈酒想起了昨天下午廖世在筵席上神严声正禁止林杉沾酒的画面。
而对于吴择的这个观点,一旁的江‘潮’很快也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我就不擅自施‘药’了。”坐在椅子上的吴择这时候站起身来,束手于背后,缓言又道:“安排一个人守在这里,今夜要劳神些,隔半个时辰就查看一下。如果只是略微发汗、发热都不要紧,这些都是醉酒之后正常的表现。我刚才在为林大人诊脉时,并不觉得他的脉象有丝毫异常,所以只要安睡一晚,待酒气自消即可。”
厅中其余两人闻言都是心安了一大半。
但过了片刻后,陈酒还是有些顾虑地忍不住问道:“可是……他这样未免睡得太沉了……”
“呵呵,不必过于担心,用‘药’理来解释,酒其实也算是一种伤身的毒。”吴择淡然一笑,“陈酿五十年的毒,谁碰上不得被立即‘毒’翻了啊?”
陈酒微微一愣,旋即也是释容微笑说道:“先生若不惧,我那儿还有一壶三十年份的‘毒’,可以拿来让先生鉴赏。”
吴择的眼神果然又微微有些发亮,但他很快又挥手说道:“不啦,人在外野,醉倒而无人拾掇,可丢脸面了,还不如择机回家,踏实吃老妻打来的二两黄酒。”
陈酒知道吴择是身处这居所的范畴就绝难放松心绪,这是他行走在医道上多年以来培养出的极强责任心与习惯,一旦出诊就滴酒不沾。并且为了保持头脑足够清醒,他在出诊期间是连饭食都只吃五分饱的。
刚才他口头上责怪陈酒昨天没请他来吃席,其实就算请了他过来,他未必会同意。五十年份的老酒一上桌,连他自己都怕自己控制不住,可在廖世走后,居所这边的某项重担又必须压在他的肩上,他必须时刻明确自己的选择。
送走了吴择,江‘潮’回到厅中,表示今夜由自己来留守,却被陈酒劝阻了。
陈酒慢慢说道:“你们白天的任务都很重,而我一个‘女’子,重的累的活儿没法替你们分担,在这个时候才真正能替你们分些事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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