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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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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高潜贴身携带的匕首,切金割铁锋利无比,防身上佳刃器。

    但它终究是死物,怎么用还得看握在谁的手里。

    岑迟举手自墙上拔下匕首,摇摇晃晃走了回来,挟了全身倾下的力气握紧匕首扎入高潜的后背心。

    也许是高潜的脖子被勒得久了,本就到了濒死边缘,血行便慢了下去,所以岑迟这一刺,虽然是从后背角度刺破了高潜的心脏大脉,但从匕首边沿喷出的血水却并不显得‘激’烈,没有洒开多远。

    还不如宰猪那一刀带出的血污来得多。

    但以全身重量压在高潜背上的方无看见这一幕,却禁不住一连倒退开三步远,双目微睁,吃惊失语。

    岑迟仿佛没有看见此时方无脸上那有些复杂起来的表情,他只是在握紧匕首‘插’下去之后,又转动手腕搅了半圈。

    随着匕首搅碎心脉,高潜的身体‘抽’搐了几下,渐渐再次归于平静,只有平覆在地上的手,有几根指头还在微微颤抖,就像被刺断七寸的长蛇,虽然生机已断,身体却还能轻微蠕动。

    岑迟这才把匕首拔了出来,以待血能溢流得更快些。

    匕首很锋利,所以无论是‘插’下还是拔起,无论‘插’的是人还是墙,拔起时都不太费劲。

    但岑迟这抬臂一拔,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最后的一股力气。

    随着匕首被他扔出了两步开外,他的身形也已仰面倒了下去。

    高潜的生机已断,但看样子,岑迟也已命丧大半,垂死而已。

    “岑……”方无这时才回过神来,从地上站起身扑过来。虽然他刚才受了高潜那当‘胸’一掌,也咳了几口血,内伤不轻,但比起岑迟此时要命的状况,他那点伤倒不算什么了。

    扶起倒在地上的岑迟靠在自己一边肩膀,方无伸手往自己怀里掏,抖索着‘摸’出一个小纸包,张口咬牙撕开,将里面的赤红颗粒往岑迟口中倒。

    岑迟刚刚吞下红‘色’小‘药’丸,很快又合着一口血水给吐了出来。

    咳吐牵动肋下断骨之伤,岑迟再度醒转,模糊看见方无的脸就在眼前,忽然叹息道:“糟了……小看了那条狗……这下我……我怕是也要……白搭进去了……”

    “现在才知道这样说,我都快觉得你刚才是不是疯了。”方无不耐烦地甩出一句话,见灌‘药’没什么用了,他便放弃这个救命办法,改为拽着岑迟往‘床’上拖,“你不能死,就算残废了也得把命保住,否则北篱隐逸三长老会追杀我一生不止的。”

    方无将岑迟拖拽到‘床’上,先撕开他‘胸’前染血的衣料,然后自袖里掏出一个布包,扯开系绳一抖,里面嵌置的三排银针便显‘露’出来。

    方无手指如灵蛇出‘洞’,拈针数点,先封住了岑迟心肺几处大‘穴’,减缓血行速度,岑迟的咳嗽渐渐止住。

    见情况稍微转好,方无略松了口气,从怀里又掏出一个纸包撕开,里面依旧是红‘色’小‘药’丸,倒进岑迟口中。

    “千万别再吐出来,合血也得吞了,这‘药’我也没带多少。”方无说着话的同时,伸手托住岑迟的下巴,助他咀嚼吞咽。

    这一次,岑迟成功吞下了那一小袋颜‘色’有些诡怪的颗粒。

    没过多久,他紧皱着的眉头就松缓开来,苍白的脸颊上浮现两团异样的‘潮’红。渐渐的,他睁开了双眼,眼中的颓败不知何时也被一扫而空。

    岑迟睁眼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我是不是快死了?”

    思及他刚才的糟糕状态,再观察他此时眼里的‘精’神和脸上的异‘色’,的确有些像濒死之人回光返照的那一刹那。

    “有我在这儿,你还没那么容易死。”坐在‘床’沿休息了片刻的方无刚说完这句话,忽然抑制不住地咳了起来,他举袖擦了擦嘴角,看了一眼咳出血水的颜‘色’,有些讶然地道:“这伤有点不对劲……”

    他说的是刚才高潜于粉雾中印在他正当‘胸’的那一掌给他造成的内伤,即便因此伤了肺脉导致咳血,也应该是鲜红颜‘色’,但此时他所见的血‘色’渐趋深沉。

    刚刚醒转的岑迟看见这一幕,倒是记起一件事来,当即说道:“老道,你也许是中了我下的毒了。”

    岑迟说着话的同时,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最终却是徒劳。

    他这时才发现,方无给他吃的那种红‘色’小‘药’丸恐怕只是‘激’发了他的体能潜力,并非治疗效果。那颜‘色’诡怪的‘药’丸能使他暂时保持神智清醒,并令他自我感觉良好,身上各处的剧烈疼痛感好像也消失了大半,仿佛瞬间所有伤势都得到治疗痊愈。

    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体能并未恢复,‘精’神上所感受到的那种轻松,不过是那红‘色’小‘药’丸制造的麻醉幻觉。

    他从肋下绞痛咳血开始,直至现在,身体的失血量大得可怕,哪是半个时辰内可以恢复的。他此时的实际体能状况,应该是连举一下手指都觉困难。

    有一瞬间,岑迟质疑了方无给他吃那种红‘色’小‘药’丸的动机,但很快,这种质疑就又被他从心里抹去。

    经过今天这件事,自己可算是欠了方无一份人情,无论事后自己能否活得下来,都不该在此时揣测彼此什么。

    方无在听见岑迟的话时,心里也有一瞬间的质疑,然而他在仔细思索了一小会儿后,并不觉得岑迟有主动向他施毒的行为,这丝质疑便也自然消解了。

    刚才在高潜上楼来之前,他与岑迟同桌对饮,吃了两坛酒,但他饮的酒都是新拍开的封泥。岑迟就算手能通天,也做不到买通沙口县酒坊工人。人脉上够不着,时间上也来不及。

    那么便只有误伤这一种可能了。

    经过今天这件事,方无与岑迟之间也算是有了一份同生共死的‘交’情。虽然这份‘交’情是出于一个被动的契机所构成,但无论怎么说,也还是会比普通朋友的相互信任要深厚些。在这样的信任前提下,些许猜忌只会是无根浮萍,皆可轻松抹去。

    对于岑迟的提示,方无没有立即问解‘药’在哪里,而是在思索片刻后忽然说道:“是高潜从你手里夺走的那坛酒?”

    之前高潜在拽走岑迟手中的半坛酒以后,并没有依言陪着他喝,而是将这半坛酒当做凉水泼在方无脸上。那时高潜并不知道方无是在装醉,泼酒只是为了叫他清醒过来。

    方无记得自己当时‘舔’了‘舔’湿嗒嗒的嘴角,却不曾想,只是几滴毒酒,毒‘性’会这么厉害!

    他再看向岑迟,眼神更为惊惧,沉声道:“为了杀一个人,你就这么祸害自己?”

    “不,那条狗上楼的时候,我才下了毒。”岑迟牵扯‘唇’角笑了笑,此刻他也就剩下动动脸皮的劲儿了,“但……我没有随身带解‘药’。”

    “看着你狠下心要杀一个人,还真是有些可怕。”方无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渐渐敛下咳意,淡然又道:“不过,高潜平时对你生活上的干预实在过于仔细,你要防着他藏些什么大抵也是行不通的,不带解‘药’在身边也是无奈之计。”

    “你应该是被毒酒溅到了,若没有解‘药’,用别的办法应该也可以减缓毒‘性’。”岑迟顿声喘了口气,然后缓缓开口,将他施在酒水里的du‘药’成分以及稀释办法讲了一遍。

    方无听完岑迟的讲解,并没有立即按他说的去做,而是微笑着说道:“原来只是这么一点小毒,无妨,先为你治疗才是要紧事。”

    话刚说完,他就着手去撕岑迟的衣袖。

    岑迟其实也早已意识到,刚才方无给他服食的红‘色’小‘药’丸恐怕与解毒无甚关联,但此时他对方无撕他衣袖的行为更是无法理解。

    不过,他现在没有什么力气阻止此事,只能动动喉舌,低声问道:“我身体里残留的毒素,你不是早就准备好解‘药’了么?可你刚才给我吃的那种‘药’陌生得很,是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药’,因为那‘药’是萧旷寄来的,他总不会害你。”方无手下的动作稍顿,思索着慢慢又道:“现在回想起他与‘药’一起寄来的信上叮嘱,不愧是你的同‘门’师兄,比旁人足够了解你。”

    “是啊,了解到连寄‘药’的事都瞒着我。”岑迟轻轻叹息一声,忽然眉头紧皱。

    见他皱眉忍痛的样子,方无意识到是自己撕扯衣袖的动作,牵动了他身上某处隐伤,伸手在他身上拂了数下,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今天若不是我在这里,你不仅杀不了高潜,还会先一步折进去。”方无的手指碰到了岑迟肋下断骨处,很快又松开,“你们刚才离得那样近,他若是先一刻拔匕首,被刺心而亡的就是你了。”

    “犬类,时刻想着主人的命令罢了。”随着方无将微微施压的手指松开,岑迟也渐渐松缓了皱着的眉,淡淡说道:“换作你我,在那个时候,最先想到的就是杀死敌手,保存自己。”

    “那姓高的也是一片忠主之心,只是你不认同他的主人罢了。”方无略作感慨,本想侧目看看房间地上那具渐渐冰冷的尸体,但这终究不过是他的一闪念,因为眼前需要立即着手救治的人更重要。

    “原本你身体里的毒素被控制得很好,所以服食解‘药’可以逐步散去,但现在你的情况特殊,毒‘性’扩散,再用‘药’就慢了。我接下来会对你以银针渡‘穴’拔毒,这种做法对身体伤害极大,并且过程也极为痛苦,但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你且忍着吧!”

    方无将他从岑迟衣袖上扯下的布料拧成粗绳,再又塞进岑迟口中,防止他无法忍受拔毒之痛咬碎牙根,然后又道:“在拔毒的过程中,你必须一直保持清醒……我想凭你的脾气‘性’格,应该能忍得住。”

    岑迟点了点头。

    方无不再迟疑,摊开手掌拂向了一旁的银针布囊。

    ……

    无尽的痛苦,带来翻滚的眩晕感,岑迟感觉不到自己浑身在‘抽’搐,他已经痛得麻痹。

    但他牢记着方无在行针之前叮嘱过的话,所以他咬牙睁眼,保持着神智清醒。他口中塞的那条布绳早已被打湿,并且似乎快要被他以牙咬透。这一点,他也没有察觉。

    他的身体感触已经麻木,因为拼力撑着神智,所以他只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精’神世界。

    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条站在风口‘浪’尖的龙,巨‘浪’从四面向他拍击,他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屏障。饶是如此,他仍必须保持身形平稳,不能被拍下‘浪’头。因为他意识里有种直觉:一旦跌下去,就是无尽的沉寂!

    然而惊涛骇‘浪’还只是前奏。

    从脚下向上的‘浪’‘潮’冲刷拍击过后,是从头顶降下的闪电!

    每被这闪电劈上一次,他就感觉自己仿佛被‘抽’掉一根筋,拔去一根骨,痛得想要颤抖,却似乎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拔毒、拔毒……这哪里是拔毒,这是要拔去他的筋骨,最终使他变成一滩腐‘肉’软泥……

    他也不知道自己撑了多久,意识终于从眼前模糊到了脑海深处。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昏‘迷’过去,因为眼前模糊的景象虽然渐渐的变了,但却依然保持着清晰的轮廓。

    他看见了一座山,山腰上有几间草屋,草屋后面有一道崖。

    一泓清泉从崖头落下,泉水刮过崖壁嶙峋岩石,哗哗作响。从高空坠落的水流撞击在崖下深潭中,水‘花’白沫儿四溅,水汽氤氲不散。水潭四周的草木常年蕴染这种温湿,‘花’瓣或是叶条儿都现出清澈光泽。

    他明明觉得自己此刻所在的位置距离那山腰还很遥远,但山腰上的草屋、悬崖、飞泉、‘花’草……又都给他近若咫尺的熟悉感。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感受。

    但他来不及细细思索造成这矛盾感受的原因,因为很快他又发现茅屋前坪地上并排跪着的三个男孩,这引走了他大部分注意力。

    三个男孩里,有两人已长成少年,即便跪在地上,脊背也‘挺’得笔直,完全没有丝毫孩童在犯错受罚时表现出来的怯懦。

    唯独跪在最左边的一个男孩约‘摸’五、六岁的年纪,低着头正‘抽’泣着。而他霍然从三人中年纪最小的这个孩子脸上,看清了熟悉的轮廓!

    这个孩子正是五岁时的自己。

    ……

    “师弟,岑师弟才刚来不久,年纪又那么小,你应该多包容他一些。”草屋中,身着灰白棉布衫的少年躬背站在桌旁,一边认真比对着桌上铺开的几片撕裂的残纸,一边徐徐说道。

    他的话,显然是对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那个少年所说。

    坐在桌边正漫不经心捣糨糊的少年身着一件淡青‘色’棉服,这清冷的衣‘色’不仅衬得他身形‘挺’拔,也使他脸上神情一眼看去隐现寒凉。

    青衫少年握着木杵捣糨糊的手动作缓下来,目光指向桌子一角厚厚堆着的碎纸片,淡淡说道:“他若是撕了别的笔记,我都可以原谅,唯独这一本……哼,如果拼不回来,我不会原谅他的!”

    白衫少年闻言直起了背,侧目看来并说道:“那是不是应该你自己来拼粘?捣糨糊的事换我来?”

    “换就换。”青衫少年丝毫没有犹豫地搁下盛糨糊的瓮,站起身来。

    当青衫少年行至桌边,伸手拈起桌上一片碎纸,准备拼接时,他眼角余光看见让开位置的白衫少年并未依着刚刚的约定捣糨糊,而是一转身即向‘门’外走去。

    “师兄?”青衫少年疑‘惑’了一声。

    “嗯。”白衫少年应声,但也仅仅只是应声而已,他的脚步未停,很快行出‘门’外。

    青衫少年拈着碎纸片的手微顿,略作思索后,并未追出去,很快就整顿‘精’神,专注于自己手中正在进行的事情上。但在他刚刚拼到第二页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立即又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出去。

    “小师弟,来,喝些清水吧。”

    “……谢谢大哥哥。”

    “嗯……今后你得称我为大师兄,刚才打你的那个哥哥,是你的二师兄,可记住了?”

    “记、记住了……”

    “嗯……师父的惩戒不可怠慢,你还需要跪半个时辰。大师兄先走了,到时辰了再来唤你。”

    草屋中,稍微偏着头站在方窗后头的青衫少年撇了一下嘴角。隔着一道窗,他的视线并不受阻地投出去,将草屋前坪地上的两个人看得清楚。他对那罚跪的孩童仍然心存不满,牵带着有些烦那白衫少年送水的举动。

    除了罚跪,还应该让那孩童渴上半天,这才算严肃的惩戒,以为深刻教训,否则还不知道这顽童以后会闯多少祸。

    就在窗侧的青衫少年心存不满,腹诽了几句,正要转身继续回桌边拼他那本被屋外罚跪孩童撕碎的笔记时,屋外顿了片刻的说话声又起,青衫少年也不禁顿足回头。

    “大师兄……”跪地的孩童还了水碗,有些生涩的唤了一声,尚且不太习惯用这个称谓。但在一声过后,孩童犹豫起来,话未绝,也未继续。

    像他这样年龄的孩子,本来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应该不会有什么转圜心机才对。此刻的他,却在不自觉间流‘露’出一丝超龄的深沉。

    “嗯。”一身灰白棉布衫的少年瞳底清明,却仿佛没有意识到这孩子过早成长的心智,只是照旧温和应了一声,转过身来却不说话,只是耐心等待着什么。

    “二师兄是不是很讨厌我?”跪地的孩童犹豫了良久,终于开口。一句非常直接的问话,这风格,才有些符合他的实际年龄。

    草屋内隔窗而望的青衫少年忽闻此言,眼神逐渐凝起。

    草屋外坪地上,站在那孩子面前只离一步的白衫少年则是再次蹲下身来,视线与那孩童接近持平,然后他言语温和但神情实际上很认真地问道:“那你是不是也讨厌你的二师兄?”

    “讨厌,他打我,下手很重的!”孩童不假思索地道,不仅说出了讨厌的情绪,还列举了一条凭据理由。

    面对孩童恼怒情绪的表‘露’,蹲在他面前,视线与其持平的白衫少年表情依然平静,只是接着又问道:“那在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讨厌他么?”

    孩童沉默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喃喃道:“如果他不打我……”

    白衫少年这回未再等待,闻声当即说道:“那是因为你撕了他的笔记。你自己回想一下,山中岁月,二师兄他可曾每天对你目‘露’凶光,严辞厉‘色’?相反的,师父吩咐给你每天的早课晚课,有多少桶水、多少捆柴,都是二师兄他怜你年小力弱而帮你做的?”

    孩童再次沉默了,并且这次他沉默了许久也没再开口。

    白衫少年轻轻叹了口气,神情语气缓和下来,徐徐说道:“笔记已经撕毁了,再就此事训斥你,也是于事无补。大师兄只是有一事不明,你并不是脾‘性’顽劣的孩子,可为什么会想去撕毁二师兄的笔记?”

    “我……”孩童只说了一个字,便低头咬紧自己的下嘴‘唇’,没有继续。

    “我相信,此事不是没有原因的。”白衫少年表情依旧平和,“你应该记得,二师兄也不是轻易会动怒打人的脾气,他对你其实颇多照顾,但你这一次真的做错了。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大师兄可以帮你转达。”

    一直低头不语的孩童忽然抬起头来,眼含忐忑神‘色’地道:“二师兄会跟我和好吗?”

    白衫少年似乎从孩童的话里捕捉到了他等待许久的答案,眼中浮现一丝亮‘色’,并不回答孩童的问题,而是含笑反问一句:“那要看你是否诚意希望与他和好了。”

    ……

    ……

    山中岁月不觉长短,但那年才五岁的岑迟能深切感受到,生命中缺少了父亲那高大却燥怒的身影,缺少了母亲哀叹垂泪的侧脸,继而填充进来三个陌生人,他的生活仿佛并未过得有多差,反而比以往增添许多愉快与乐趣。

    那三个陌生人,分别是师父、大师兄、二师兄。

    具体说来,不是这三个人闯入了他的生活,而是他在家园遭劫,与亲人离散,在虽然不快乐但还算平稳的生活被撕碎、他因饥饿疾病濒临死亡边缘的时候,这三个人构成的小世界收容了他。

    虽然他一开始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但是,严格同时也博学的师父;不与自己同住但为人温和亲善的大师兄萧旷;还有虽然在生活中多生摩擦,但相处机会最频繁长久,其实对他也颇多照顾的二师兄林杉……这三个人组成的另一种“家庭”,让岑迟很快融入其中,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撕书那件矛盾纠纷,大师兄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果真劝和了二师兄,平稳而融洽的山中生活得以继续。

    直到有一天,因为一件事,让岑迟陡然记起。

    而一年时间的间隔,居然并未令他淡忘上次自己犯下的错,反而心中愧疚情绪剧烈增长。

    ……

    ……

    那天下着小雨,雨云的颜‘色’有些‘阴’暗,山上湿气更重了。二师兄从外头不知什么地方跑回来,身上颇为邋遢,好似在泥地里打过滚,与他平时整洁的着装外表大不相符。当时岑迟已经在山上待了将近一年,习惯了少年林杉平时的样子,再乍一看他这般回来的狼狈,不禁怔住。

    而林杉在回到草屋中的下一个举动,就是拉着师弟岑迟往外跑。

    “师哥,你要带我去哪儿?”还只是孩童的岑迟脸上流‘露’出惊讶神情,在被拽出‘门’外的半途,将手里正阅读到第六页的算经丢回屋里。

    “到地方你自然就会知道。”少年林杉照旧故‘弄’玄虚了一句。

    等到少年林杉停下脚步时,年值六岁的岑迟就看见了一堆灰烬。

    “今天是你的生日,师弟,你到大荒山也快一年了,我拿了点好东西与你庆贺。”少年林杉说着就在那一堆灰烬前蹲下身,徒手扒开灰烬,‘露’出里面一只陶坛。少年林杉抱起陶坛捧到年幼的师弟面前,又道:“你自己揭开盖子看看。”

    岑迟撇嘴道:“不看,是虫子!”

    “你笨啊,如果是虫子,放在坛子里搁火里烧,还不都死了?”少年林杉哼了一声,但他不太满意的表情只在脸上停了片刻便散去,显然并不在意师弟对他一番好意的不良揣测,紧接着又催了一句:“快揭啊!如果不是我腾不出手来,早就帮你揭开了。”

    岑迟不情愿的伸手去揭盖。

    而等到他看清陶坛里的事物,他眼中立即现出惊讶神情……那种惊讶里,没有被师兄恶作剧戏‘弄’后的恐惧,只先是一阵惊喜,渐渐的那惊喜就又变成了愧歉。

    陶坛里清水中煮好的几枚山‘鸡’蛋,使得吃了许久青菜白饭,嘴正馋得紧的岑迟心头一喜,但很快他就想起了另外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

    “师哥,我……”岑迟握着还余有火灰温热的陶坛盖儿,手悬在空中迟迟未动,说话也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嗯?”少年林杉应了一声,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天边斜划而过的一道闪电吸引过去。

    “不好,开始打雷了,这雨也将要下大了。”少年林杉将目光从天边收回,抱着煮蛋陶坛的他腾不出手,只得看着师弟催促了一句:“快跟我走,我知道这附近有个野猪窝,先进去躲一躲,然后你再慢慢享用我为你准备的美味。”

    ……

    ……

    岩‘洞’里,身上衣服遍布点点泥泞,还破损了几道划口的少年盘膝坐在一堆杂草上,丝毫不介意自己形容不整,只是专心剥着手中一枚煮熟的山‘鸡’蛋。他身上虽然邋遢,但剥蛋的手却很干净,因为刚刚仔细清洗过。

    坐在他身边的岑迟则是不时朝‘洞’外看去,在身畔的师兄将剥好的山‘鸡’蛋递过来时,他反应迟钝的接过,并不立即张口吃,而是面现惊恐的道:“师哥,这里是野猪的窝,不会有野猪回来吧?”

    “原来你自进了山‘洞’以来,就一直战战兢兢,是在怕这个?”少年林杉刚刚剥完一个山‘鸡’蛋,紧接着就又从膝旁那个盛着滚水的陶坛里捞出一颗蛋继续剥,同时漫不经心地又道:“放心吧,这个山‘洞’里绝对安全。”

    “师哥,你为何如此笃定?”年幼的岑迟刚仿着师父的口‘吻’认真说完半句话,紧接着下半句话的意思就怪了起来,“你,会野猪的语言?”

    少年林杉闻言面‘色’微边,扯了扯嘴角。但终是因为牢记着大师兄的叮嘱,要对小师弟多一些耐心与包容,他便忍下了与小师弟争辩的势头,只深吸一口气后徐徐说道:“野猪会不会说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山‘洞’里没有野猪。”

    “没有野猪,怎么叫野猪‘洞’?”

    “因为以前有,现在确定没有了。”

    “那为什么以前有,现在却没有?”

    “这个麻烦你去问大师兄。”

    “为什么大师兄知道,师哥你却不知道?”

    “我想先问你,你为何有这么多的为什么?”

    “不懂才问为什么啊,师父说了,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向师兄讨教。”

    “这个问题,不是师父的教学范围……”

    “那煮山‘鸡’蛋,也不是师父教过的知识。”

    “不是你嘴馋想吃,我才去掏野‘鸡’窝的吗?你记得去年,我不答应你爬树掏鸟窝,你回头就把我的笔记撕了……我这才想到在你过生日的时候,掏了两窝山‘鸡’蛋,也算是补偿你的那个遗憾……”

    “呃……师哥,其实我还是想要那个鸟窝里的……”

    “那才多大一点儿,哪有山‘鸡’蛋个头大!”

    “但是,那种蛋我从来没尝过嘛!”

    “你……”

    ……

    ……

    在一番争辩之中,岑迟不知不觉间从师兄林杉那儿又知晓了不少的事情。

    例如当你爬树发现有鸟蛋时,有很大比率的鸟蛋内部其实已经开始化形雏鸟了,是不能吃的。所以一年前,师兄没有同意师弟的请求,上树掏鸟窝。

    以及关于生日,日子是师兄林杉在自己脖子上银箍的铭文里辨出来的。

    还有此刻自己所在的这个野猪‘洞’,为什么只有‘洞’而不见躲雨归来的野猪群,岑迟大致也打听清楚了,结果却令他再次震惊忘言。

    望着岑迟吃完最后一个山‘鸡’蛋,少年林杉就“野猪窝无野猪”这一问题,面现遗憾地补充说了一句:“如果你的生日能早几个月,就能跟我一起吃到大师兄烧烤的野猪蹄髈了,那可是真美味啊!可惜以后或许吃不到了。”

    听到这话,岑迟的眼里也现出一丝向往之情,忍不住道:“野猪不会再回来么?像人住的房子,都可以换人家的,山‘洞’为什么不可以换猪群?”他说这话时,神情语气明显比刚才变了些,不再只是畏惧。

    “都换了四窝野猪啦!换一窝没一窝,就是猪也会长记‘性’了……大荒山这么大,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山‘洞’。”少年林杉盯着身畔的师弟,表情极为认真地说道:“如果有一间屋子,住谁进去谁就忽然不见了,谁还敢住?”

    岑迟望着师兄说话时认真严肃的表情,不知怎的,心里陡然萌生一丝恐惧,仿佛这并不如何深的山‘洞’某处,有一只恶灵的身影从地底钻出,并且还在无限涨大,开始张牙舞爪。

    还只是十岁少年的林杉无法了解六岁小师弟心里的那种恐惧,他在朝着师弟辩了一句以后,便别过头朝山‘洞’外看去。望着山‘洞’外愈渐稠密的雨帘,他有些惆怅地道:“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还好师父这几天不在,否则今天可能难逃一顿责罚。”

    说罢,他就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烂的册子,十分认真的翻看起来。

    岑迟一眼就辨出了这破烂册子,册子原本被仔细保养,非常平整,之所以现在会变得破破烂烂,都是因为他一年前的任‘性’所为。撕毁一本书册很简单,再要拼回去则是极为困难,岑迟记得,两位师兄为了拼好这本册子,并且还要不耽误白天的功课,足足挑灯奋斗了二十多个夜晚。但无论怎样小心修补,有些损失总是补不回来的。

    幼年的岑迟目‘露’怯意,心中愧疚愈渐加重。

    十岁的少年林杉则毫不介意册子的罪魁祸首就坐在身边,面‘色’泰然,全部‘精’神凝聚在破破烂烂拼接而成的册子扉页,认真研读。

    时隔一年,岑迟在北篱老人的教导下,学得了丰富的知识。随着心智得到拓展,眼界自然提升,他也已更深切的体会到,一年前他撕书的事情,是多么‘奸’小的作为。

    不过是师兄没有同意他的一个恳求,他就把师兄最珍视的家亲遗物给毁了。他心里其实很清楚,那天他为什么不撕别的书册,偏偏撕了那一本,全程明明就是他算计过的,却非劝和的大师兄所说的“失手而为”。

    因为他观察到那一本才是师兄最看重的东西,而那天他狠心地决定,要做一件事令师兄伤心。

    现在回想此事,他只觉得无比的心虚歉疚,但他更不敢说出真相。他一直避开回想此事,但现在师兄就在身畔,那本破损的册子也在身边,视无可避,令他自然想起,心里的负罪感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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