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而复得的这一刻,王泓满心都是欣然之意,只觉得此时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难得到他的。-所以在听了小星说那话时,他只是轻松笑道:“白天多走动走动,自然就会暖了。你知道吗?我坚持练拳三年,如今左手可以提三十斤,右手则还多些,能提四十五斤,还学会了骑马,可不像从前了……”
“小星知道。”蹲在足前的‘女’子站起身来,慢慢说道:“殿下今天骑马出宫,小星也看见了。那时我真的好高兴,但看见您手上缠着布带,已经开始渗出红迹,我又好担心,便终于忍不住偷跑进宫,想看看您过得究竟好不好。”
王泓的心绪一阵起伏,遥遥设想了一下她在北边干燥多沙之地的艰难生活,然后就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听你话里的意思,如果不是你在今天看见我骑马出宫,看见了我的伤手,你还不打算进宫来见我?”
“六天前,我就到京都了。”小星如实回答,但她听王泓刚才说那话的后半段,惹得她的心绪禁不住一阵酸楚,抿嘴忍了片刻后,她终于还是开口说道:“三年前小星是获罪出宫的,岂可随意回来?若是被人发觉了,岂非又要给殿下带去麻烦?见着殿下身体康健胜过从前,小星便能放心的走了。如今殿下已经能照顾好自己,身边有没有一个小星,并不再是如何重要的事情。”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王泓脸上的喜悦渐渐冷却,“你真的打算不回来了?”
小星微微低下头,不忍看二皇子眼中由热转冷的眼神变化,只慢慢回答道:“小星当然必须回来一次,三年前殿下吩咐的事情,小星必须做完最后一步。”
“你知道我现在问的不是那件事情。”从刚才发现小星出现在自己寝宫里开始,王泓说话的语调就放得很轻缓,然而话到此时,他的心绪起伏,也不管守在寝殿外的宫人会不会闻声进来,声音不知不觉陡然抬高,“三年前你获的罪本来就是我的主意设计,现在既然吩咐你的事情做完了,我哪怕不奖赏你什么,至少也会想办法洗掉你的罪,再接你回到我身边。可你为何还要说那些话?你不想回来?”
他的说话声到了这一步,终于引来守在寝宫‘门’外几个宫人的注意,其中一人忍不住问了一声:“殿下,发生什么事了吗?要不要奴婢伺候?”
二皇子王泓的声音立即从‘门’缝里透‘射’出来,语气里还明显带着一丝怒意:“‘门’外所有人,都给本宫再退十步!”
几个宫人闻言肩膀一颤,他们都极少看见二殿下动怒,因而他这一怒也极具份量,一句话轰得寝宫外的两名宫‘女’、一名太监一口气退得老远。一直退到主殿外大‘门’旁,才数满十步,这三个宫人与‘门’口的‘侍’卫一阵面面相觑,才有些回过神来。
大‘门’处与寝殿内室隔了两道墙,里头人说话外面听不见,外面的动静对里面之人亦如是。犹豫了片刻后,‘门’左那个‘侍’卫一脸疑‘惑’地忍不住问道:“你们仨怎么都出来了?今天不用守夜?”
从寝殿退出来的那个太监闻言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而原本轮值今天在寝殿内室守夜,却在莫名其妙地掌灯后就被唤了出来的那个宫‘女’则好奇说道:“我刚才好像听见殿下似乎在跟谁说话,然后就忽然很生气的样子……”
“噢……”掌灯宫‘女’的话还没说完,那提问的‘侍’卫就仿佛明白了什么,沉‘吟’了一声。
这下就轮到掌灯宫‘女’好奇了,她不禁问道:“你们说,这究竟是什么事儿啊?难道殿下是在说梦话?但我才从里面出来不久,殿下怎么可能立即睡着还做梦……”
又是没等这宫‘女’把话说完,她就听那‘侍’卫和太监异口同声地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就继续当做不知道好了!”
宫‘女’的双瞳微缩,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懦懦地低声嘀咕了几个字,便紧紧闭上了嘴。
寝殿内室,二皇子王泓与布裙‘女’子小星的无声对视还在继续。
如这般沉默了良久,小星才慢慢抬起头来,并不作任何说明与解释,只是语调颇为伤感地道:“殿下,您别生气,不值得的……如今的小星对您来说,我……我已经没法再为你做事了……”
王泓闻言微怔,紧接着他仿佛能预见什么极为不好的事情,心臆一滞,深吸了一口气强镇‘精’神,然后说道:“你怎么了?”
小星幽幽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是从衣袖里掏出一支火折子,在眼前吹亮。
火折子燃起的火光虽然不如三角琉璃灯那般明亮如昼,但要照清楚一个‘女’子的脸庞,倒也足够了。
而就在眼前那个熟悉的脸孔变得清晰起来的时刻,二皇子王泓就突然从榻上站了起来,脸上一片惊容,习惯抿着的嘴‘唇’抖动了数下,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眼前‘女’子的脸庞还是那样瘦削,因而下巴尖尖的很显秀气;她的双眉还是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垂婉,但独显一种坚强气质;她仍是那个单眼皮的小星,微笑的时候显得很真诚,不笑的时候则是一副认认真真的样子,但……今时的她,左边额角赫然多了一道方形伤痕!
那伤痕大约有一块‘玉’牌带扣的大小,异‘色’鲜明……
“怎么会这样?”怔神片刻后的王泓蓦然伸出双手,抓住小星已经开始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一句话刚落下,就紧接着又问道:“是谁做的?!”
他没有问她额角的这块破了她相貌的疤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而是直接问是谁做的,语气里满是要找那个恶贼算账,替她报仇解恨的意思。
小星听懂了他的意思,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感‘激’的温暖,但她很快又只能是叹了一口气,徐徐将她在北边的遭遇讲了一遍。
听她述说到中途,二皇子王泓已是气息急促起来,而待她将离京三年以来在北边的经历全部讲完,王泓站着的身躯已是摇摇‘欲’倒。恰在这时,小星手里的火折子已经燃尽熄灭,室内顿时一暗,王泓眼前也是突然一片昏黑。
小星是习武之人,眼光敏锐于常人,她的视力很快摆脱那种光线骤然明暗给眼睛造成的假盲症状,就看见眼前男子的身影晃了晃,然后就软倒下去。
“殿下!”
小星心中一惊,信手甩掉指尖捏着的火折子末梢,就朝王泓的臂膀抓去。
她想扶住他,却不料他昏厥时全然脱力,身体下坠的重量太沉,沉得她都扶不住,拽着她一起向榻上倒去。
小星本想扶住王泓,却没想到最后情况转变成她带着自身的重量,压在王泓‘胸’前,两人一齐摔在榻上,发出“咚”一声沉闷的撞响。
耳畔听着王泓急促的呼吸声,‘胸’脯前也感受到了他的‘胸’膛正急剧起伏,小星的心顿时如在滚油上煎烤,她连忙从他‘胸’前爬开,就坐在他身旁榻上,紧张地连唤数声:“殿下!殿下!”
若非寝殿内室留守的宫人早一步被王泓唤到殿外去了,隔了两道墙,那些宫人听到屋内这般动静,便可能立即就闯进来了。
王泓携着小星身体的重量摔在榻上,这一摔并不轻松,后背传来的钝痛,还有伤手上传来的刺痛,都能很快令他清醒过来。
然而他只要一恢复清醒的神智,刚刚从小星的述说里了解到的诸件事情便会一起涌现于脑海,令他仿佛心头压着一块大石头,连呼吸都要用上比拟平时双倍的劲力。
小星正用双手不住地‘揉’按他的肺脉,希望这样做能使他那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缓畅和一些。看见他睁眼醒来,她亦是心绪略松,刚才那一刻真是快把她吓傻了。
白天见他驰马飞奔的身影,她只觉得他比起以前,似乎变了一个人。发生在他身上的这种变化,既叫她觉得欢喜,又令她感觉到一丝落寞,也许今后不用她服‘侍’,他也可以过得很好。
可是没想到她才一回来,就又使他气急成这个样子!仿佛他立即从白天英姿勃发的样子,退到了几年前身虚体弱的境地。
莫非如今他不但不需要她的照顾,而且若无她在身边,他还能生活得更康健快乐?
小星的心里滑过一丝苦涩,心里那个离开的念头更加坚定。
而在离开之前,对于他三年前‘交’托的任务,她必须将最后一个步骤完善。
知道王泓此时的心绪起伏,怕是再听不得刺‘激’神经的消息,小星默然斟酌片刻,将她在过去的三年里在北边打探到的消息做了一个分类,将不好的消息暂时压后,挑了几个应该能令他感觉欣慰的事情,温和平缓地说道:“过去这三年,小星一直待在北边,虽然吃了一些苦,但收获也是不小的。殿下最想获知的关于那位林先生的事情,小星已经……”
小星的话才刚说到这里,还没到她认为值得欣喜的关键点,就听王泓忽然开口,喃喃说道:“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出的那个主意,你不会去北边,也就不会遇上北雁的游骑,被掳去吃了一年牢狱之苦……这全都是我的过失……”
小星听得他这喃喃自责之声,心底里先是一阵泛疼,但渐渐的,她的眼神就变得坚定起来,注视着王泓有些神采涣离的眼睛,认真说道:“殿下!您忘了您的身份了吗?看来您也忘了您一直在守候和坚持着的那件事情。”
她说的话,前头半句有问,后头半句则是不等问就替王泓回答了。这半问半自解的一句话里头境意微妙,虽然颇有些无礼犯上,却比什么温言劝慰都有效,立即提醒到王泓一件事情。
王泓的眼光果然定住了,然后他就挣着要起身。
小星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起来,又掀起被子盖在他‘腿’上,再扯过榻角两个绣枕垒在他背后,让他能靠坐的舒服些,然后她就从榻上下去了,只站在边上。
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梢衣角,小星就接着说道:“关于那位林先生的事情,他去了北边的最初两年,因为背后烧伤面积太大,病得严重,连续卧‘床’休养了一年有余,此事我一直在用书信往您这边传,后来因为我遭到意外监禁,信也断了。逃出监牢后,我与之前联络的信使失去了连系,而从北边回京都一趟又是万分困难,所以我就干脆未再思考逐步通信的事情,而是耐心住在那位先生休养的住所附近,每天做一次观察记录。”
话说到这里,声音稍顿,小星就弯臂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双手递到王泓面前。
王泓接过那册子,指尖仿佛还能从册子封面上触‘摸’到些许小星的体温,他没有立即将册子翻开,而是缓言问道:“你简略说一说,林杉如今怎样了?”
小星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林先生刚到北边的前半年身体状况最为危险,半年后才真正进入烫伤的愈合期,待外伤完全封合后,他的恢复速度就变得快了起来。我重获自由的时间是去年秋十月,林先生那时候已经开始处理事务了,至今年初,饮食以及外出活动基本都恢复正常。”
得知了这个消息,王泓眼中果然浮现一丝笑意,舒了口气地道:“太好了。我就知道,凭林先生的能力,怎会轻易出事呢。”
他的话音刚落,室内忽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是拳头砸在木板上发出的声音。
小星眉梢一挑,抑声说道:“有人!”
说罢,她已经敏锐的觉察出那声响传来的方向,脚下星步‘交’错,人已经闪身到了榻尾一段屏风的后头。
王泓正要阻拦,但比起小星的敏捷身手,他还是慢了一些。不过,小星地察觉方向是对的,寝殿内室那道泼墨四君子屏风后头,果真是藏有一个人的。
对于此人,王泓本不准备对任何人提起,但现在小星既然主动发现了,就有些瞒不下去了。
先于所有人将此人的身份透‘露’给小星知道,这事儿也不是行不通,小星的办事能力和严谨做派他是信得过的,并且这个屏风后的人说起来还与小星去北边三年所查的事情有着些许关联。
只是,此人身份特别,他认为自己有必要亲自过去一趟。以小星的风格,在他的寝宫发现非皇宫内的‘侍’人,免不得要先给那人一些皮‘肉’之苦。
王泓默然斟酌着这些细微事端,已经快速翻身下榻,趿着鞋就往那屏风走去。
然而他才刚刚走到屏风的转角处,还没来得及等他看清那后头的事情发展成什么样子,变故又生!
这一次的变故,来自寝殿外。
德妃来了!
照皇家规矩来说,二皇子王泓虽然不是德妃的亲生儿子,可王泓一样要‘侍’德妃为母。更何况总的来说,他其实就是德妃养大的。
犹记得他小时候糟糕的体质,晚上睡眠中最容易起病,也最是麻烦。德妃为照顾他长大,多少个夜晚是熬过来的。
那时的德妃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一个‘女’子‘精’力最旺盛的青‘春’时光就这样贴给一个养子,对于王泓来说,从某种意义上评价,德妃养他的恩情甚至比他的生母十月怀胎的艰辛还要来得沉甸。
因为白天发生的事,以及数种只有自己心里知道的原因,今晚德妃显然是难以入眠。在旁人看来,她这是担心受伤的夫君,以及伤势未愈的儿子,实属人之常情。
王泓对于德妃夜里过来探视,当然也不会心存异议,并且此事他应该早能预料才对。白天骑马时他的手伤二度裂开,在御医那儿重新包扎的时候,那位先生从头至尾都绷着脸,以示他对二皇子手上的担忧,以及隐隐还有责备之意。
从表面上看,只是手掌心被利器划破一道口子,可实际上,这道伤口切肤太深,都伤至手骨骨膜了。首次包扎时,御医翻开裂口清洗,都能看见里面白‘色’的骨节。这样的伤势,容易恶病发于内,外面的皮伤都愈合了,皮下的裂口却正在化脓,毒血蚀骨就再难医治。
对此表面简单却暗藏险恶的外伤,御医绝不敢马虎,同时也很怕担责任。因为身份有差,御医们无力对皇子殿下说得太多,但也是因为一个身份原因,他们必然会将此事禀明德妃,因为德妃说的话皇子殿下再难不听。
只是德妃这个时候到来,于二皇子王泓无碍,但却是那两个宫外之人的大忌!
小星以及那个藏在屏风后的人,无论哪一个被德妃看到,恐怕都难逃一祸。就连自己守望多年的那件事,恐怕也必会受到牵连。
会让这两个人涉险,都是自己大意疏忽造成的,陡然见到三年未归的贴身‘侍’婢,却发现她容貌上凄厉的遭遇,自己一时‘激’愤,就忘了对室外的防备。
还好经过自己几年的经营,在自己居住的华阳宫里,还算有几个机灵人。
大‘门’外那个太监忽然高呼一声:“德妃娘娘驾到。”
他的声音之大,足可穿过两道房墙,让里头的人听见。为了给里头的人宝贵的准备时间,他也冒了一定的风险,没有忌于德妃的疑心,实是因为他忠心所至的,是身后那座宫殿里的主子,而不是眼前这个妆容‘精’致、华服傍身的贵妃。
——小星回华阳宫的事情,定然是有这宫殿里的几个旧人提前知道的。
面对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殿内皇子最亲近的养母、还隐隐然有封后势头的德妃娘娘,身份鄙薄为奴的宫人丝毫没有话语权,更别提找借口阻拦了。那太监只是高声一呼,嗓调陡然过于拔高,便不可避免的领了十个耳光。
“夜深人静,还如此噪声,惊扰皇子休息,你是怎么当的差?”外殿大‘门’已经打开,与寝殿内室只隔一道‘门’了,德妃略带恼怒的话语声就有些透了进来,“‘女’官记下,白天再领这劣奴受罚,禁闭三天,重新把夜守宫阁的规矩抄写一遍!”
寝殿内室,王泓已经快步走到那长屏风后头,看见了亦是一脸惊容的小星。至于他早些天就已藏入这屏风之后的那个人,却是没见踪影。
德妃来了,小星也已是听见了外头的声响,话不及多说,王泓就抓住她的手腕,拉她来到一排衣柜面前,目光一扫,掀开其中一道柜‘门’,将她推了进去。
信手扯了两套悬挂在一人高立衣柜里的袍服,作了一个虚掩,王泓就关上了柜‘门’,快步又走回屏风前。
外殿虽然纵深数十步,但与内室的横距只有十来步,当德妃已经行至内室房‘门’口时,室内的王泓才刚刚坐上榻沿,还来不及脱鞋掀被佯装熟睡。
望着内室的‘门’缓缓开启,王泓眉心一跳,忽然想起小星刚才‘交’给他的那本记录北边事务的册子。那册子断然也不能让德妃看见,只是他刚才起身去屏风后的时候,并未将它收起来,恐怕就摊在榻上显眼处。
寝殿内室长明灯微弱的光芒,被‘门’外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亮的宫灯一迫,明暗反差极大的两种光明‘交’错在一起,屋内的所有事物反而都变得模糊起来,如被水浸了的画。
王泓焦急之下,扭身朝榻上胡‘乱’一抓,幸而他的运气不错,很快手指就碰到那册子的边沿,连忙抓着它塞进了锦被下。
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让他有机会将那册子藏去更隐秘的地方,寝殿内室的‘门’已经打开,在煌煌宫灯的簇拥照耀下,衣冠华贵齐整的德妃萧婉婷莲步轻踏,走了进来。
随着一众宫‘女’太监的步入,寝殿内的座灯、角灯都点起来了,室内顿时被照得通亮,坐在榻沿的二皇子微微眯了眯眼。
德妃走进寝殿内室时,看见二皇子王泓不是平卧在榻上,而是坐在榻边,并且双足已经穿进鞋子里,像是正准备起身的样子,德妃不禁感到意外,同时心里也还有些疑‘惑’。
王泓不像是刚刚被‘门’外那太监的高呼声吵醒,而像是早就醒了,但留在内室守夜的宫‘女’却在殿外大‘门’处,那么刚才在这内室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母妃。”王泓见德妃已经进来了,就先唤了一声,然后起身迎了过去,“儿臣拜见母妃……”
不等王泓躬身,德妃就步履稍急,抬手扶住了他的小臂,微笑着道:“快免了,你还跟母妃客气啊,快坐下。”
德妃要扶王泓回榻上倚着,王泓则怕她一掀被子就看见他仓促藏在锦被下的那本册子,便只坐回了榻边,然后立即唤宫‘女’伺候德妃坐下。
德妃虽然心有疑‘惑’,但她并未立即就表‘露’些什么,只是先依了王泓的意思,但她又吩咐宫‘女’将椅子搬到榻边,她才坐了下去。
等看清了王泓汗津津的前额,德妃脸上顿时现出担忧,她从腰侧取了丝帕,细细替他拭干,同时怜慈地说道:“怎么发了这么多的汗?你刚从宫外回来那会儿,不是还好好的吗?”
王泓对此只是淡笑着以旧话盖过:“儿臣从小就是这样容易拖累别人的体质,其实这也没什么,休息一晚上就会缓和了。”
“也就是你敢这么拿自己不当一回事。”德妃不禁责备起来,“母妃看着你从刚学会摇摇晃晃地走路到长成现在的俊后生,付出了半辈子的心血,你就当欠着我的,需好好爱惜自己,知道吗?”
“儿臣遵命。”王泓微微低下头。
德妃幽幽一叹,然后缓言接着说道:“母妃刚才可是听太医局那御医说了,你手心的伤才刚好了一点,就又被挣裂了,御医说这一次一定要料理仔细了,母妃担心不过,就过来看看你。你惯常在夜里起病,现在感觉如何了?如果有哪里难受,一定不能藏着,要及时唤人服‘侍’,知道么?”
“儿臣知道。”王泓慢慢抬起头来,“谢谢母妃地叮嘱。”
“你现在已经长大‘成’人,母妃不可能再像你小时候那样,每天晚上守着你入睡,就只能时常叮嘱你,教你自己多注意一些了。好在最近这几年你也少再生病,让母妃安心许多。”德妃在说着话的同时,又伸手贴了贴王泓的额头,只感觉触手时有些凉,她不禁又道:“这么凉,赶紧钻到被子里去捂着。”
见德妃还没起身,王泓连忙动作,果然是“钻”到锦被里去的。他不敢掀,还是怕那册子‘露’了出来。钻到被子里去后,他又动作极轻微的挪了挪身,将那册子压在‘腿’下,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德妃刚才其实真是准备站起身去帮王泓掖被子,而她之所以又没有行动,是因为她在起身之前习惯朝地上看一眼,紧接着她就看见了脚边地上那燃尽的火折子梗。
她没有垂手去拾,只是目光在那火折子梗上定了片刻,然后她就微恼说道:“这是怎么回事?皇宫重地,小心火烛的事情还要训诫多少次?这是哪个粗手粗脚的奴婢留下的?自己站出来领罪,还可请饶些,莫等到要本宫一个一个的讯问!”
华阳宫里今天负责守夜的几个宫‘女’太监中,无一人出声。
已经偎在被子里的王泓闻声侧倾过身,朝德妃的视线低扫之地看了一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他的眼神变幻了一下,暗道今天必有一件事无法绕过,不禁默然一叹。
那火折子梗也是刚才突然现身寝殿内室的布裙‘女’子小星留下的,这算是一个小小的意外,幸而这种火折子十分普通,并不能从上头看出某个人的个‘性’留下的痕迹。然而为了掩饰这点疑‘惑’,今晚必须有一个宫奴要受些委屈。
面对众声皆寂,丝帐笼罩的榻上,倚着两个柔软团枕安静坐着的二皇子王泓忽然开口说了句:“大约是刚才掌灯的宫‘女’不慎掉落的吧,一件小事罢了,不值得母妃为之生恼伤身。”
他虽然说得轻巧,但这话只要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德妃决计不会饶了那掌灯宫‘女’的过失。
不需要再由谁来指认,寝宫每晚守夜宫奴的安排早就定了册表。二皇子的话才说到一半,站成两边的宫婢中,就有一个人“咚”一声跪了下来,连声求饶叫冤。她正是刚才守在寝宫内室,得了二皇子的召声,才去点起了那三角琉璃灯的宫‘女’。
二皇子王泓没有再开口说什么,为了藏好小星的痕迹,他必须这么做。至于这个似乎才选进华阳宫不久的掌灯宫‘女’,她今天所受的委屈,若要他补偿,也得改日再议了。
看见那宫‘女’不停地叩头求饶叫冤的样子,仿佛真是‘蒙’受了冤屈,在场的华阳宫数个奴仆里,有一个资历较老的太监依稀捉‘摸’到二殿下的用意,不仅没有帮那宫‘女’说话,还有些落井下石意味地道了一句:“顽奴莫再争辩了,你自己回顾一下,二殿下何时冤屈过哪个宫仆?都是你自己做事粗陋,难道还要把责任逆上丢给殿下?”
德妃最后的一丝迟疑,也被这太监的话给揭掉了,她脸上渐起怒气。
那太监说得一点没错,二皇子王泓也许是因为身体素质差的缘故,从小就养成温和的‘性’子,极少动怒,自然也就少有迁怒于宫中奴仆。长此以往,他也渐渐自然成了后宫大多数宫奴心中少见的好主子。
而作为一名皇子,所学君子之贤智,所修达者清风,人品之宽德良善不在话下。全然无法想象,让他做栽赃一个小宫‘女’的事情,此时那宫‘女’若再否认此事,倒有些像是在给二皇子殿下泼脏了。
跪在地上的宫‘女’已经不敢再出声了,听了那太监落井下石地指责,她心里虽然有些恨,但同时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是自己刚才疏忽了?那太监的话也没全说错,二殿下怎么可能冤枉自己一个小小的宫‘女’呢?
“做事如此粗陋,犯下了过错还不肯承担,皇儿的寝宫重地怎能留这样的劣仆。”沉默了片刻的德妃冷声开口,同时还甩了一下衣袖,“今夜就过到浣衣局去吧,今后你在那儿更要勤勤恳恳,莫连这最后一点主子的期许都负了。”
德妃的话刚刚说完,随行簇拥她来这里的几个宫婢里,就有两人站了出来,一左一右伸手按在了跪地宫‘女’的肩膀上,快步将她拎了出去。
在刚才说出那句几乎可以改变一个宫‘女’命运的话后,偎坐锦被中的二皇子王泓就一直微微垂着眼眸。那太监的话他也听见了,而事实上他也正是那样的人,习惯温和对待身边所有人,不喜欢把这些细心服‘侍’他的人真的当做牛马牲口,看见这些人受罚,他心里不会有丝毫的愉快。
何况此时这个宫‘女’所受到的惩罚,的的确确是被自己硬栽上头的。但他当然也能明白,那个太监忽然开口,帮腔得很恰当,虽然那样会害那个宫‘女’被罚得更重一些,可他依然要坚定保护小星的初衷。
只是这样需要伤害一个人,才能保护到另一个人的做法,终究让他有些心存歉疚。
处置了那个宫‘女’之后,德妃长吐了一口气,仿佛她还没有完全解恨。稍稍定了定神,德妃就回转目光,隔着一层如雾丝帐看向王泓,语气里似有些无奈地道:“母妃刚过来那会儿还在纳闷,怎么你寝宫里的人都站到大‘门’口去了,现在可见,是这些宫奴伺候得不好,才被你驱了出来。可是你怎么就不知道,奴仆不好用,仅仅驱开是无用的,就得换掉。这话母妃都跟你说过许多回了,这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是不肯做呢?”
王泓沉默了片刻,实在不好再给德妃助怒,牵连自己寝宫里的仆人多受苦难,他便轻声说道:“华阳宫里的奴婢平时伺候儿臣还是很尽心尽责的,偶尔有些失察,也不是什么大事,教训几句便罢,他们会长记‘性’的。”
“教导他们恪守宫里规矩的事情,自然有宫里的嬷嬷‘女’官们在做。你是堂堂皇子,万不能被这些琐事缠绊你真正该担起的大事。若这些事都要你来‘操’心,那些专职管教新来宫‘女’太监的嬷嬷‘女’官是不是都可以吃闲饭了?”德妃越说,脸上的愤然之意越重,话至中途微顿后,她的目光微厉,一句一顿地道:“不行,母妃还是不放心你,改明儿,母妃再召几个嬷嬷过来,好好核查一下你这华阳宫里的奴仆,看谁还做得不够仔细。没资格留在这里的奴仆,本宫全都要换!”
德妃的这番话刚说完,在场所有宫‘女’太监都被吓得心神一颤,包括服‘侍’随从德妃来到这里的几个霄怀宫的奴仆,眼中也都不禁闪过一丝惶然。今天查的是华阳宫,没准明天就轮到自家霄怀宫了。而霄怀宫没有二殿下这样好脾气的主子护佑着,倘若真查起来,恐怕霄怀宫里的宫奴遭遇会更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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