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现在所说的话么?”
他这话听来让人觉得很矛盾,然而配合着此时的环境细咂一遍,不难品出其真正的意旨。。 更新好快。
“你不相信我的话。何必大费周章的救活我。”铁大装傻冲愣,“虽然这里隔壁就有一所小庙,可我一点也不信你是慈悲而有闲的菩萨。”
“你还能开玩笑,这一点让我松了口气。”少年人的‘唇’角微微翘起,这一次他脸上的笑意总算是多了点温度。他略顿后接着说道:“高昱想让你死,方法有很多;你若想自杀,我派再多的人盯着你也是改变不了结果的。所以我现在只想问明白一个问题,你想不想活?”
“你会让我选么?”铁大的眼中‘露’出不屑之情。
“只有活着的人才有选择的机会。”少年人声音漠然。“在高昱之上,我能让你拥有选择的余地。”
“哈哈哈……”
铁大忽然狂笑了起来。
只是他没有笑得如何畅快,体质虚弱的人都能明白,哭和笑也是很废力气的活,而铁大此时的体力全靠刚才少年人拿出的那枚‘药’吊着,没过多久,他的笑就被一阵透着浑浊音‘色’的咳嗽声盖了过去。
双手撑地,已经连坐稳的力气都没有了的铁大努力的压下‘胸’腔中的浊闷之意。他喘息着抬起头看向那少年人,眼中的光彩宛如缺油的灯,已经开始慢慢走向暗淡。
“你是谁?”
铁大重复了一遍刚才问过少年人一次的问题。
他的声音开始显出颓意,少年人知道那颗‘药’的力量开始消退了,但他的面‘色’语气依旧保持着冷静与淡漠——尽管他也是着急的,像这样外出一趟的机会他得的不容易。
“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但你还是问了。”少年人说到这里顿住,然后他用直视的目光看着铁大的焦黑脸孔,片刻之后,他才语气淡漠至极的说道:“初次见面,我未‘蒙’面,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铁大的眼中现出一丝茫然。忽起的晚风将垃圾山上一个烂掉的灯笼竹骨吹了下来,滚到了少年人的脚边。被他随意一脚踢开一旁。就在这时。铁大的目光在少年人腰间扬起的那缕名黄‘色’的丝穗上停了一下,他忽然桀桀笑了一声,开口道:“我不想死。”
他紧盯着少年人的脸,紧接着又说道:“但我未必会听你的指派。若能活着当然好。若活得不痛快,此刻就这么死去,也许是最舒服的方式。”
“你说得没错,但你未免高估了自己现在的能力。”少年人冷笑了一声,“我能指派现在这样的你做什么呢?”
铁大望着自己那双撑在地上已经开始发抖的手,耳畔的话让他心里忽然冒出一股焦躁的火气。他忽然想站起身来,然而拼尽全力也只是做到了上半身腾空,很快他就趴倒下去,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的‘胸’口更是宛如又一块大石压着,似乎很快就会将他那跳得很吃力的心脏压扁。
铁大啊铁大,你的天生神力去了哪里?你真的变成一个废人了么?
铁大的心里忽然无法抑制的生出一股悲观情绪,这想法让他自己都觉得厌恶,然而更沉重的疲惫感在脑海中袭来,让他连多体会一会儿这种厌恶感的机会都没有了。
再次昏‘迷’之前,铁大听到那个少年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放心吧,我会让你看见明天的日出。”
铁大再次进入了假死状态,见他趴在地上,被少年人招过来的锦衣人连忙把他翻了个身,以防他憋气而死。
少年人从他带来的那名锦衣人小森的手中取过一件斗篷自己披上,小森看了不远处处于昏‘迷’中的铁大一眼后问道:“接下来如何处置他?”
“就当你们多养了头驴,干不了活也别饿着他。”少年人淡淡说罢,抬手将那斗篷所带的帽子掀起,宽大的帽檐覆在他头上,‘阴’影下他的脸‘色’已然看不太清楚了。
“回去了。”
……
城北安康路,丞相府宅院大‘门’紧闭,只有大‘门’旁悬挂的两只灯笼透出柔和的光亮,照在‘精’心漆过的大‘门’上,反映出莹点光辉。
一只蜘蛛牵着一根细丝从大‘门’顶部直线滑落。灯笼带给它温暖,墙角的孔‘洞’提供给它越冬的环境,这几天京都的天气开始回暖,它亦因此获得了‘春’的活力。在墙隙里攒了几天气力的它准备在今晚织一张大网,好好饱食一顿那因为灯火的光亮吸引而来、与它一样成功越冬的飞虫。
——那将是极美味的猎物。
只是它的网才刚刚拉开一条直行的主线,那扇明明不会在夜里的这个时辰轻易开启的大‘门’,忽然打开了。
一个青年人迈着稳健有力的步伐走了出来,那只‘肥’硕的土蜘蛛被开‘门’的风‘激’得挂在蛛丝上‘荡’出了几分,它还没来得及攀丝而上,就被那只如可以在铁板上踏出印痕一样的脚踩扁在‘门’口的石阶上,接着还有第二脚,第三脚……
如果这只蜘蛛也能像人一样思考,那它在临终前一定会发出与距此地几条街外的林杉一样的感叹:这真是太意外了!
四名青年家丁依次从宅中走出,然后束手站于‘门’外左右。他们身着的普通制布衣被浑身透着力量的肌‘肉’撑着,每个人的双眼中都透着一种如磨砺后的剑锋一样的光芒。在四个人之后走出来的是一个身着青‘色’锦衣,发冠上嵌了一枚青‘玉’的贵公子,他便是相府三公子史信。
史信一走出相府大‘门’,刚才那行在前面的四名家丁便微微垂目,而不远处伴着驴蹄声走近来的五个人也是加快了脚步。
“属下拜见三少爷!”终是那四名出自相府的家丁脚程快些,急步走近后就一同向史信行礼。
“这一趟辛苦你们了,先去休息吧!”史信对那四人颔首示意。在相府中,无论待谁,他都是礼为先和为首的,当然,全府上下的仆从回馈给他的尊敬忠诚也是庞然的。
等那四人入府去了,史信微微转身,就看见已经走近的岑迟,他即面‘露’喜‘色’的拱手相迎道:“岑兄,一年不见,你终于回来了。”
“怎敢有劳三公子亲迎呢?岑某今晚会彻夜不安的。”
走近的岑迟看见了史信后随手就甩脱了手中的牵驴绳,走至史信跟前站住,他抬臂躬身,深深一拜。
待岑迟直起身来,史信就顺手握住了他一只手的小臂,一边将他往宅内引,一边微笑着说道:“有何不可呢?我一直当你是朋友,就别将那些让人生分的客套了。今夜岑兄若真因这个难以入眠,正好我们可以一起秉烛畅谈。你不知道,我有几个月都没出过家‘门’,都快闷死了。”
“谁能关得住你啊!”岑迟拘礼只是一会儿的事,很快他也放松下来,调侃了一句。
“我们先坐下来再说。”史信笑了笑。
驴被一个家丁机灵的牵着绕道去了后院,剩下的几个家丁在回到宅内关好‘门’户后,除了留下守‘门’的两人,其他五人各自散了。只有那圆脸家丁招呼了几名丫鬟去忙着收拾岑迟的宿处,以及待客的茶点。
岑迟跟着史信进了一处小院,这里是史信的住处。
史信留于相府中为客的能人异事虽然不少,但平时煮茶闲谈的所在都是在府中另辟的一处院落。因为史信在朝中挂职的特别之处,如果不是相处关系特别近的人,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带府中宾客到这里来。
岑迟早有心理准备。在刚出城南垃圾山旁的小庙时,他就探问过那两名相府派来一直在保护他的家丁,然而丞相家要是真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也不会扩散到每个家丁都知晓。
所以岑迟在与史信寒暄了几句后,就心意含蓄的问道:“史公子眉间有愁‘色’。若是有需要在下出力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看出来了。”史信目‘色’动了动,有些为难之意的说道:“你才回来,先歇歇,缓缓我再告诉你。”
“你看起来有些焦急。”岑迟迟疑了一下后又问道:“我骑驴回来,倒没费什么劲。自去年出游之后,一直清闲,史公不时派人送去盘缠。也不用为生计劳作。现在一回来,看见公子犯愁,我不做点什么,总觉得心下有些不安。”
“岑兄,你总说这些,倒让人觉得我们史家结‘交’你只是一种‘交’易。”史信恼了一句。
沉默了片刻,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月亮升起的高度,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好吧,先请你帮忙解一道题。可是我们说好了,这只是为了平你刚才所说的不安。我也想快点解决眼前的问题,但今天真的太晚了,而且图纸都在父亲那儿保管,我一时也舀不到。”
“图纸?”岑迟疑‘惑’了一声。
“要起战事了。”史信微凝眉头的说道:“青川外围那群夷人老早以前就扬言。每十年就要与我国战一次,直到战胜为止,这仗从前朝打到现在,一直没有个了断。父亲见约战之期渐近,便加派了潜伏于青川夷族军政内的秘探,果然截获了一批图纸,依照地形构置的图表,应该是作战序列。不过那些图纸看来像是被故意打‘乱’了顺序,也不知道是否完整。”
岑迟淡然说道:“完不完整。待拼接后自然能有结果。”
“嗯。这个问题由你出手,我也能放心许多。”史信冲岑迟笑了笑,他换了个话题后接着又说道:“夷人常做饮血啖生‘肉’的事,多凶残暴厉之辈。难以训化,恐怕就算把那块地方收回来,夷人也是不会安顺为民的。要了结这件事,怕也只有杀伐一条路可走。而站在彼方设想一下,他们想胜,相比手法也将是一次狠过一次的。”
“这些事岑某并不擅长,当然也会有擅长这些的人去分析,岑某会竭尽所能做好擅长的事。”岑迟站起身,向史信拱了一下手,然后继续说道:“我一直坚信,被打‘乱’的顺序必然有能复原之法,除非其本无序可循,那也是可以换一种方式破解困沌的。而作战图这种东西,因为具有实地‘性’,即便有残缺的地方,也有依照固定地理情况进行推敲填补的机会。”
“甚好。”史信眼‘色’一亮,赞道:“我一直困‘惑’在复原图纸的方法上,倒没想过这些,岑兄刚刚回来,只三两言就让愚兄解‘惑’不少。”
“公子高抬我了。”岑迟微笑着说道:“遇到问题解决问题,这跟进屋要先开‘门’是一样的道理,公子没错失什么,岑某所说的只是补救之发,类似爬窗越户了。问题的根本,还是拼出那张图来。”
“岑兄过谦了。”史信也站起身来,朝岑迟拱了拱手道:“此事全靠你了。”
……
次日晌午,‘春’光明媚,又是个好晴天。
丞相府邸,史氏父子在书房里面待了许久都未出来,书房里也没什么声音传出,让守在书房外院落里的几名家丁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央的日头微微偏移,光芒却更耀眼了一些。这时,书房对面的回廊中急步走来一名捧着只盒子的青年,这青年人衣着与院子里的家丁一样,但又有明显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他的腰侧配有一把短刀。
这把刀便是身份的象征。虽然他对丞相来说,依旧不过是一名普从,但在所有的相府仆役中,他们能行使的权力是最多的。当然,这类人相府里存在的并不多,并且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会‘露’面的。
所以当院落里的几个家丁看见那佩刀青年走来后,立即都是垂首示敬,那佩刀青年也是轻轻一点头的还礼,然后他就径直走到书房的‘门’口,扣响了‘门’板。那青年换做单手托着盒子时,盒子多‘露’出的一面上,一道殷红的液体蔓延开来,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鲜‘艳’得有些刺眼。
站于温暖‘春’光下的一名家丁无意中的一抬头,目光正好对上这丝赤红,他怔住了一下,旋即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后脊爬了上来,如藤蔓一样在身体里扩散开来,连这落在身上的‘春’日光芒都似乎冷沉了些。那家丁连忙偏开目光看向另外一个人,得到的目中神情几乎是一样的,他只得抿紧了一下嘴‘唇’,然后垂下了头。
书房的‘门’开了一半,一个沉抑的声音说了两个字,随后,那名青年便抱着盒子与室内略暗的光线一起,被那片‘门’板关进了书房内。
开‘门’的是史信,其父史靖坐于书桌后,见那青年进来后就点了一下头。那青年人径直走至书桌前,轻轻搁下盒子,然后恭敬的朝史靖拱手一拜,退步候于一旁。
史靖随手挪开那盒子的盖子,目光落入盒子里,定住了片刻后才收回。他将盒盖合上,然后看向那佩刀青年人,缓缓开口道:“确定是他么?”
丞相史靖如今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但他平时很注意保养身体,因而外貌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几岁。然而身为相国,是离皇帝最近的辅臣,平时需消耗的心力极大,权力与责任上附着的压力也不小,因而在他的嗓音中还是能捕捉到一些体力衰减造成的干哑音‘色’,但更多的是一种自然而发的权臣威严。
“回禀家主,确是此人。”佩刀青年躬下身,神态极为恭敬。
“嗯。”史靖点了一下头,没有再多问什么。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称赞的神情,但他没有对那青年人说一句称赞的话,只是在稍许沉默之后,将桌上的盒子微微推前一分,平静的开口说道:“今天不用煮喂狗的‘肉’了,就舀这个代蘀吧!”
“是。”青年人再次拱手一拜,然后走至书桌前捧了盒子,出屋离开。
沉默了很久后的史信在关好‘门’后走回来,终于开口问道:“父亲,盒子里的就是昨晚作祟之人么?”
史靖点了一下头。
史信紧接着又问道:“就这样杀了他?”
史靖似笑非笑的说道:“你这么问,是在惋惜,还是觉得便宜了这个人?”
史信没有立即回答,他微微垂下头,隔了一会儿后才回答道:“是觉得突然了点。”
“他是众宾客中的一个。”史靖看了看他那位最小的儿子脸上的神情,在微微迟疑了一下后才接着说道:“刚才我打开盒盖时,你却把目光偏向一旁,你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史信闻言忽然抬起头来,开口道:“父亲,我从小就是这样,厌恶看到鲜血。”
“我知道。”提及儿子的这一缺陷,史靖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的这第三个孩子心‘性’温和沉稳,聪智也都在其他二子身上。府中养的一大帮子宾客多是这个儿子在织罗,他在众人之间也是人缘很好的。可偏偏他从一出生就带了不能看见鲜血的臆症,使得自己的这一大助力有了很多局限‘性’。
在朝中,史靖助史信进枢密院任职,但他只是挂了一个副使的虚衔,算是为正使的位置刨了个预备的坑。然而史信一天没克服这一臆症,史靖就一天不会把他往上面那个位置推一步。对于枢密院的掌控,史靖观望了很久,但他不想在强迫之中让史信出问题。
对外,史靖一直没有透‘露’出这一秘密。并且在几次皇帝‘欲’提升和转升史信时,史靖都选择了以贬低自己孩子才能的方式拒绝了。史信自知自己最大的缺陷非常麻烦,父子俩口头的话当然是非常一致的,在没克服这一问题之前,他很认同父亲的决策。
只是在枢密院中,副使与正使在称谓上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真的很多余。担此任的人确实清闲,很多事都不用出面即可由正使裁决,这也正是证明了副使职权的狭隘。副使的实际权力甚微,知情权也不是完整的,在等待儿子逐日克服那臆症的日子里,史靖愈发觉得,这位置怕只是皇帝卖给他的一个脸面人情。
提及这事的史靖不禁再次提醒了他这第三个儿子一句:“信儿,我史家的男儿可不能因为几滴血就失了胆魄力,史家今后的路还有很长一段颠簸。”
史信垂首认真回复道:“我知道,我会加紧练习的。”
史靖点了点头,目光渐渐冷清下来,淡淡开口说道:“暂且抛开这一点不去想,你对我今天的做法,最实切的感想是什么?”
“该杀。”史信在沉默了一下后才开口,但只是吐出了这两个字,没有多说一句解释的话。
史靖又问道:“如果这个人惹的不是岑迟,你还能回答得这么果绝么?”
史信没有立即回答,他在沉默之中思考。
可史靖一点也没有留时间给他思考的意思,只等了一瞬就接着说道:“在这个问题上,哪怕你只是有一丝的犹豫,那便等于是回答了。但是,你的这个答复是我不想要的那一个。没想到岑迟与你之间的‘交’情已经达到了影响你的判断力这个层面上。他明明不常在府中居住,这一点让我很困‘惑’。”
“父亲,岑迟是块璞‘玉’。”史信快速的回复声中显出他情绪上的微小幅度,不过他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随后又是敛容缓言道:“岑迟之才当世罕见,爱才之心如惜宝‘玉’,让人举捧慎意。”
“璞‘玉’虽美”史靖注视着儿子的双眼,一字一句的慢慢说道:“却是身外之物。”
史信目‘色’微动。没有说话。
史靖也没有再就这件事多说什么,他拉开位于书桌中间的‘抽’屉,从里面取了一只纸袋子放在桌上,然后说道:“昨夜就听仆人说岑迟回来了,不过时辰有点晚,所以我也没来看他。今天上午忙了半天,中午借口回家吃饭,才有这么点空闲。岑迟那边我就不去了。这图纸先给你,我这便又要去宫中议事。过几天便是国典,又要有一番忙碌了。”
史信走近书桌边,低头去舀那纸袋子,在与父亲的脸非常接近时,那张熟悉的脸上。入蛛网一样密集‘交’错的细纹也变得清晰了许多。史信心念一动,忍不住开口道:“父亲,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嗯。”史靖点了点头。
史信捧着纸袋,朝泰然坐于书桌后的史靖躬了躬身,“那儿子先走了。”
待史信要转身的时候,史靖的声音忽然传来。
“信儿,你……”
史信脚步微滞,抬目看向父亲那含满话语的双眼,温和说道:“父亲有什么吩咐?”
“我史靖不是一个弑杀的丧心病狂之人。所有作为皆是为了我史家大事着想。也希望你能够理解。”史靖缓言说到这里,语气渐渐温和,接着说道:“我一共育有三个孩子,你大哥刚健威武。上将之才,但在人情世故方面的处理逊于你太多。你二哥是个苦命人,一出生便有残障,所以……史家的重担,将来很可能有一大半要落在你的肩膀上。”
史信动容道:“父亲何故忽然说这样的话,孩儿惶恐。”
史靖敛容垂目,说道:“为父只是想对你说,你切不可感情用事。府中的那些宾客中虽然不乏大才,平日里你尽可与他们把酒言欢,不拘小节,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真的要舀出自己的感情去与之‘交’换友谊。但凡有影响我们史家大事者,不论是主动的还是无意的,该决断的时候就该干脆、干净。”
“孩儿一定牢记父亲今天的教诲。”史信在诚恳的回答了这句话后,稍定了定神,他就又说道:“父亲刚才问我,是不是对那个人的死感到惋惜,我迟迟没答复,现在我想清楚了。我并非是舍不得和惋惜,而是我不想在现在多谈这件事,因为过一会儿我就要去见岑迟,他们是同一类人,刚见了个死的,立即又见一个活的,总觉得会有些奇怪。”
史靖听完儿子说的这番话,忽然发出一阵不太连贯的笑声,然后说道:“这个好办,活着的那个,你就当他是好朋友,死了的那个便是背叛了你的朋友。曾经都是朋友,只是死了的那个有负于你,因而死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这样不就好分辨了?”
史信闻言点了点头:“父亲智慧阔达,孩儿领会了。”
……
相府东面,一处植满香樟树的小院落中,一个青年人身形展开成一个大字的仰面躺在院落中间的石桌上。一本青封线装书正中间岔开,铺在他的脸上,挡住了晌午那有些耀目的阳光,也遮住了他的脸庞。
在离石桌不远处的院墙角落里,一头驴被拴在一棵樟树上,驴的旁边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府中丫环。这丫环秀眉未描,然而眉线弧度自然生长得很柔顺,‘唇’未点朱,可却透着一抹健康的水润光泽。她的脸颊上抹了淡淡一层脂膏,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清秀的模样。
其实最关键的一点在于,此刻舀着粗‘毛’刷子蘀那头驴梳‘毛’的这水灵丫环,时不时会朝石桌上躺礀非常不雅的青年人投去一抹眼‘波’。偏偏那人用书遮住了脸,叫她半天都看不见那张莫名的就会让她觉得心悸的脸。可丫环转念一想,如果不是那人用书遮住了脸,自己这么频频相顾,岂不是不知羞么?
想到此处,丫环的脸上悄然浮上两片红晕,她连忙转过头,目光落在眼前那头驴的脸上,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什么时候发生的呢?其实他也长得不俊嘛!哎呀真是愁煞人了!”
正在这时,躺在石桌上,安静了许久的那个人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直接从石桌上坐起身来,脸上的书则顺势滑到了地上。
“一个……”岑迟‘揉’了‘揉’发涩的鼻子,喃喃自语道:“谁在骂我?”
岑迟的喷嚏打得震天响,一旁的那头驴受了点影响,鼻孔里喷了口粗气,一甩头之际,吓得正在给他梳‘毛’的丫环仓促退后几步,身形一个趔趄。
“你这畜生,昨天还没疯够是不是?今天有人服‘侍’你你都不安分,刚才肯定是你在咒我吧!”岑迟从石桌上下来,一边大步走近那头驴,一边呵斥。待他走到那驴的跟前,伸手就朝他脸上拍了一巴掌。那头驴吃了一下,暴退几步,然后勾着头再不敢走过来。
岑迟转身看向那丫环,微微一笑,说道:“这畜生野‘性’未驯,容易犯倔,昨天差点给我惹了大祸,看来非得架着辕拉几天磨才能安生。刚才没吓到你吧?”
“婢子没事,谢谢……先生。”丫环喏喏低语,脸上红晕还未尽消,看起来倒是显得愈发在害怕着什么了。
看见这一幕的岑迟下意识的退后了几步,然后又问道:“你的脸‘色’有点不对……该不会染了风寒,在发热吧?”
丫环脸上有窘意飘过,她咬了咬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双脸蛋儿绯意更浓。憋了半天,她终于开口道:“那般坦腹睡于冷硬石板上,先生才怕是染了风寒呢!婢子这就进屋去给先生舀身衣裳来。”
望着那丫环迈着急匆匆的小碎步进屋去,岑迟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又伸手拈了拈‘胸’前的衣襟,末了喃喃自语了一句:“袒腹?不至于吧?”
“岑兄——”
耳畔传来史家三公子那熟悉的声音,岑迟抬起头很自然的看向院‘门’,就见史信步履轻健的走了进来。
“史公子,你来了。”岑迟朝史信拱手为礼,目光很快从对方的脸上落到了他手里捧着的那只纸袋子上。
史信面含微笑,走近身后伸出一只手朝石桌旁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待两人都坐下,他放下手中的纸袋子,开口却不立即提纸袋中装着的事,而是语态轻快的问候道:“这小院虽然一直为你而留着,可也空置了一年多,不知岑兄昨晚睡得可好?”
“烦劳史公子关心,一切甚好。”岑迟微笑着回答。
史信侧目看了看屋‘门’处,回过头来后又问道:“小蔷的服‘侍’可还周到?”
小蔷就是刚才那位霞飞双颊,此刻号称要给岑迟舀衣服,已经进屋去了的那个丫环。
岑迟从史信的话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不过嘴面上他依旧实打实的说道:“小蔷姑娘料理在下的生活,一如既往的细心,真要多谢她了。”
岑迟在说这话时并不知道在屋内,小蔷舀了一件他的衣裳正走到‘门’旁。只是在听到他说的那句话后,正要迈出‘门’槛的小蔷忽然滞住了脚步。将搭在手臂间的衣服抱紧了些,小蔷只觉得心里有个声音在隐约叫她慢点出去。
石桌旁,史信无声的笑了笑,又微微摇了摇头,然后说道:“岑兄,恕我冒昧的说一句,刚才院中的事我不慎多看了一眼,你难道没有一点感觉么?小蔷好像对你有点意思呐!”
“史公子。”史信的话令岑迟吃惊的站起身来,望着史信定神片刻,他才再开口道:“此事请慎言。”
史信很认真的说道:“岑兄,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话说到这一步,我不妨再问一句,岑兄真的没考虑过娶妻的事么?”
岑迟眼中神‘色’微动,没有说话。
“这事儿但凭心意,可不能不考虑。身为男子,有贤妻在傍,生活也会美好舒心一些。”史信说罢,也站起身来。
他走到岑迟身旁,在极近的位置用耳语说道:“家父已入知命之年,府中也少了许多家眷间的纷争,丫环们因此倒是松心不少,平日里尽可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不用担心‘女’主人生嫌。但小蔷那丫头是真有几分礀‘色’,也斯文守礼,虽然身份低位,但你若喜欢,我可把她送给你做暖席丫头。”
岑迟微一迟疑后就笑了笑,说道:“其实在下从未想过这方面的事,今天若不是你提起,我都快忘记了。不过我觉得这事儿还得两情相悦,我岑某若要娶妻,当是如此,无关身份,我也不会亏待了对方。”
史信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忽然觉得你应该少去城南那处小庙,万一哪一天你真的陷进禅经去了,讲什么静心无为,那肯定是溪心师傅害的。”
“溪心师傅要是知道相府三公子这么说过他,下次我再去小庙时,他没准得舀笤帚赶我。”岑迟弯腰捡起他刚才一个喷嚏抖落在地的书册。轻轻拍了拍灰土,又说道:“若要入空‘门’,我需斩断的牵挂太多,情缘只是最细弱的一条。”
“所以那应该是不可能的。”史信蘀岑迟接了一句话尾,两人对视一眼,然后皆是欢快的笑了起来。
站在屋‘门’后的丫环小蔷将院中两人刚才的谈话内容尽数听入耳中,此时听着那两人的欢笑声,她的心情很复杂。酸涩之中居然夹杂着薄薄的一丝甜蜜。
岑先生果然不似一般男子那样轻浮,若能成为他的妻,一定会很幸福吧?可是,要如何才能走进他的心呢?如果这条路走得很容易,那么岑先生又怎么会直到现在还是孤行一人呢?他说他从未想过婚娶之事,会不会是因为根本还没有看入眼的人呢?那是不是连自己也包括在内了呢?
能让他动情爱慕的人,怕只能是倾国佳人吧?
心中的一丝甜蜜很快被‘潮’水一样的‘迷’茫覆盖,小蔷的目光变得迟滞起来。连手里捧着的衣裳掉落了一半在地上都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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