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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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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北篱二十二代大弟子萧旷在山腰一处曾被野猪占领的山洞找到他那两个师弟时,就见年龄相隔四岁的两个男孩并排趴在地上,头挨得极近,似乎在讨论着什么,两人的手不时朝他们脸下方的一本破烂册子上比划着。

    “二师弟,三师弟,你们还真的藏到这儿来了。”北篱大弟子萧旷收了手中油纸伞,迈步走入洞中,“你们趴在地上,这是做什么?”

    少年林杉先一刻注意到洞外走进来的人,抬头见是大师兄,他脸上立即绽开开心的笑容,坐起身来招手道:“大师兄!小师弟真是个天才啊!他居然能做到过目不忘!”

    趴在他身边的岑迟紧接着也抬头朝洞口看去,很快也开心笑起来,唤道:“大……大师兄……”在他的印象里,大师兄并不是常常能见到,所以他每逢开口唤这位师兄,在称呼上他总觉得有些生涩。

    岑迟唤完一声,就准备也像身旁的师兄那样翻身坐起,却不料趴得久了,一边膀子被身体压得麻木使不上力,不仅没能撑起身体,反而一不留神摔了个满嘴草屑。

    “师弟。”林杉连忙扶了岑迟一把,“你怎么了?”

    岑迟如实说道:“我的手麻了。”

    此时萧旷也已走到近旁,看着二师弟在给三师弟揉手,他有些纳闷问道:“三师弟,师父教了你的武功,你没有领会么?久站、久坐、久蹲这些行为造成的肢体麻痹,应该很快能运功缓解才对。这对于我们今后繁重的学习,也是一门必须掌握的本领。”

    岑迟闻言顿时垂下了头,低声道:“我……我学不会。”

    一旁的林杉则连帮衬着他解释了一句:“小师弟才六岁。以后练习的日子还长着呢,急什么。又不是人人都像你,天赋在武功上,你倒是跟小师弟比一比背书本事看看?”

    萧旷不与林杉争辩,但因他的话倒是想起差点忽略的一件事,含笑问道:“林师弟,你如何觉得小师弟能过目不忘?”

    林杉便指着地上铺开的破烂册子。将刚才岑迟接过册子看了后发生的事仔细描述了一遍。

    萧旷听完之后。脸上并未现出太过惊讶的神情,淡笑着说道:“看来师父的眼力依旧敏锐,运气也大好。”

    两个师弟脸上一齐现出疑惑神情。

    萧旷迟疑了片刻。然后说道:“小师弟,你站起来,师兄有一道题要考究你。”

    岑迟连忙站起身,望着大师兄。虽然没有说话,但表情明显渐趋认真。

    林杉跟着也站起来。同时还又帮衬了一句:“不能太难,师弟入门才一年呢!”

    萧旷此时真想作弄林杉一番,什么时候这两个孩子关系这么铁了?但他最终又只是一笑了之,然后收起笑容。面色渐渐严肃起来。他躬身自地上捡起一根枯草,然后将面前两个师弟各盯着看了看,接着就折断了手中那根草。

    “小师弟。你可辨得,这根草的长度?”萧旷指尖拈着折过的那根枯草一端。往岑迟眼前递出,同时他的目光往林杉垂在身侧的手上盯了一眼,沉声道:“林师弟,不要试图帮忙作弊。”

    林杉没有说话,只是束手于背,偏头看向别处,一副并不关心的样子。

    过了片刻,小师弟岑迟的声音传来:“五寸。”

    “嗯,很好。”萧旷赞赏的点点头,然后目光一指林杉,说道:“林师弟,轮到你了。”

    林杉回过头来,微讶说道:“你刚才没说要考我啊!”

    “来吧,别装怂。”因为枯草的长度已由岑迟报数,为求公平,萧旷指尖微挪,将一部分的枯草缩入掌心,“给你三息时间,一、二……”

    未等萧旷喊完三个数,林杉已开口答道:“三寸四分。”

    萧旷没有像夸岑迟那样,也夸上林杉一句,而是在得到回答后,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如变戏法一样,滑出一只皮尺,开始往那枯草上测量起来。

    那枯草的全长有六寸四分,所以岑迟的报数并不完全准确。而之后掐折的那一段,长度则是三寸二分,林杉虽然也没有报出正确长度,但凭肉眼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测量”这根枯草的长度达到这么精准,已经足够令人惊叹。

    岑迟怔怔看着身旁的二师兄林杉,虽然他还不知道如何表达叹服之情,但这不阻碍他眼中流露出惊奇神色。

    “其实我们三人都拥有常人不常得的一门天赋,这可能也是我们三人能汇聚一处的原因,但这并不是值得自己洋洋得意的事情。”萧旷只将话说到此处便打住,并没有解释不能得意又当如何,然后就转言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林杉直到此时才忽然记起一事,惊叫道:“大师兄,难道……师父回来了?”他记得,师父在草庐的日子,大师兄未必会在草庐,但只要大师兄在草庐,那么师父肯定也在。

    萧旷眉梢微动,目光掠过地上那个陶坛,眼中便浮现一丝睿意,调转方向看着林杉,淡淡说道:“林师弟,你完了。”

    ……

    大雨瓢泼的山路上,北篱二十二代最末弟子岑迟趴在大师兄萧旷温暖的后背,侧脸看向旁边的二师兄。萧旷则是左手绕到背后,托稳了岑迟的臀,右手垂在身侧,拎着一只用草绳系着的被柴火烧得漆黑的酒坛子。

    一旁并行的是二师兄林杉,他举高双手以一种有些古怪的姿势,一高一矮撑着两把伞。三人一齐往山腰的草庐方向回走,若有人能从天空向下看,朦胧雨雾中,山路上仿佛有两朵会行走的蘑菇。

    “大师兄,你真的不肯帮我在师父面前圆谎?”林杉习惯了一派淡漠表情的俊脸上,少有的露出了惊恐担忧神情。

    “不是我不帮。而是这坛子的确洗不回原来的颜色,而且原来盛在里面的酒的确也找不回来了。在这种情况面前,你还是诚实点的好。”萧旷扯了扯嘴角,不知笑容里是善意的安慰,还是看戏者之乐,“现在师兄只能祈祝你,不要正巧倒掉的是师父最珍视的那一坛酒。这样他才可能原谅你。”

    少年林杉眼角抽搐了一下。神情有些紧张地问道:“大师兄,那你知不知道,师父最喜欢的是哪一坛?”

    “知道啊。”萧旷微笑说道。“但是手上这坛是否正巧就是那一坛,师兄却已看不出来了。”

    身旁举着两把伞的少年垂下头来。

    被萧旷背着的岑迟忽然叫道:“林师哥,雨,雨洒下来了……”

    少年林杉又连忙挺直了背。两把举歪了的伞也像是风雨过后休养了一夜的草木,重新振作起来。将头顶的雨幕遮挡得严实。

    萧旷看了一眼身旁虽然将伞撑得高挺,神情却依然丧气的师弟,思索片刻后忽然说道:“其实在烧坛子之前,你可以先在外面敷一层泥。这样一来,就凭柴禾的火温,怎么烧也不会留痕了。”

    林杉眼里极快的闪过一丝明亮。但很快又黯然下去,他只是连连叹气说道:“哪还敢有下次啊!大师兄。你总是这样,等到事情过了才出声提点。”

    “是么?我记得以前这些话我也对你说过。”

    “根本不记得。”

    “说没说是我的事,记不记得却是你的事,也许你需要吃些苦才能记得牢。这却不是天赋异常可以解救得了的,而是你的精神懈怠所致,是不好的习惯。”

    “你……”

    ……

    回到草庐,林杉听从了大师兄的建议,坦然向师父承认了错误,但却丝毫没有因为诚实而减轻惩罚,结果挨了二十板子,屁股上的皮肉伤一直卧床休养了半个月才痊愈。

    没有了林杉的帮助,岑迟才真正体会到,每天课业中的拎水和拾柴这两样活儿是多么繁重,比读书写字繁重了不止三倍。

    不过,因为要照顾林杉的原因,大师兄却留在了草庐,一直待了半个月,这是往昔很难得见的事情。

    因为这一个月的相处,岑迟终于习惯了称呼萧旷为大师兄,但在对二师兄林杉的称呼上,他却改不了口,仍旧一声“师哥”习惯性就喊出来。对此,萧旷先是试图纠正了几天,见没有效果,渐渐也就放松了。

    另外,岑迟还有机会全面了解了二师兄长挂在嘴边的,五项全能大师兄“能”的是哪五项。

    在这五项本领里,岑迟体会得最深切的是大师兄的厨艺,而最震惊的则是大师兄的武艺。他终于相信,一个人可以把武功练到能徒手打死一头野猪,所以那天躲雨的野猪窝洞再也不敢有野猪留步,真是被大师兄的手段给惊吓到了。

    而他虽然记忆力惊人,但恐怕永远无法在武功修为上赶上大师兄的水准。

    岑迟意识到,大师兄具备的天赋异秉在于对武道的领会,而这种天赐的物质,自己无法超越。

    大师兄对此却只是淡淡一笑,只说:“智者理天下,而战乱始终不如和平长运,所以在将来,脑子好用的人仍然比武功高强的人前途广阔一些。”

    岑迟影影绰绰听出了大师兄话里的某层含义,当即不认同地反驳:“大师兄,你也不笨啊!你知道的我都不知道……”

    大师兄萧旷便轻轻抚了抚岑迟头上结着的孩童冲天辫,微笑说道:“师兄比你年长一个倍数,这些学识只是时间的积累,等你长到我这般大,必定比我优秀得多……你这小脑瓜子,也不知道能记忆的极限会到哪里呢?”

    岑迟仰头问道:“什么叫‘记忆的极限’?”

    萧旷迟疑着道:“这个师兄无法解答,但你长大以后,自然会知晓,因为这个答案只属于你自己。”

    ……

    除了全面了解大师兄的为人,在这半个月的频繁交集中,岑迟与萧旷的相处方式,便类同于一问一答,并且还不断重复着这种模式。

    借以这种方式。岑迟从萧旷这里获知了更多有些旁门左道的知识。之所以谓之旁门,乃是因为岑迟扯着互助探讨学究的大旗,问的却都是师父教授学问之外的疑惑。

    好在大师兄明显比二师兄耐心足,并且一如既往的亲善,面对只有六岁的小师弟常问到的一些稀奇古怪问题,他从未烦躁发火。

    只是相比二师兄,岑迟很快又发现。大师兄其实也有个令自己郁极挠头的缺憾。那就是他在回答问题的时候虽然表情认真,却常常说到一些自己听不懂的字句。并且,这种不懂是越探究越迷糊。根本无言以继,于是很多问题探究到最后,都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

    例如在二师兄林杉被罚挨打后的第五天,大师兄萧旷做好午饭端进草屋。与两个师弟一起吃,岑迟忽然想到五天前从野猪洞回来的路上。大师兄说过的一个词,他一直没能琢磨明白,当即就发扬了求学勤问的精神。

    岑迟知道,当自己提出问题之后。大师兄必定会回应极为耐心细致的讲解,篇幅之长,饶是自己记忆力强悍。也容易绕晕脑筋。所以他在提问之前,就先在头脑里捋了一遍思路。再才徐徐问道:“大师兄,你那天说,‘拥有天赋异禀,并不是值得自己洋洋得意的事’,请问什么叫‘得意’?”

    “最常用的意思,就是自满骄傲,但在个别少数语境里,还可以拆分理解,譬如‘领会意义’‘达成意向’也可作得意之辞。”大师兄萧旷果然一如既往的发扬了他的耐心品质,“小师弟,理解字词需要应衬所行话意,你能把我说过的话挑出来作为词例,这一点很好……”

    “够了。”桌旁的少年林杉听不下去了,敲着桌子道:“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的天才,这就是骄傲;觉得自己不需要再进学了,永远都是天下第一的天才,这就是自满;两个合到一起,就是得意,说得就是你……”林杉眉头一挑,盯向岑迟:“……小师弟。”

    因为在五天前被师父责罚,少年林杉忍痛承受了二十板子,屁股上被打脱了一层皮,这几天卧床便只能趴着,吃饭时得跪在蒲团上,颇为难受。

    而令他最难受的还是耳朵不得清净,这个小师弟,脑子里藏着成百上千种问题,他似乎是把他见过的疑问都记在脑子里了。偏偏大师兄好耐心,怜弱小,有问必答,还过于仔细繁琐,听得林杉耳鼓快生茧子,偏偏因为身上有伤,避开不得。

    趴在床上休养时,他还可以扯几本书看看,全心投入到书册学识中,自然能隔绝一部分耳旁的“噪音”。但在这吃饭的时候,却是没法再这么做了。被强迫着受噪,少年心性的林杉也有些恼了。

    岑迟被二师兄的突然出声吓得一哆嗦,反而并未怎么听清刚才的那番话。

    一旁的大师兄萧旷不以为意,但也中断了本来准备讲给岑迟听的长篇大论,只是淡淡提醒道:“林师弟,讲话时不要敲桌子,注意斯文,若师父看见你这个样子,下一个被敲的会是你的头。”

    听到大师兄话里提及师父尊称,桌旁两个师弟一齐噤声。一个是想到了几天前挨板子时的疼痛,另一个则是想起几天前看师兄挨板子时自己心里的难过。

    ……

    吃完饭,萧旷先扶林杉回床上趴着。岑迟则跳下椅子,沿着桌边收筷子。才满六岁的他,即便挺直了背,肩膀也才刚与桌子齐高,桌上的碗是够不着了。

    尽管这点小忙帮得无甚意义,但当萧旷回过头来收碗时,还是冲站在桌边个子矮矮的岑迟含笑道了声谢。

    岑迟望着大师兄脸上的微笑,心头盘踞了许久的一个念头终于摁不住地蹦出口:“大师兄,为什么你不和我们一起住呢?”

    萧旷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你跟林师兄住在一起,不也很好么?”

    时年六岁的岑迟孩子心性立即被引燃,一口气数落了二师兄好几条“罪状”。直到旁边趴在床上看书的那位冷哼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连忙闭嘴。但过不得多久,他又懦懦地低声说道:“其实……也不是因为这个……”

    年幼的他。那时候还无法准确表达自己心里的想法。

    那种对强者依赖的感觉,是人之本性,但人们往往是先感受到,再才能琢磨着用言语描述。

    大师兄武艺高强,能徒手击毙山猪野狼;大师兄博学,至少在岑迟看来,是能做到有问必答的;大师兄……他做饭还特别好吃……即便五项全能的大师兄去掉另外两项本事。只保留这三项。也已足够令六岁的岑迟依赖以及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恨不能天天黏在他身边,也是孩子心性之一。

    但这却是不利于他成长的因素。如果他身边一直有这样一个人存在,有悖北篱学派收录他的用意。

    萧旷没有再问什么,只在沉默了片刻后徐徐说道:“因为我所学的,与你们不一样。”

    多年以后。岑迟和林杉记起他说的这句话,都已知道。这个答复并不准确,但也不算全错。

    萧旷主修武道,辅修棋艺。自武道上比较,林杉能与萧旷五十七招打成平手。但却绝对胜不了,棋艺更是差得远了;而自棋艺上比较,岑迟能与萧旷五局四平手。再难进一步,武道上萧旷则能一掌将岑迟掀翻至三丈之外……

    然而。武道和棋艺,其实都不是北篱学派主传的学识。北篱老人之所以只授大弟子两项偏门学识,除了因为大弟子天赋受限,还有一个不可言说的理由,这注定了大弟子无论如何全能,终将无资格成为北篱学派下一代接替人。

    所以北篱大弟子萧旷身拥的几项令岑迟无比佩服崇拜的本领,实际上都不能助长其进步。

    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断绝了偏学大弟子和两位主学弟子的来往。

    当年还只有六岁的岑迟并不懂得这么多,他大抵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却正是这样直接的感触变作话语吐露出来,最能直达问题疑点。在得了大师兄的回答后,岑迟仍是眼含疑惑,想了想后又问道:“学得不一样就不能在一起么?这几天大师兄一直都在这里,不也很好么?”

    岑迟的话音刚落,旁边趴在床上佯装看书的林杉也偏过头来,显然他心里也同样抱有这个疑惑。

    “嗯……你这么说,也不算全错。”萧旷正在收碗的手微微一滞,沉吟了片刻,然后换转话题,轻声问道:“小师弟,大师兄向你提问,如果这几天我不在这里,二师兄也帮不了你,那你会如何生活?”

    岑迟听出大师兄说话的语气有些变了,而每当他这样遣词说话时,都是他极为认真的时候。

    所以岑迟的面色很快也变得严肃认真起来。

    然而当他极为认真的将大师兄问的这个问题思考数遍后,他却皱起眉头。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虽然记忆力很强,拥有着几乎能过目不忘的天赋,但在独自生活这件事上,所拥的本领匮乏得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朝一旁因为受罚而臀后被板子打脱一层皮,以至于只能趴在床上,但也正朝这边看来的二师兄看去。

    他恍然发觉,二师兄虽然做饭难吃,洗衣服也常仓促了事,但二师兄至少会使用火石打火,能把一锅米煮熟,甚至有时候衣服被山路上的荆棘挂破,二师兄还能歪歪扭扭缝补丁……这一切生活的本领,自己却连勉强做到都不能。

    “我不知道……”良久地思索过后,岑迟缓缓低下头,“我不会……”

    “这是你第十一次这么说话啦!”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林杉这时忽然插话进来,“不会就学到会,大师兄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听你说不会、不知道。”

    萧旷少有的一次,没有帮年幼的岑迟说话,而是赞同了林杉的话,点了点头后接着对岑迟慢慢说道:“如果没有我在这里,你已然学会做饭。你的身高或许还不够支持你收拢桌上的碗碟,但如果没有人帮你,我相信凭你的头脑,不会想不到,还可以踩着凳子收碗这个办法。”

    岑迟闻言抬起头来,神情里有一丝明悟。些许惊讶。

    “照顾自己的生活,这是作为一个人应该掌握的最基础本领,无关天赋如何。”萧旷话语微顿,然后接着道:“孤立无助的环境最能让人学会承担与坚强,你年纪还小,现在对你说这些,也许不太适宜。但这却是你必须明白的事情。

    在你到来之前。二师兄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生活,他最初学会用火石时,摩擦敲打了那石头数百次。但他无法因为失败就停止尝试,因为身边没有第二个人会出手帮忙,点不着柴火,他就只能挨饿。

    因为米里有沙子。差点磕裂他的齿骨,所以他学会了淘米。

    有时候师父不在。要改善伙食只能靠自己。这山上物产丰富,但如果他没有学会射箭、设计陷阱,那么即便有兔子从他脚前行过,头顶有山鸡飞过。他也只能饱一饱眼福罢了。”

    “因为指望不上有谁能帮忙使自己轻松,便只能自己动手,学会掌握这些为人最基础的本领。”萧旷伸手轻轻抚了抚岑迟头顶的辫发。“如果有我在这里,我可能无法狠心做到对你的困难视而不见。但若如此,不知你会迟多久才能学会这些?这是师父他不希望看见的结果。”

    岑迟混沌半解地听着萧旷说的话,虽然有一些不明之处,但他至少先将原话一字不漏的牢记在心里,然后他就认真点了点头。

    而就在萧旷的话刚说完,岑迟一时还未接上话头的间隙,屋外忽然飘入一个声音:

    “旷儿所言不差。”

    这熟悉的声音透着无比严正的语调,令屋中的林杉和萧旷皆是精神一振,年纪最弱的岑迟则眼中流露出些许怯意。

    萧旷放下手中还留有残羹的碗碟,掸了掸衣袖,然后朝门口走进来的那名身材颀长、目光明濯、木簪乌袍的中年人躬身深揖:“北篱大弟子萧旷,拜见师父。”

    林杉也已自床上翻身下地,尽管臀后伤势被牵扯得隐有裂开的势头,疼得他额头开始渗汗,但这点痛苦并未阻止他拜行师徒之礼:“弟子……”

    林杉刚刚攒手,将要拜下时,就见北篱老人举袖为阻,语气温和了些地道:“杉儿,你好好歇着吧!”

    虽然几天前的施惩,由他亲自动手,每一板子打下,力气落得都很结实,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直打得二徒躺了几天都未养好。但惩罚这一档子事儿过后,他这做师父的能照顾到的地方其实都仔细关照到了。

    林杉心里也很明白,是自己犯错在前,受罚是必然的结果。虽然师父没有丝毫宽恕,但自己不可能因为此事而去记恨什么。

    随后,北篱老人的目光就落在了岑迟脸上。

    岑迟并未行礼,而只是神情有些怯意地低声唤道:“师父。”

    “嗯。”北篱老人淡淡应了声,然后他走到床沿坐下,伸手掀开林杉后背的衣服仔细看了看,缓言说道:“已经结痂了。”

    他侧目看向萧旷,又道:“这几天是祛朽生新的关键,你小心些,切忌使他的伤痂二次裂开,以免在今后留有疤迹。”

    “是。”萧旷颔首。

    北篱老人检查完林杉的伤势愈合情况,便未再多说什么,站起身朝岑迟招手:“迟儿,跟着为师出来。”

    岑迟依言跟在北篱老人身后向屋外走去。临出门之际,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大师兄双手自然垂在身侧,目光温和平顺地看过来。二师兄依然趴在床上,但与大师兄的平静目送不同,二师兄的眼里有些许关切的神色。

    行至屋外,见师父依然没有停步的意思,岑迟沉默着一直跟到背后草屋快要隐没于山林间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您要去哪儿?”

    北篱老人听见身后传来稚嫩童声发出的疑问,他却连头也未回一下,依然保持着束手于背,略微昂首的步姿,淡淡说道:“到达了,你自然就能知道。”

    考虑到跟在身后的是一个走不快的孩子,其实他暗暗放缓了脚步。但在那孩子眼里看来,师父步履如风,依然行走得极快,自己跟得有些吃力。

    如果是数年后的岑迟听到师父的这句回话,一定会在心里腹诽两个字:“废话!”

    但在岑迟六岁时。听见这话,他的第一反应是暗自觉着:“二师兄果然在学师父说话。”

    从师父的说话语气里听出些许不悦,岑迟便不敢再继续多问。

    山路崎岖蜿蜒,岑迟只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师父仍没有停步的意思,前方也没有出现什么房舍。这样无言的步行旅程,未免单调。岑迟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落在师父束在背后的手臂上。

    师父的两只衣袖格外宽敞。若非弯起架在背后,恐怕会拖到地上。而因为宽阔衣袖被架起在半空,随着师父的身形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起伏。那两道衣袖也晃荡起来……不知出于何种动机,岑迟下意识想要模仿。

    他也将稚嫩且骨腱还未完全长开的双臂绕到背后,想要体验那种衣袍无风自动的感觉,不料他很快发现。自己的双手绕到背后几乎不能握于一处,似乎手臂有些不够长……

    于是他努力的扭着肩膀去够手指。若有旁人从正面看他,那样子会显得说不出的别扭,但他自己当然无法意识到这一点。

    终于,他束在背后的双手抓握到一起。然而就在此时,他行走的身形变得极为失衡,只是地上小小一个突起的顽石。即绊得他正脸朝下,啃了满嘴草茬。

    北篱老人终于站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他不知道新收的这个孩子心性未脱的弟子摔倒的原因只是贪玩,还以为是这孩子终究稚嫩弱小了些,比不得另外两个弟子。

    侧目看了看山路前方,估摸着余下路程的长度,北篱老人轻轻叹了口气,将重重摔下、已经痛得流泪、但却能忍住一声不吭的岑迟自地上扯起,掀到了自己背上。

    岑迟刚到大荒山时,一路上也是这般趴在师父背上过来的。但那时他是因为忍受了太久的饥饿,病得已经神志不清,无法自己行走了,才享有特别待遇。

    在岑迟的记忆里,这一次趴在师父背上,才是最真实的感受到了师父的温暖。师父的后背,比大师兄更宽厚。

    然而岑迟此时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有些吃惊,有些紧张,挂在师父两边肩膀上的两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北篱老人明显感觉到了背上那孩子的紧张,忽然说道:“把拳头松开,圈牢为师的脖子,莫再从背上滚下去了。”

    岑迟这才依言照做,随着心情略微放缓,他忍不住又问道:“师父,您生气了吗?”

    北篱老人语气一惯平淡地道:“你何出此言?”

    岑迟忐忑着道:“您……您对人说话都不会笑的……”

    “为师对任何人都是如此,你要尽快习惯。”北篱老人话语微顿,然后才接着又道:“迟儿,你记住了,在师门做好弟子责务,你对为师便无任何愧歉。平时见了为师,你也不必唯唯诺诺,心里有何想法,尽可抒发,无论对错,为师都有点拨解答你的责任。即便有些事情,或许暂时不能对你解释得太清楚,也定会择时再谈。”

    “是,师父。”听了师父的一番教诲,岑迟再回话时,声音里不知何时多了些昂扬的语势。

    ……

    那天,岑迟第一次步入了北篱老人的住所。

    师父的住所在大荒山霞虹峰顶,从外表看去,也只是几间草顶房,但在那几间房子地表下嵌入的暗室却大得惊人。暗室里有很多口箱子,在之后的岁月里,岑迟却再未有机会去那里一探详尽。只记得唯一一次机会,还是师兄林杉冒险带他潜入,匆匆翻看了几口箱子,里面装的全部都是书籍。

    在那堆满了箱子但宽敞整齐的地下暗室里,北篱老人取掉了岑迟脖子上挂着的生辰锁。

    直至那一刻,岑迟才算是正式拜入北篱学派。

    也是从那时开始,受师父教诲,岑迟模糊的划定了自己以后的求索目标,以及淡化了记忆中本也不太清晰的父母印象。

    发掘自己的天赋潜力,成就辅国之才,超越二师兄,继承北篱学派百年之志。

    如果事情一直朝着这个轨迹发展,倒也不错。

    然而这样虽然有些辛苦,但充实且稳定的生活,并未持续太久。

    竟仅仅只持续了三年。

    在那个雨夜之前,师父在岑迟心里的形象,依然是伟岸博学的,他只有满心的敬服。

    但这样和谐的学习环境,似乎就在那一夜被暴风闪电冲刺砍伐得粉碎。

    究竟是什么原因,造就了这个结果?

    九岁那年被迫离开大荒山,离开了师门学派以后,岑迟在外流浪游学了十多年,一直很费解,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师父为什么会突然如疯魔附体一般,握着把尖刀冲进了他的卧房……

    师父,你眼中突然流露出的狠辣,究竟是为了什么?

    虽然在多年以后再遇大师兄萧旷,一番长谈过后,岑迟终于知道了九岁那年,师父要趁雨夜杀他的原因,但他心里的疑惑反而更深沉了。

    三年间,一千多个日夜的谆谆教导,生活上虽然清淡但不失细微地关怀,难道都是假的吗?

    如果不是二师兄突然冲了进来,冒死抵挡,师父,您对我,真的下得了手吗?

    眼前的那两间熟悉的草屋渐渐在视线中模糊,似乎是因为渐去渐远,又似乎是变作烟尘随风而逝;大荒山雄壮高伟的轮廓也开始变得模糊,似乎是如溅了水的墨团,层层晕染入夜色中,又仿佛在往地下陷,陷入了一片海……

    眼前却出现了一条山路,这条路没有崎岖的石砾,反而铺着整齐的石阶。石阶小路两旁的风景皆已模糊成了墨色,只有石阶反映着月色银辉,现出正一步步走在石阶路上的那个颀长人影。

    这个人影将双手束在背后,两只宽大的袖子晃荡在半空,似乎只要那人的手臂再垂下去一些,这袖子便要拖到地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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