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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书房面前,走在前头的家丁开了门,阮洛随即又使他退去。等身边只有莫叶一人跟随,阮洛才将那一摞账簿搁在书房内的书桌上,并一本本的翻看着封页上的文字,似乎是在进行清点。
莫叶见此情形,心中稍一琢磨,就着手将书房所有的窗户都推开了,屋内的光线顿时亮了许多,空气也显通透。
而待莫叶做完这些,回到书桌旁时,她就见阮洛已将一摞账册全部在书桌上铺开。那书桌本来就有些异于寻常书桌格局的宽阔,此时桌面上铺满了封面颜色相近、但标号显示绝非来自一家商户的账册,忽然一眼看去,不禁让人感觉有些眼花。
莫叶定了定神,看见阮洛的目光垂落在桌面上,也凝住了神,她忽然提醒道:“刚才在来的路上咱们可是说好了,你只是把这些账本置于书房,没说要看的。王三哥走时也叮嘱过,只许你白天看账本,晚饭后便准备休息了。”
“王三哥?”正沉浸在思考中的阮洛迟疑了一声,隔了一会儿才完全回过神来。
想起这个令他感觉不习惯的称谓是怎么来的,他微微一笑,又说道:“我忽然有些希望你的记忆不要那么好,至少你只是今天忘记了王哲的话也好。”
莫叶目色微窘,想了想后轻声问道:“莫不是遗落了什么?我跟着你一路过来,见你一直很紧张这摞账本。”
“没有遗漏,不过这些册子都是那些老板手里留的孤本,必须谨慎对待。”阮洛温言解释了一句,顿了顿后。他又说道:“我刚才在想,是不是可以趁饭前还有一会儿的功夫,把这些账本的时间顺一顺,理好了方便明天翻查。”
“不行。”刚刚还轻言相询的莫叶态度立即坚决起来。
不管阮洛是不是已经准备行动,莫叶绝对服从于自己的立场,并在将桌上的全部账本来回扫视了两遍后,给出了她的理由:“总共二十七本。即便只是翻动一下首页和底页。就需要不短的时间,若再加上排列顺序的时间……阮大哥怕是看大了晚饭前的这‘一小会儿’时间。”
“那……好吧。”阮洛笑了笑,眼中有一丝无奈浮现。
动作轻快的将所有账本又全部收拢到一起。阮洛没有将它们放在书桌后面开放式的书架上,而是信手拉开了书桌下的一个抽屉。只是,他还未放下账册,就忽闻一阵异香从抽屉里浮散而起。
一种樟木的香气袭入鼻中。阮洛的双眸微垂,视线落入抽屉里。眼色一亮。
抽屉正中端正的摆着一样事物,由许多珠子组成,却非女子饰物,看起来是四平八稳且透着种严谨气息的。
“这是……算珠?”莫叶忽然出声。她识得此物。但也只是限步于认识,并不是熟识。
经商之学正式获得国朝的认可并推广,还是王家这一朝开始才有的事。否则整个大周历行三百余年。不会只出了业都一个大型商都。并且,业都是作为帝京所在。才得以壮大的。
大周皇帝隐隐有限制其它都会过强发展的意思。周帝国统治时期,主要以农耕生产为国家资产的重要来源,皇权和律法制衡着农与商的比例,即便是三百多年过去,也没有太大的松懈。
周皇帝的意思很明确,即便要发展,也必须以当时还是帝京的业都为首重。
这一情况到了如今,周亡昭起,在王氏新君主的主持下,才得到改变。如今全国除了有业都、以及现在的帝京湖阳这两座实力强大的都会,其它地域也有数个正在迅速强盛起来的郡都。而这一切,都与贸易激活物资流转有着必然联系。
现在,国南的居民也可以方便买到深林大山里才有的珍贵毛皮、鹿茸虎鞭,国北的百姓也可以吃到南方水乡所产的稻米。百姓们桌上食、身上衣都有了较为丰富的改变,生活质量的提高对民生的扩展是有很大利益的。
贸易领域的逐步解禁,自然会影响贸易之学在教学领域的扩展。不过,如今的新帝君虽然在努力经营着,只是几年的时间,尚无法对前周禁锢了数百年的领域产生根本改变,经商之学目前还未在各大书院普及。
因此,珠算的推广也受到一定限制。
当周朝还未覆灭、还在对商道禁足时,地处周帝国疆域西北角,有一个国度却凭着商业强国策略,在那片贫瘠之地狠狠扎根。这个国度地虽薄、人口也不多,但它夹在三个国家的中间,却一直没倒。
当时还在北疆驻守边防的王炽——也就是现在昭国的皇帝——几乎是亲眼看着这个小国度渐渐站力起来,坚韧不拔。因为这一所见,令王炽对‘商业强国’这一策略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如今的昭国虽然还未推广商学,可王炽知道,在那个小国里,已经演变存在了一套成熟的商学经验。昭国的商界新杰,有不少就是跑到那里学成了再回来,阮洛便是其中之一。
昭国的各大书院虽然还未普及商学,但皇帝的口头旨意都是传达到了的。如果在众学子中存在对经商之学兴趣丰富、且有一定天赋的学子,可由国朝出资,书院安排细则,送学子去西北角那个小国游学。
而那个小国似乎也已有所察觉,在商学领域,泛泛的理论之学可以对外有部分释放,惟独珠算一学,把得是十分严密,只是在那里游学几年的话,珠算怕只是入门,珠算的精要处很难完全学透。
当然,珠算也是人发明的,不是仙法,浸身在商学氛围里,也是存在自学通达的能人,但那样的能人自然是少有、不利于推广的。
据说现在昭国的陆商之鼎——燕家商会,之所以可以日进千金。分会遍布国域十几个都郡,每天出入账的记录账页逾数百记,却丝毫不乱,且一直在以极快的速度运作,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商会的核心办事馆,培养出了一批强于算术的俊杰。
数年前。金老板获得阮洛的助力。对行内燕家的这一说法渐渐深信不疑。因此金老板还问过阮洛,以他的能力,要进燕家核心的办事馆。应该不难,为何一直闲云野鹤的身在世外?阮洛当时只是置以一笑。
后来金老板明白了,以阮洛的身体状况,是无法承担燕家的那种工作强度的。不禁喟叹了好几天。
燕家的那一个算珠精英组,阮洛是知道的。事实上他游学西北小国。算是运气好的搭了燕家的‘顺风车’,跟着燕家出资送去培养的几个少年,顺利进入那小商国的国立商学院。
燕家在此事上可谓散财如推山,花了不少钱。也有意招揽阮洛入队。可是阮洛在入学后仅过了两年,就抱病退学了。
那个时候,他才刚刚接触到商学院的珠算经义;那个时候。同行的几个少年对此都感觉遗憾不已;那个时候,燕家虽然感觉这趟生意做亏了。倒也没有想太多。
时过几年,阮洛帮金老板打理恒泰馆,产业扩大,使金老板成为京商中的豪强,阮洛也自成‘金算盘’之名,燕家才对当年阮洛‘搭车’之事,隐隐嗅到了一丝古怪。
抽屉里放的是一把算盘,虽然擦拭得一尘不染,还用樟珠进行了细致的防虫保养,但仔细一看,这算盘并不是全新的,还磨损得厉害。
只有阮洛知道,这是几年前,还只有七岁的他跟着燕家那群少年游学到那所国立商学院时,学院派发下来用来练习的算盘。
当年阮洛抱病退学,的确如燕家现在才嗅到的那丝古怪,是有原因的。
退学离去时,阮洛只带走了这把算盘。后来帮金老板的忙,他用的也一直是这把算盘。也许是在商学院的那两年练习,使手指已经习惯了这把算盘的大小布局和触感;也许是难以忘怀与一群志趣相投、意气风发的少年一同求学的日子,这把算盘一直陪在阮洛的身边——尽管它的构造简单得很,要模仿一把出来并不难。
三年前,阮洛的身体状况又不好了,又辞别了金老板,由王哲带着他去泊郡休养。行程定下时,王哲说什么也不准他带任何与算术有关的东西,离开时还直接将这把算盘扣留。当时阮洛没有精神与王哲发火,但心里是生了好一通闷气的。
可没想到,那家伙没对他说谎,说好回来时就会把算盘也还来,如今竟真就原封不动的还回来了。
之前阮洛还一直认为,凭王哲那家伙散漫无边的脾性,没准转手就把这算盘扔火塘当柴烧了。王哲是不缺钱的主,别说再造一把、就是再造一屋子的算盘备用,他也是做得出来的。可是,这把损耗严重的算盘,所携带的某种对阮洛来说极为重视的意义,是无法复制的。
阮洛恼的,就是王哲的不理解。
可没想到,王哲的性格中,也有这么敏感细致的一面,倒是自己误解了他。
抽屉打开后,那种香樟的气息很快就四散淡去。抽屉里并没有放置樟珠,显然这算盘上散发出的樟珠香味,是因为它被置放在樟香环绕的环境里太久,自身有所浸染的缘故。
王哲一定是几年前就将它收藏好了,直到今天才拿出来还给自己。
阮洛想到此处,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扬起。
心中积压的一件旧事终于了了,心胸顿时一片疏朗。此时耳畔听到莫叶说的话,语气中明显有种不自禁的味道,阮洛不由得为之新奇起来,料不到身边的少女居然也识得这一学问。
现今,女子之中也不乏有才华者,并得到学界一定的认可,但那多是局限于浮华辞藻,供于娱乐,如果有女子连算珠的学问都通晓,却是有些跨领域了。
不过此时的阮洛心情大好,脑海里还浮动着许多由这把旧算盘牵连起来的往昔记忆,也就没了对莫叶深究的意思,只是轻声问道:“你也学过算珠之术么?”
阮洛只是随口一问,却使莫叶心生一丝慌乱。
第一次见到算珠的实物。莫叶禁不住的觉得新奇,一时也就忘了,作为本土人士,本是接触不到这类学问的。她这样一语道破其名,无疑是间接说明了,她有混迹于较大类型得书院的经历。
莫叶闻声微怔,犹豫了一下后。她暗暗一咬牙。微笑着道:“在此之前,我冒充过另一位公子的书童,得便在礼正书院待过一段日子。”
莫叶知道撒谎是不对的。但她现在必须用这种方法应对阮洛的质疑。并且她还意识到,在今后的日子里,自己可能会有更多让阮洛质疑的地方。于是干脆就撒了个半真半假的谎,这样以后她若再有不慎。圆谎起来可要容易得多。
她却不知,她把此时的阮洛想得太复杂。只因此时她自己的心绪太复杂,有些过于主观臆测了。
因此她还有些漏了周详,不管怎样,说谎就是假。即便她自己能做到天衣无缝,那么与她相关的人呢?如果阮洛想知道,只需随手挑出她身边的一个人问一问。即会水落石出。
人是习惯群居的,因为这一特性。使人很难造假自己的身世履历。
不过,至少这一刻,莫叶是把阮洛给糊弄住了。
阮洛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微笑着道:“难怪王哲之前还开玩笑,说你束起头发,很容易就可以做我的书童,原来是有前源的。”
其实这会儿的阮洛心怀的想法很简单随意,是就是对王哲又多了份感激。
想不到王哲不但信守承诺的帮自己把那算盘保管了三年,过程还极为细心。如今回来,他还废了番心思,招来的侍女也是与自己的所长有所关联。
心念至此,阮洛垂手探入抽屉中,随意在算盘上拨弄了一下。触手微凉,而又很快让他体会到一种熟悉感觉,他不由得生出种感怀:不知道那家伙为此留了几处心眼。
只是他的这种感怀无法得到莫叶的共鸣。莫叶仍会错了意,谨慎微思后,道:“如果你有所需求,我不介意重拾男装。”
说罢她就干笑了一声,心中则在暗道:我又在胡诌了,什么重拾啊?我好像从来就没怎么穿过女装。不过,回想一下,似乎还是穿男装比穿女装感觉舒服。
虽然已意识到莫叶有些过于认真了,但阮洛依然没有深思于此,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一笑略过。
他的注意力大致都凝在那把算盘上,犹豫了一下后,终是忍不住弹动手指,开始温习一套基础的珠算教义。
曾经游学至昭国西北角相邻的那个小国度时,阮洛在那里的国立商学院上的第一堂算珠课,练的就是这套十分基础的算珠指法。虽然是入门功夫,但这套指法却是阮洛在商学院求学时练习过最多的课程,其中也承载着许多他在那处学院结识学友的记忆。
只是三年没碰算珠,甫一展指,不免感觉到一丝生疏。
但是,随着手指在那一颗颗光滑的算珠间纵横穿梭,大脑中的一个区域因这动作而唤醒,阮洛的指尖也越拨越快。莫叶在一旁看着,渐渐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绝于耳,明明都是木制的扁平算珠,在阮洛手指的弹拨下,却发出了较为清脆的声音。尽管这声音并没有起伏的节奏和韵律,却使莫叶听出了一丝振奋。
也许是因为这声音是由自己拨弄出来,声音入耳,阮洛听得仿佛更加兴奋陶醉。
一套珠算入门指法很快练习完毕,尽管心中热情犹盛,但他十分自律的没有再继续,而是将算盘从抽屉里拿起来,把帐册放到下面,再压上算盘。
他决定明天开始清账时,就动用这分别三年的好帮手,同时也注意着不让已经损耗不堪的算盘再受挤压。
关上抽屉,阮洛侧过脸看向莫叶,见她脸上犹存有讶然神情,他轻轻舒了口气,然后温和道:“算起来,我已有三年多没见这老伙计了,一时不禁有些感慨,情难自禁。”
听闻阮洛称那算盘作‘老伙计’。不难感觉到他对它的重视,莫叶心念微动。
莫叶想起王哲说过,阮洛在回京之前,一直在泊郡养病。此时她再听阮洛亲言所述,大抵能明白,他这病怕也是养了三年多,这不禁让莫叶心里对阮洛早有顾虑的一个问题又浮现出来。
正当她犹豫着是问还是不问时。门外忽然传来丫鬟的一声轻唤。打断了两人各自的思路。
莫叶转眼向声音的来处看去,很快认出那丫鬟正是刚才在会客厅见过一面的那位,因而莫叶又想起了阮洛拒绝那丫鬟帮忙时的眼中神情。这使得她立即打消了心中的那个念头。
“生病的经历,对谁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还是不要触别人的霉头了吧!”莫叶在心里如此想道。
见丫鬟来传饭讯,阮洛便收束了心中的那份感怀。拾步与莫叶一同随着那丫鬟引路,向饭厅行去。
……
白芦泊又名白芦湖。两个名字,一字之差,但形容地的确是同一个地方,而且还十分贴切。
白芦泊原本就是一片长满芦苇的湿地。稍微经受一阵大点的雨水,这片湿地就会累积丰沛水源,形成一片泊地。惹得芦苇疯长。人们若不走进观察,只在远处高山上俯望。多半会误以为这片地域是个大湖。
新年更替旧年景,新的芦苇枝自然会取代枯老了的芦苇。就这样一年一代的积累,老朽掉的芦苇一层一层烂在了常年湿润的土壤里,致使这片湿地的土壤越来越肥沃,颜色渐呈深灰色。
经验老到一些的农民认得,这种颜色的土对农耕来说,意味着什么。这种土质堪称农产黑金,但大家也只是看一看,没法真动手在这片土地上播种。
这片肥沃的土地每到多雨的夏季,就会被高涨的积水淹没,一直到深冬,水位又会慢慢降落下去,直至枯竭。像这样春冬是泊、夏秋是湖的地域,是既不能开发出来种田,也难以形成蓄水稳定的真正湖泊。
后来有农民发现,可以用移土的方法,将泊中肥沃的泥浆挑到新开荒的田地里,犁田翻土几经混合后,可以比较明显的改善原来贫瘠的土壤。
经验很快传开,四周农民纷纷效仿。
因为白芦泊退水的季节大抵是在冬春两季,而农耕最关键的季节是春上,所以每到开春播种的时节,就会有大批四周的农民来这儿挖土。
需求多了之后,白芦泊被挖得一塌糊涂,渐渐出现了损害到芦苇正常生长的破坏性发展。芦苇如果不长,使土壤变肥沃的来源自然就会逐渐消失。
当这一情形发展到几乎有半个泊地被挖成白沙裸土时,终于引起朝廷的注意。
然而自然的力量是凡人无法抗衡的,自然环境一旦发生某种破坏裂痕,也不是凡人轻易能修补得了的。偿还总不如索取容易。
工部来人了,但不是要去种芦苇,能做的、最有效遏制这种趋势的,只能是勘察地理,然后教百姓如何下铲,才可以尽可能不破坏维护白芦泊自然循环的芦苇交织在地底的根须。
经过一段时间的整治,白芦泊渐渐恢复往日的生机。只要人的力量停止产生破坏效果,自然的修复力也是很强的。
除此之外,朝廷还因对白芦泊的地质勘察结果,议出了一个新举措,就是在这里建设了一个移动的驯马场。
之所以说是移动的驯马场,是因为这处驯马场只在春初开启两个月,夏季涨水之后就会关闭。
驯马场所训的马,也几乎全是商用马。
大型商队都会养数量不少的马拉送载货板车,并且因为走货运路线对马的损耗极大,每年必然会淘汰一部分和新增一部分马匹。怎样让这项用途的马不要素质不齐,怎样让整个京都用于此行的马都遵守一定的行业秩序,便是这处驯马场的主要任务所在。
然而,即便这处驯马场驯的不是军需战马,但闲杂人等,轻易也是不易进入场地之内的。
可王哲却是堂而皇之的进了,还是坐着马车进去,一路上脚都没踩过地。只是在入口哨楼守军处,王哲亮明了一块腰牌,那守兵却是不敢多看。脸色也顿时恭敬起来。
杨陈的脑子里还闪现着刚才过关时的画面,马车已经穿行过驯马场入口军事驻防的哨楼,白芦泊驯马场景观有一大部分已能映入眼底。
试想夏季的白芦泊,应该已变身成一片由青色芦苇与嫩绿色芦穗环绕的巨大浅水湖。秋季的芦湖则是芦花如绒,柔白一片,只要有一阵风吹过,就会有一大片芦花携带着成熟的芦苇种子脱离芦穗。在离开这片生养之地去旅行前。在湖面随风离别前的旋转舞。
水面与湖周叶片开始泛黄的芦苇接壤的边缘也会因此变得朦胧梦幻起来。
只有在严冬时节,白芦泊才会恢复到它名字里的颜色。
而在现在这个春末夏初的时节,泊中渐渐开始涨水。泊边去年秋天留下的枯黄芦苇在冬季时被风雪压塌在地,此时已经被新长出来的一片绿芦叶盖过,不少芦苇开始抽苞拔穗,整个芦泊一片生机勃勃。这个时节的白芦泊实该改名叫绿芦泊。
进入这片场地,杨陈深深受此景观影响。一时有些恍身,也忘了赶车了。而那匹拉车的马也是越走越慢,一对长耳时而一齐竖起,时而左右摆晃。似乎是在聆听什么,在寻找着什么。
毫无疑问,这马是感受到同类的讯息了。并且如果人能比拟它的思考,此时这马应该也会是感觉震惊的。因为这地方有太多它的同类的讯息,而且很陌生,有点复杂。
就在这时,环绕整个芦泊修建的既成堤坝,又是跑马道的一条宽阔长埂上,忽然腾起一阵白色烟雾,紧接着就有大约六、七匹骏马狂奔而出。
骏马顺风而奔,踢下尘烟稍快一些的漫延开来,衬得它们仿佛是从云端跳脱而出的天马。
待那七匹马跑入杨陈的视线范围后没过多久,马群的后头又出现了一辆逐马急驰的马车。
这车好奇怪,没有四周的车板和顶上盖,只有一对轮子和一块车底板,然而在这样被奔马呼扯得贴地如飞的一块板上,居然还能稳稳站着一个人。
待那辆马车再奔近一些,就见立于车上之人凭单手扯着缰绳,另一手上持有长鞭,尽管他的整个身躯几乎被腾飞的灰土淹没,却丝毫不妨碍他一路呼吼而来,也不知道他已由此‘吃’了多少口土。
看情形,此人有些像是驯马师。
看见这一幕的杨陈情不自禁的感叹了一声:“我还是头一次看见马车追马群,还能追得这么紧的。”
王哲盯着那群马看了几眼,然后摇头说道:“要入夏了,应该过不了几天,这里就要撤防了,马也就剩下最弱的一些,凭亭车要赶上,并不难。”
只在他说完这一句话的工夫里,在那条整体上看,大致为圆形的环泊跑道上,狂奔中的踢踏声已经临得极近,几乎将他的话淹没掉后半截。
群马这样的奔跑速度,在杨陈这个习惯与寻常马匹打交道的人眼里看来,着实是有些骇人。但对于混迹过军方驯马大本营,见过骑兵冲阵的王哲来说,这样的速度仍是有些欠差的。
那边,亭车上的驯马师终于也看见了停在离跑马道还有数丈远的一辆马车。
按照常理来说,白芦泊驯马场里的马车,不论是正在使用,还是大仓里的备用车,都是统一规格,跟自己脚下踩的这辆一样。因而在这样的大环境里,杨陈的马车驶入场地间,反而显得有些另类,致使那驯马师下意识多看了几眼。
然后他就看清了王哲的脸孔,眼中不由得露出一缕讶异。
紧接着,他又看见王哲的胳膊往身边的一个陌生面孔的年轻人肩上一搭,他的目色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车行未停,他手中长鞭一甩,紧紧追逐着群马在王哲正对面的一段跑马道上呼啸而过。
而看见那驯马师朝自己这边盯了一眼,杨陈的感受与王哲大为不同。毕竟他是第一次来这里,而这里不是寻常人能进来的,所以他未免有些生人情怯,双肩微紧了紧。
在那马群和马车奔入跑马道的另外一端、隐没在一片视线不达的芦荫后头时,杨陈就看向王哲,问道:“你跟这儿的人认识?”
要能这么轻松的进来。而且还是带着生人同行也无阻,这个‘认识’的意义可不太一般。
王哲知道杨陈肯定会有这一问,所以他自己心里头也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在杨陈话音刚落时,就见他很快微笑着答道:“朋友交得广,托朋友的便宜,我在这儿挂了个驯马师的名号。”
杨陈眼中现出惊讶神情,他虽然没有立即说些什么。但他那眼神显然就是在说: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驯马师啊!
王哲猜得到杨陈会怎么想。所以又补充道:“不过,我真的只是个挂名驯马师。至今好马没有驯几匹出来,却常常借这由头来打搅朋友。”
杨陈闻言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嘿嘿一笑,说道:“你这话我完全赞同。”
两人的话正说到这端头,耳畔忽然听见车轮碾地声,却是那只有一块底板的马车回来了。
马车在靠近这边还有丈余远的位置便停了下来。然后就见那额发凌乱、一脸灰土的驯马师将手中马鞭插在腰间,也不拴马。手里缰绳一撒,直接就跳下车来,一边向王哲走近,一边拱手朗声道:“王兄。这是哪阵吉风把你给吹来了?”
“天下有这样的吉风么?我可是来找卜大人麻烦的。”王哲也已跳下马车,冲走近的驯马师一揖手,满目欣然。
那驯马师笑得快意。仿佛是刚才逐马飞驰的劲头还没散,迎着王哲道:“是不是麻烦。那要看你找哪位卜大人了。”
“自然不是你。”王哲揶揄一笑,“令尊要你参加京试,却不料长在家门口的捷径你不要,天天喜欢跟着一群牲口混迹,如果再不改观,你怕是要永远错失‘卜大人’这一称号了。”
“你太狠了,对我不能嘴下留点情面?科举试馆里每一期都会看见不少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别人都不急我急个球。”驯马师一不留神口喷秽言,继而想起父亲的谆谆教诲,连忙朝一旁啐了一口,那唾沫里也不知掺了多少沙尘。
敛下心中的燥意,驯马师这才将注意力转向王哲身边的杨陈,目色生疑。
接下来,自然是由王哲做介绍人,为那驯马师引见。按照常理,以杨陈的身份是不可进入驯马场内部的,但有王哲做中间人,一切问题就又变得不是问题了。
一番认识下来,杨陈才知道眼前这位驯马师其实也是个插科打诨的主。
这人虽然确有驯马的本事,似乎还比王哲强上一点,但是他实际上根本是没有官方的驯马师公文批准的。
如果说王哲的不驯马但能空挂头衔,是因为凭借了朋友关系的搭桥,那么眼前这位驯马师的行为更为离谱,只因为他凭的是父亲的权力,也更为强硬。
不过,也正是因为父亲在上,所以这驯马师是想考证都没有办法。
照常理说,要获得驯马师资格并不难,只是作为这处驯马场监管主官、同时还是这位挂虚名的驯马师的父亲,卜严大人坚决反对他的次子卜羽重马术而轻学问,所以一直在干预此事——卜羽便是眼前这满头尘土却看起来心情极爽的驯马师。
驯马师资格的核定过程并不复杂,审批部门官架子也不大,却反而容易受迫于卜老大人。
卜老大人那边只要一展开明暗兼施的压力,与审核相关的基层官员就一直不敢对卜羽的申请盖章。
那些部门的官员知道卜老大人对儿子的期许。从今时局面上来看,参加京试,取得功名入仕,明显比驯马有前途。卜老大人为之奋斗大半辈子,终于稍有所成的青云路,也必须有人继承。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候犯愣,既然卜老大人都把话挑明了,再对着干不是缺心眼么?
卜羽知道这个现象都是父亲造成的,倒也没有记怪基层官员,而即便不能堂而皇之的驯马,还是可以悄然为之的。
对于这一点,基层官员了解卜二少爱马之心,在卜老大人看不见的时段,大多都会给面子放行。
还好除了驯马师资格这一项,卜老大人还限制了卜二少的活动范围,说是直到他考取功名才会解除。后头这一项虽然算是卜家的家务事,但却能给责管军马的部门官员省却不少麻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