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再又安静下来,那夏蝉惊恐张望,深窝进树皮缝隙之中,薄翼微颤,仿佛这干枯到随风便会碎裂而去的树皮,便是天底下最好的庇护之物。而半晌后,夏热的气浪再次袭入林间,无知的蝉虫感受到那最是熟悉的味道,复又鸣叫。
尘埃随风而散,林中再又回复了往常的花红叶茂。
洛怀良胸前有一片缨红,染了白衣沧桑。他强行改变大纵云神引剑诀的剑招,导致的结果便是换来一身内伤;而他阴晴天定的脸上,无人可辨情绪。
赵雅摹伤势颇为严重,脸上无几丝血色,同样一脸沉重表情的宁子训双手扶着她的后背,以一身修为帮她渡气活血,治疗伤势。游修北亦是一脸紧张查看着她的身体状态,发现她只是被灰衣青年剑招震伤后,这才轻缓了口气。
“雅摹师妹,你能赶回出云山么?”洛怀良只是注视着青年逃离的方向,并不查看身上伤势,随后开口。他声音十分低沉,再无往日的潇洒。
赵雅摹先是和游修北对视一眼,二人将那种种关切、怜惜通过这一道视线深传入对方心中。后她回道:“我没事,速度也并不会慢。洛师兄,你们三人尽可去追,我立即回出云坪!”
虽然受了内伤,但从洛怀良的状态上看去他似乎并不大碍,以一身高强修为还可支撑些许时间。此时四人中赵雅摹的伤势却是最重,短时间内再无战力。而她话刚出口,秋水剑一提,脚下已然生风。
“追。”洛怀良看着赵雅摹快速远去的背影,轻点了一下头,开口只是吐出一个字,手中长剑一震发出一声轻吟,便朝着林外跃去。游修北和宁子训紧随。
一路追寻无言,氛围却逐渐压抑。
游修北低头,看着脚下飞掠而过的一条条细树枝,心中循环往复着此前那青年所述说的,有关洛怀良和宁子训过往历史的内容。他猛然抬头看去,忽而觉得眼前这二个已然熟悉的背影,不知为何看上去要厚重许多、深沉许多。
同时,也陌生了不少。
“姐姐,你走……”前方猛然传来一声呼喝,稚嫩的声音中带着无比惶恐,只是那‘走’字只响起前音,却被掐断了末节,茫然无措碎裂在热夏之中。
洛怀良和宁子训脚下一个加速,朝前冲去。而游修北眼中已隐约看到一个身穿出云山弟子长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脸上凝固着惊恐和绝望,断柳般缓缓倒下,压得身下几十红花也缓缓而无力,颤颤巍巍间,似乎就要同时逝去。
“恶徒,休得害我出云弟子!”洛怀良一声震天高喝,手中苦泽剑随即掷出,带起一股刺耳的破空声,直接朝着那再次出现的灰衣青年飞射而去。
然而还是为时已晚,场中另外一位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女,此时正持剑和灰衣青年激斗到一起,而那无数波痕再次出现,只是这一次,她显出些许希冀的清秀脸庞上,再等不到洛怀良的苦泽剑,唯独有一阵无望、而又让人不忍听闻的痛苦惨叫声,响于山林、融入热夏。
又一个鲜活的青春将宣告自己的终结。
此时游修北他们已经抵达了此前初次与灰衣青年遭遇的山林之中,只是游修北放眼望去,远处唯有一场大火在无情喧嚣,再不见那百十余黑影、数十铁牢中的异兽。
洛怀良的苦泽剑终于击到了灰衣青年身前,而后者只是以手中黑剑格档,轻易将其击落在地。
并未攻击向灰衣青年,洛怀良只是抱起那妙曼身姿已是千疮百孔的少女,呼吸逐渐急促,双掌上青筋条条暴起。宁子训也飞速上前将那躺于花间的少女轻轻抱起,由游修北戒备着,退回到了洛怀良的位置,并且急忙探查起少女的伤势来。
那灰衣青年只是脸上带笑,甚至有着一丝报复后的猖狂快感,提着那黑剑静静看着他们的动作,也并不加以阻拦。
“陆师妹……”洛怀良第一时间处理怀中少女的伤,此时终于才开口,只是他声调颤抖,已至令人有些听不出所说内容。
“洛师兄,我和妹妹协伴同游,偶然发现这里……这里有数百神秘之人聚集于此,更是关押有无数异兽,想来有什么诡计……而后他们不知为何忽然陆续撤退,更是遮掩起痕迹……我和师妹上前询问,就和他们打了起来,然后这恶人出现,将我妹妹给害……害了……”那少女尚还存着一口气,看着洛怀良,脸上显出释然放松的神色,细若蚊声述说着,而言语间更是尽量做到详尽,全然不顾自己重伤的情况下,就是开口说话,都会使得自己身上所剩不多的血液加速流失。
“不要说话,陆师妹。”洛怀良右手手指在她身上窍穴处连点,以图尽量减缓血液的流逝,随后手掌贴到她后背上,毫无保留地将一身精深修为渡入对方体内,起到治疗伤势的作用。并不看身后的青年以及跌落一旁的苦泽剑,他和宁子训对望了一眼,二人各自怀抱一个少女,脚下一点跃上枝头,急速朝着出云山返回。
游修北殿后而行,此时只是紧盯着灰衣青年看,仿佛要透过对方的双眼,将那深处究竟存有着怎么一样炼狱般的场景,看个真切。
然而只是徒劳,于是他不再迟疑,在判断出对方不会追击之后,返身跟上洛怀良几人的脚步。
林中依旧飘荡着一股浓厚的血腥气息,那灰衣青年注视着游修北三人消失的方向,忽然张嘴猛吸了一口气,脸上显出惬意神色,似乎十分享受血腥气和花香所融合出的这诡异味道。忽然脚步响起,只见一颗大树后有一个年约半百、全身上下覆盖着厚厚黑布、只有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露出的老者,从林间的昏暗中现出身来。
“端木羽成,你需……需知道这次行动,直接关系到……到我们外庄能否成功……成功将内庄覆灭,一报你母亲白绫……白绫自吊之仇。所以类似这样……这样的情况,我不希望再次发生……”老者开口,急促喘息着,不知是不适于林中的盛夏灼热气息,还是那血腥气实在令人闻之难忍,总之,他话语间透露出的疲惫十分显明。
“哦,那又如何呢?”被称为端木羽成的青年忽然咧嘴一笑,话语中满中嘲讽意味,“且不说我一直按照你的吩咐行事,就算是我有意破坏,端木勇,你这样一个老头子,还能提剑杀了我这个‘我唯一的儿子’不成?”
“你,你……”老者抬起左手食指直对青年,片刻后又无力坠落,接口道:“我不和你争吵,你母……母亲的仇,你总是要报的……”
他话语间声音颤抖不止,又逐渐无力,仿佛随时会死去一般。
“端木勇,说起来我很是有些好奇,为何你要如此费尽周折,东绕西弯行事?此番直接杀掉刘文妤,抢回钱财,留下些端木内庄弟子的尸体,不是更加省力么?反正对于端木绰那狗贼说来,施舍财物行善又暗中抢回的事,他也不是没有少做!”端木羽成对于母亲二字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反而是好奇闻道。
“这就是你需要多加学习的地方了。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故意不留下证据证明这是端木绰那狗贼所为,而留下隐不可见、看似不是证据的假象,反而却是最佳的铁证!另外此次,那刘文妤本就携带有大量钱资而来,加上这次出云山大典所募集到的,将会是一笔非常巨量的钱财,若是吞下,对我外庄发展助力颇大,端木羽成,你可千万小心谨慎,不要坏事。”被称之为端木勇的老者忽然不再喘息,这番话说得极是流畅,而言语间,脸上更是流露出些许红润,情绪显然极好。
端木羽成轻笑一声,瞪着那倒塌的大树,左手不停打着比划,似乎正在数年轮。
过了片刻他又停手,忽然问道:“还有一点让我疑惑的是,胆小如你端木勇,为什么此次如此大胆,敢于在出云大典期间惹事?就不怕被吕清言瞧见,一枝桃剑把你劈成两断?”
似乎是因为桃剑二字而惊慌,端木勇猛然收回视线,缩了缩头,不敢再去看出云山。他声音也随之低了一分,说道:“这其中另有原因,你无需知道,另外应该也没有兴趣知道……你只要记得大胆放心行事即可,出云山方面,应该不会有过于激烈的反应。”
“对了,此前你给的这两本怪册子,我却没有再研究出什么东西来。前一册毫无头绪不说,后一册到目前为之也只是像最初一样,作用仅是驱动异兽朝着某一方向攻击而去,并无法再进一步控制。”端木羽成说着,从怀中掏出两本封面泛黄、只有区区十数张的书页。
两本册子并无多少怪异之处,甚至封面上连书名都没有写上,看去只像是乡野间的茅房中堆积在角落、用以打发蹲坑时间的寻常读物。
“无妨,此次行动本身便是依靠着后……后一册而制定的,目前足矣!你端木羽成自小聪慧,若是还研究不出什么门道,我老眼昏花更不用说;另外现在……现在你却无需……无需去和怀良他纠葛一二。”
“哟呵!怀良,好一个怀良!你个老不死的东西,对着自己亲生儿子一向是直呼全名,反而是左一个怀良、右一个怀良叫的很是亲切!”
“怀良的心……心性我很是喜欢的……”老者视线飘忽看向出云山方向,脸上凝着几分阴云,忽而又道:“不管怎么说,你们二人小时候也是玩伴,你不可再这样对他……”
忽而一声轰鸣响彻山林,只见一旁一颗三四米粗的大树倾斜,再又倒塌,震的地面无数红花凌乱,震的栖于枝头躲避酷热的鸟雀惊慌。
“下次若再见到他,我定要用这夜息剑,将端木怀良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亲自送到你端木勇的饭桌上,用以下酒!”端木羽成脸上现出无比残忍暴虐的神情来,似乎那‘玩伴’二字对于他来说,是永不可提及的禁忌词汇。
只是,他那残暴凶狠的面容之下,端木勇并未看出隐藏其间的一丝强烈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