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又是一阵静默,隔半晌,霍斯北觑着伊兰心情不错,大胆地问道:“伊兰,你还有别的亲人吗?远一些的。”
伊兰不由看他一眼,她说不介意聊身世,他还真的打破沙锅问到底了,不过也没什么不好说,遂爽快地答道:“没有,我一直在孤儿院长大,哪里有别的亲人。”
“你没有见过你的……”霍斯北表情又惊讶又痛惜。
“没有。你以为什么?殉职军人的遗孤?”联盟军人牺牲后,其家人如果也因故离世,未成年孩子没有监护人时,政府就会担起收养教育的责任。孤儿院这样的情况很多,难怪他想歪。她怅然想到,如果她是军人遗孤,她接受教育期间的一切学费生活开支都由政府支付,以后工作也会安排,境况会更好,可惜她不是。
“我是被人放在孤儿院的。”说得自己都有些心疼,脑海中闪过十七岁以前的生活片段,幼年的她似乎总在孤独沉默,偶尔见到陌生人来访,就会眼巴巴地瞧着。
“我十八岁离开孤儿院的时候,院长给我看过我的收养记录。上面写的是自愿放弃。”她苦笑。这样的情形有是有,但相对少多了,根据放弃理由的轻重程度,监护人要承担一定的惩罚措施。
联盟发展到如今这地步,每个人的出生都是可追溯的,不是野地里一生,再野地里一扔就可以交代过去的。每个新生命的诞生都弥足珍贵,想想联盟有那么多边缘星球等着人去开发探索,再多的人往广袤的边缘星带纵深处铺进都嫌不够用。
如果不是遇到突发情况,所有人生孩子都必须去专门医院。不怕危险呆家里生随你,死生自负,且拉着直系亲属一起去监狱做客。要是冷不丁大街上出现一个婴儿,政府领回去分分钟就从基因库里找出几十个匹配度高的疑似亲属,再要不了一两天就将真父母揪出来召唤到法庭追究责任了。
但人生百态,总有真的无力抚养的情况发生,这时也可以自愿放弃孩子的监护权,让渡给政府。根据悲情程度不一,接受惩罚,然后把孩子放孤儿院,父母可以暂时自个儿过日子去。说暂时,是因为等孩子长大了,还有知情权,可以选择是否要知道亲生父母的名字和联系方式,还可以选择是否要继续控告他们的遗弃罪,并追加成长期间缺失父母关爱的精神伤害赔偿。
如果孩子告了,父母得再接受一次惩罚,而且这次要严重多了,那是苦主主张自己的先天权利。要是孩子讨要赔偿,父母得尽力满足。这样之后,这段孽缘才会在法律层面结束。哦,还有,因为有天然的血缘羁绊,以后父母的遗产孩子或多或少也有份。
当然,精神层面还有后招。有些孩子成年了仍旧过不去心中的坎,时不时地回来串个门,那父母也得受着,这种情况豁免在私闯民宅罪之外,全联盟都知道那是被你们遗弃的可怜孩子,给你们再多膈应也必须忍着。
这样一来,主动放弃监护权的真不多,很多有的也是钻法律空子,在艰难的时候让政府代管一阵,回头表示后悔了再接回来。政府知道这种情况也不吭声,你送孩子过来我就接着,你把孩子接走我也不拦着,总不能真让孩子难过,做这种事的人也少,政府还负担得起。
象伊兰这样被放弃到十八岁必须离开孤儿院的时候还没有被接回去的很少,所以离院前夕她终日凄惶忐忑,怀疑自己的脑电波自不知名的地球历经一世后穿越时空虫洞而来,在联盟时代继续新生,当时她表现得那样沉默抑郁都没有引起任何怀疑。院长只以为她太过感伤,问她要不要知道亲生父母的情况,只要她想,院长就会向政府申请开放他们的信息给伊兰,被伊兰拒绝了。
“你,恨他们吗?”霍斯北说得很低沉。
伊兰看他一眼,她怎么觉得霍斯北的难过要比她多。“不恨,”她摇摇头,叹道,“如果不是艰难到极致,又怎么会放弃?”
霍斯北愣住了,他想不到伊兰会这样豁达。“那你想过要找他们吗?”亲近父母是孩子的天性,哪怕怨过恨过后总忍不住想回头靠过去,哪怕再招骂呢。
伊兰沉默了一下,轻轻说道:“我和他们今生没有缘分。”
霍斯北扭过头去,没有再看伊兰,他觉得呼吸都在疼痛。
伊兰知道霍斯北误会她的意思了,以为她面上淡然,实则心里极苦,自伤身世。她也不好解释,其实感觉已然活过一辈子,她看得很开,亲情缺失就缺失吧,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再说她从来没见过给了她生命的那两人,根本没有多余的感情去对他们心心念念,所有放不下的感情寄托都要有样具体实物才有凭依之处,她那对生理学父母,连块包婴儿的裹巾都没有留给她,她拿什么睹物伤神,时时硌在心间磋磨?犹如流水之于底石,没有那块石头,流水哪会留下印记,情感宣泄过了也就过了,只是剩下空空落落的遗憾罢了,多深刻的心痕是没有的。
两人默默地坐在车中。良久,霍斯北说道:“伊兰,对不起。”他恼恨自己提及伊兰的伤心事。
伊兰瞥他一眼,故意凶巴巴地对他说道:“别到处乱说,每个人都来要我说一遍,我吃不消。”不等霍斯北回答,又接着说道:“你把车速调高一点,我们快点回去,今晚我必须要吃饭,昨天听了你的话,吃了营养剂,我睡觉时都感到饿。”
“好。”霍斯北语声柔和。
回农庄吃过晚饭后,两人照旧到阳台上星网。霍斯北没一会儿下了线,看见伊兰没搭理他,等了半晌说道:“伊兰,我有事和你说。”
“说吧。”伊兰随口一答。
“你先下线,我有正事。”霍斯北皱着眉头,很不满伊兰心不在焉的样子。
“好的。”伊兰依言切断了星网,规规矩矩地坐好,正视着他。
“你一个人在家,不要晚上出去散步。”霍斯北的声音很严肃。
伊兰点点头说道:“好的。”她一般白天在农庄走一圈,晚上确实没精力了。
“其他地方白天也少去,我们都看过了。”
“好的。”她家里没有悬浮车,她靠两条腿也走不到哪去。
“有什么事可以联络我。”霍斯北顿一下,强调道,“随时。”
“好的。”客气话要说,临走前不能下他面子,真有什么事他们之间隔的可不是距离,是光年,黄花菜都凉了好几茬了。
“回程航班订了吧。”
“好的。”伊兰顺口说道,然后声音不由拔高起来,急问,“你还没订?”
“我还没有,你已经订好了?让我看看哪一天,是不是在图朵主星中转?”霍斯北表情挺讶异的。
“你说什么航班?我问你,你明天回去的航班订了吗?”伊兰被他搞糊涂了,她只心急他明天回不回去。
“下午已经订了。我说的是你开学返校的航班。”
“这个啊,现在还太早了,不急。”伊兰放心了。
霍斯北蹙眉凝视,说道:“现在没事,可以上星网查查。”
“你刚刚让我下线的。”伊兰说道。
霍斯北微微噎住,放低声音说道:“那我帮你查查。”说着就要上线。
伊兰急忙阻止他:“真的不用,还有很久呢。我现在定不下来。”
霍斯北没理她,自己上了星网,浏览一番后,抬头问道:“莫斯星到学校有直达的航班?”语气略微失望。
“是啊,虽然不多,但是总有的,我回去就搭直达航班。”伊兰如实回答。
霍斯北抿唇,低头又细看了航班情况,接着问道:“月底前有两班,你选早一点的那班,回校时间比较充裕,后面的太赶了。”
伊兰为难地说道:“我现在没法订下来,要看这里的事情多不多。”其实每回返校她都搭月末最后一班,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当然要多呆几天。
霍斯北微微蹙眉,半晌才点头道:“订下了通知我。”
“好的。”伊兰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他们又不是一条航线,通知了也不能一起走,根本毫无意义。
两人又东拉西扯聊了些别的,伊兰说要休息了,霍斯北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拥抱贴脸道晚安,各自歇下。
伊兰一早爬起来做早餐,两人用过饭后,霍斯北就要出发了。伊兰客气地说要送他到航空港,霍斯北硬是拦住了。伊兰遂也没坚持,站在门前看他上车。
霍斯北拉开车门,顿住身形,回头望向伊兰。伊兰下意识展颜一笑,就见他转身走回来。没等伊兰开口问他忘了什么,霍斯北张开双臂抱住伊兰,在她背后轻拍两下,俯首低声耳语:“伊兰,自己小心。”然后根本不和伊兰对视,返身上车,车子猛地窜上半空,一个急弯就远去了,速度快得像有什么东西在追一样。
伊兰定定地站在原地,肩臂处似乎还能感到他的体温,她脑子里诡异地想着,还有贴脸呢?手指抚上自己的脸颊,慢慢地绽开一丝苦笑。
过了九点,伊兰正牵着阿悠巡田,霍斯北拨来视讯,说他登上航空舰了。
“一路顺风,假期愉快。”伊兰早就收拾好纷乱的心绪,此时笑容满面,说话得体。
虚拟投影屏中的霍斯北笑意清浅,语声温润,报过行程后也不急于挂断视讯,继续聊道:“伊兰,现在在做什么?”
“我和阿悠在外面。”伊兰笑答,“不多说了,你在舰上休息一下。”她切断了视讯,不知为何长叹了一口气,远眺天际,转头宠爱地摸摸阿悠的方脑袋,自言自语道:“阿悠,我们继续。”放眼望去,半人高的菘菜长得茂盛,一片兴旺景象,伊兰的心情骤然飞扬,还有不少事要忙呢,这些都是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