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向你道歉。”从巫源口中说出的话语让天浩有些意外,他叹了口气:“我弄错了一些事情,我以为你是我的敌人。事实证明我当初的结论过于武断,我们之间缺乏沟通,彼此也不了解。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我们是一类人。”
这段话太突然了,被锁链固定在墙上的牛伟邦艰难地仰起头,透过血枷和乱发,惊讶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巫源,随即收回目光,低头注视着坐在近处的天浩。
无数的念头在天浩大脑里翻腾,他眼前闪过一幕幕文明时代的场景,更出现了詹建华的印象。
一类人……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巫源也是休眠者?
“狮王陛下是一个天才,他创造性的发明了货币制度。”巫源的声音在继续:“当然,我指的是我们这边,不是整个世界。南方白人在这方面远远走在我们前面,所以他们的整体社会制度比我们更先进,更优越。金钱可以转化为巨大的力量,成为推动社会前进的能源。你去过锁龙关,你应该知道南方白人兵强马壮,火枪和大炮比弓箭射得更远。”
天浩淡淡地笑了:“我觉得你的逻辑思维有问题,金钱和武器之间没有关联,你扯远了。”
“金钱可以买到一切,包括武器。”巫源并不在意天浩的冷嘲热讽:“财富的力量可以推动一切,包括武器更新换代。我们在身高体格方面的优势维持不了多久,锁龙关也不可能把白人永远挡在外面。五十年、一百年、两百年……新的变革总会出现,白人一直在前进,我们却在原地踏步。到头来,他们会打破锁龙关,征服北方,我们的子孙后代要么沦为奴隶,要么灭族。”
天浩沉默了,他的目光产生了变化,不再那么阴沉和冷淡,比刚走这间屋子的时候多了一些温度。
“看来我对你的理解有所偏差,你不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坏人。”天浩停顿了一下:“至少没有我想的那么坏。”
“所以我们必须做出改变。”巫源对天浩现在的态度很满意,他笑了:“货币制度势在必行,狮王陛下……”
“我觉得你没有搞明白事物的本质。”天浩打断了他的话:“我很清楚狮族所谓的“货币制度”是怎么一回事,那是一种财富掠夺手段。你是聪明人,把普通的金属变成银子,外面裹上一层金箔就能冒充黄金……这根本不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是欺骗,是讹诈,是让更多无辜人走向绝望的深渊。”
“原始积累是残酷的。”巫源收起笑容,他的脸色和语气一样冷漠:“总得有人为此作出牺牲,他们的绝望并非毫无意义,这才是构成联合部族强大的基础。”
天浩笑了,冰冷又轻蔑:“说到牺牲……既然你如此推崇货币制度,又是狮王的狂热支持者,为什么你不主动站出来成为牺牲者的一员?为什么你处心积虑用各种假币冒充黄金白银?为什么要用一堆不值钱的金属圆片掠夺他人的财富?”
“这是我的权力。”愤怒在巫源的身体里膨胀,他努力控制情绪,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些平民根本不知道货币制度的意义所在,他们直到现在还使用原始的以物易物。”
“这就是你抢占他人财富的理由?”天浩冷笑道。
“经验和教训只能通过亲身经历才能获得。最先倒下的这些人会成为范例,给后来者提供帮助。作为指导者和先行者,我有权力得到属于自己的东西。”巫源神情逐渐转冷,
被锁住的牛伟邦忽然笑了,讥讽的意味是如此明显:“你的东西?呵呵……这是我听过最愚蠢的话。”
“闭嘴!”巫源强迫自己尽量不要发火:“你现在是我的囚犯,最好不要惹怒我。”
天浩忽然觉得有些无力,明明大家都在使用同一种语言,彼此思维却不在同一个次元。他用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巫源:“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巫源觉得这是拉近关系的好机会,连忙笑道:“你当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很轻视我,觉得跟我在一起会拉低你的身份。”天浩毫不留情撕破了对方伪装:“那时候我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十人首。我帮助你和牛铜解决了与鹰族之间射术比赛的麻烦,只得到了一袋钱,一袋毫无价值的伪币。”
“那是我对你的考验。”巫源根本不承认这是事实,他想也不想就张口狡辩:“何况那些钱你已经花掉了,你从我这里购买粮食和布匹,这是正常的商业行为。”
“那是因为我看穿了你掠夺财富的本质和手段。”天浩顿了一会儿,用一种很特别的语气说:“对某个人产生敌意并不奇怪,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对我抱有那种态度?我不认识你,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
巫源默不作声,他的呼吸不再平稳,略有些粗重,低头注视着脚下的地面,仿佛那里刻画着许多内容,成为补充记忆的记录板块。
“我说了要跟你好好谈谈,这同样是我们交流的一部分。”慢慢的,他抬起头:“既然你这么问,那我就告诉你————因为你来自磐石寨……是寨子,而不是城市。”
他加重了后面几个字的语气。
“有区别吗?”天浩目不转睛注视着他,感觉似乎抓住了某个问题的核心。
“我是行巫者。在我成为族巫的道路上,有过很多老师。”巫源沉浸在对过去的思绪深处:“在很小的时候,大国师对我进行过指导,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那些理论。没必要所有人都忠君爱族,适当的时候可以就利益方面进行交换。大王不是生下来就能坐上那个位置,以妥协换取和平的做法绝对不是投降。然而大国师的态度是如此强硬,他认为我的思想很危险,所以他把我逐出了皇家巫师培训学校,赶出黑角城……那一年,我十三岁。”
“当时我只是一个预备祭司,我发誓要证明大国师是错的。我去了很多地方,也去过磐石寨。”
“那段时间我的情绪很低落,我觉得世界就像一个黑沉沉的罩子,永远不可能被捅开看到光明。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我真正的老师。”
天浩下意识用右手握住自己的左臂,他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怀疑,以及不确定:“在磐石寨?”
“准确的说,应该是磐石寨外面。”巫源很感慨:“他叫詹建华。我当时很惊讶,因为只有贵族才能拥有姓氏,而他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贵族。他告诉我姓是自己取的,这是一种自由,不应该被贵族们垄断。我跟着他的时间不长,只有三个月。那是我人生中永远不会忘记的一段时光。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医术、知识、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认知、动物和植物,还有对大陆南北不同社会制度的看法……”
“詹建华是你的老师?”天浩再次打断了巫源的话,他整个人变得凝重起来,不再是刚进门时冷淡平静的态度。这消息太意外了,感觉就像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从坟墓里爬出来,藏在阴暗角落里,狠狠诅咒着那些浑然不觉的人们。
“你知道他?还是听过他的名字?”巫源很警觉。
“他是被放逐者。”这是天浩短时间内能想到的最合理解释。
“看来你和巫彭之间的关系比我想的更加亲密。”巫源冷笑着,挖苦道:“他连这种秘密都告诉你,估计是把你当做下一任国师进行培养……可惜啊!你选择了另外一条路,领主不能成为国师,没有任何一位族长能接受这种双重职位的掌权者。”
“这就是你对我产生厌恶的理由?”天浩继续追问。
“三个月后我再没有见过他。他说过正处于放逐阶段,是巫彭亲自下的命令。”巫源的语气又变得生硬起来,目光也变得冷淡:“虽然只有三个月,可是我从他那里学到的知识比任何人都要高深。我憎恨那些迫害他的人,憎恨与其有关的一切,包括磐石寨。”
“磐石寨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天浩皱着眉一直摇头。
“你还不明白吗?那里是他的放逐地!”巫源骤然提高音量,几乎是在喊叫:“他被关在那里出不来,否则我还能从他那儿学到更多的知识。”
“就因为这个,所以你把我当做敌人?”天浩觉得实在难以理解,简直不可思议。
“这理由难道还不够吗?”巫源在缓慢的语速中释放愤怒:“你来自那个寨子,就像肮脏、污秽、黑暗的地方,只要脑子正常的人都会避开,从不主动接近。”
天浩摇摇头,陷入了沉默。
他实在找不到可说的话。面对偏执狂,理智和冷静都将被视作敌意。
牛伟邦用力拽了一下锁住手腕的铁链,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他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狰狞冷笑,大口喘息着说:“你果然是个疯子……都怪老子当初瞎了眼,觉得你才识过人,把你选为族巫……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该直接下令砍掉你的人头。”
巫源的目光冰冷又锐利,他瞟了一眼牛伟邦,没有与其争论,注意力很快回转到天浩身上:“还是谈谈我们之间的问题吧,这才是重点。”
天浩抬起头,不再沉默:“你的目的是什么?或者我换种问法,你想得到什么?”
“我想成为你的朋友、盟友、合作伙伴,关系最牢靠的那种。”巫源并不掩饰。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天浩内心充满了疑问。
“牛铜已经死了。包括他的妻子、儿子,以及所有的家人,全都死了。”巫源恢复了正常语气,优雅自如的神情在脸上重现:“我为你扫清了障碍,赤蹄城现在是一座无主之城。牛铜虽是城主,可是按照部族法律,如果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直系血亲,就意味着继承权按照正常顺序递次延续,从表亲当中选出新的继承人。”
一股强烈的恶寒从天浩体内席卷而过,他感觉自己的神经变得紧绷又脆弱,身体本能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对从未接触也从未想过的陌生领域在眼前突然展现,猝不及防之下引发的震惊。
“还有他,也是一样。”巫源冷笑着,伸出右手,笔直指向锁在墙上的牛伟邦。
“比起其它部族,雷牛族有些特别。”他阴沉沉地笑着,得意的目光不断扫过牛伟邦伤痕累累的身体:“我们有一位英明的王,他雄才大略,想要在治理族群方面得到比祖先更伟大的功绩。哼……神灵早已证明他没有这方面的能力,否则这么多年以来,雷牛族就不会只有牛铜一个城主。”
“没有城主就没有表亲,有资格继承王位的人就少。”巫源偏过头,盯着坐在对面的天浩:“现在你知道牛铜在牛伟邦心目中的地位了吧!哈哈哈哈,我只用一封信就把他从雷角城骗过来,他居然相信了。就像一只鹌鹑,傻乎乎的什么也不知道。”
“你想杀了他?”天浩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我得替你扫平障碍。”夸张得意的笑容再次浮现在巫源脸上:“我不是一个人,我是族巫,我是神灵的代言人。有很多人相信我,并愿意为了我而死。你以为我在雷角城里没有布置吗?你以为我的手下只是现在你看到的这些?哈哈哈哈……实话告诉你,牛伟邦的家人也死了,就在今天早上,我的人杀了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的每一个血亲。”
天浩与牛伟邦同时变色,后者浑身都在颤抖:“你……你胡说,这不可能。”
巫源低声浅笑:“这就是聪明智慧与蛮横力量之间最大的区别。我早就买通了你妻子身边的仆人,不止一个,而是很多。我告诉他们,如果今天你没有从赤蹄城回去,在雷角城出现,那就意味着计划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