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去,天明来。
夏慕却是一夜未睡,一则是担心刀流星的安全,一是忧心自己的仕途跟命运。
三更鸡未叫,夏慕便起来,提醒阿桑最近别出门,防着点严邵庭。自己却是藏好账本,在晨雾中向着西北的寒烟楼去了。
这寒烟楼他也听说过,手艺一流,东家是京城大户,祖上三代传下来的大酒楼。
只是一路走去,这脚步却有些沉重。
心里更是愁绪万千,原来他只是想要拯救大明王朝命运,可这句话听上去好听,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
一切的关系打点,又岂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他身份低,人微言轻。
而就在昨日徐府,他却在徐阶身上,从这种千丝万缕的升职路上,看到了一条捷径。这也是这个时代的捷径。
自古以来,有些人想要搏出身,就要从乡试,慢慢考过来,从会元到解元再到状元,正是十年寒窗苦,一朝成名,天下知。
但也有出身寒门的人,被帝王赏识,一日三迁,平步青云。
这种人是上天的宠儿。
但要夏慕来说,殊途同归,两者都是取得皇帝的信赖与赏识。毕竟整个天下都是皇帝的,在一般人眼中的高官,在皇帝眼中无非就是九牛一毛般轻重。
夏慕还记得他叔祖夏言,当年正是凭借青词,取得恩宠,才可以位列首辅。而严嵩也是靠青词,斗败了他的叔祖,才可以专权十多年。
正是应了那句老话,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这果然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三更初,潇潇暮雨,霜风犹在,长江水,无语东流。
本是一番好景色。
只是今日的市井似乎格外不寻常,依照往常这个时辰,贩夫走卒,小贩吆喝,早就在眼前,在耳边,络绎不绝,可是今日空荡的大街,居然萧条起来了。
夏慕瞧着寒烟楼走去,还没等到,他就已经知道了今日市井为何萧条了,只因整条街都布满了锦衣卫。
他老远就瞧见风中飘着的血红斗牛蓬,还有映着寒光的绣春刀,在绢丝下褪露杀气。
“下属夏慕前来求见都督。”夏慕朝着站立寒烟楼头的锦衣卫,躬身喝了一声。
那锦衣卫只是瞧了一眼夏慕,便侧身让开。
夏慕冲着那锦衣卫点点头,便走进寒烟楼。
这寒烟楼祖传三代,也是老酒楼了,是一个古色古香三层建筑。
夏慕才进去,就感受到这酒楼岁月的深厚沉淀,只见红字古铜样式的对联高挂大堂上书“民以食为天”五个大字。而一楼内小厮早早就把老桌椅擦得白亮。
一旁上了年纪的堂倌,在一旁不做声的擦着酒杯,东家却是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站岗的锦衣卫。
夏慕收回目光,顺着扶梯上了二楼。
二楼的窗棂还沾着露水,有些湿漉,在阚阔的厅堂,却布满了草木枝叶,夹带着自然的清香。
等到夏慕站定,四处一望,只见朱希忠正坐在中央的桌旁,把玩着茶杯,见夏慕上来,便轻抬手让他过去。
夏慕不敢拿大,急忙供身见礼:“属下夏慕见过都督。”
“起来吧,今日无须小节,过来坐,叫你来只是陪我吃早餐,另外有事要嘱咐你!”朱希忠不怒自威,但声音比之昨天却是显得和蔼了许多。
夏慕急忙走过去,挨着桌旁坐下,低眉顺眼起来,朱希忠却是拍了拍手,示意可以上菜。
只是这拍掌声,听在夏慕耳中,却有点像摔杯为号的鸿门宴呢?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堂堂大都督,会无事请一个下属百户吃早餐?
朱希忠没发现夏慕异样,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壶,为夏慕斟了杯茶。
茶壶是釉色极好的官窑,云清图案,一看就是大家手笔,而茶是雨前的西湖龙井,热水一冲,绿末漂浮,便散出了格外香甜的茶味气息。
不一会儿,东家便小心翼翼的将简简单的四菜一汤端上来。
夏慕一瞧,菜色极其鲜艳,一道是味道醇厚的肥肠,汤汁浇灌,卤煮出来,新鲜美味。一是用肉丝做馅裹上鸡蛋皮,油煎香脆的饺子,一是汁水晶透的粉蒸肉,还有一汤却是翡翠蛋花汤。
朱希忠没有动筷,夏慕自然也不会动。
朱希忠却是瞧了眼夏慕,仿佛很满意夏慕的礼数,此刻要发话,神情显得极其认真:“圣上要单独见你!”
这一句话,犹如惊雷,顷刻便在夏慕心底炸开,惊得他双眼瞪大。
朱希忠瞧着夏慕的吃惊摸样,嘴角露出丝笑意:“你也不必惊讶,我早就调查过你底细,你乃是夏言的后生,我只是如实禀告了圣上,圣上听说你有赵侍郎的罪证,又是夏言的后人,便触景生情,想要见见你。”
夏慕骇然得说不出来话,心中却是捉摸起来,这面圣可是他实打实的一次机会,如果能取得帝心,那他就等于立于不败之地了!
朱希忠作为锦衣卫指挥使多年,自然知晓夏慕心中想着什么,这也是叫他来吃早饭的理由:“你个小子!我岂能不知你心中所想,但我要郑重提醒你,圣上的心思难测,所谓伴君如伴虎,你说多了,心思多了,命也就没了!”
夏慕一激灵,急忙谦声说道:“多谢都督提醒。”
朱希忠却意外的叹了口气:“丙辰外察在即,你的账本又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多方势力都盯着你呢,你以为五军都督府就是铁板一块?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昨夜遭遇的东厂番子就是最好的例子!”
夏慕这次是实打实的震惊了,暗道这朱希忠的眼线,果然遍布京城四九门,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想着急忙说道:“那伙人是冲着账本来的!”
朱希忠心中早就有数,见夏慕紧张如斯,不禁莞尔一笑:“其实你小子昨夜要死了,我便不会管,任他们党争去斗,与我锦衣卫无关,我们只是效忠圣上!但你小子活了下来,就还是我五军都督府北镇抚司的人,那我就不能不管你,何况当年你的叔祖夏言也对我有恩情。”
夏慕闻声急忙站起,冲着朱希忠躬身一礼,诚恳说道:“多谢都督点拨!”
朱希忠点点头,神情却一变,挥手示意四周锦衣卫严格把守,谨防隔墙有耳。
夏慕知道要说到重点,急忙用心倾听。
“所谓‘简在帝心乾坤独断’,用在当今圣上那里,是最无比恰当的说法。当今朝中,能真正运用得当这句话的人,不出三位,一是揣测陛下圣意二十年的严家父子,一是为陛下炼丹三十多年的陶天师,还有一个就是你那刚拜的老师徐阶!此人也能在三甲之列……十多年侍奉皇帝,比严阁老虽短,但却对陛下的了解之深无人可及,毕竟严嵩已经老了,就靠着其子严世蕃撑着。”
夏慕听得此言是格外心惊,他昨日才拜徐阶为师,今日就从朱希忠嘴里说了出来,这大明还有锦衣卫不知道的秘密吗!?怪不得徐阶如此提防锦衣卫,更是要千方百计拉拢自己。
“这次面圣,你要记住三点就可以。”朱希忠将夏慕神色瞧在眼底,会心一笑,压低声音继续,“虽说当今陛下二十多年没有上朝,但陛下却生性敏慧,多谋善思,御极半个甲子,却能将众多臣子玩弄鼓掌之中……,所以陛下万一拿出臣子们的事情问你,你千万不要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要看看你说的合不合他的心意。”
夏慕点头谨记:“如果陛下要问事情,就要去猜测陛下心中的想法?”
“不错,正是如此!”朱希忠满意点头,他果然没有看错人,这夏慕聪颖远超其他人,是一个值得栽培的对象,继续说道,“第二点,陛下问你话,不要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如此会被当成狡猾之辈。你只有猜到陛下的心意,并准确表达出来,才会被陛下认为是心意相通之人,而得到嘉奖重用,你可千万要记住。”
夏慕心中苦笑,说了三点等同于白说,按照如此之人,除了溜须拍马的马屁精,还有其他人吗?但想要再党争之中自保,他就必须要做一回马屁精了!
朱希忠又吩咐了几点,眼见天色要亮,忙说道:“一会接你进宫之人乃是黄伴,此人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但你不要小瞧此人,此人是跟随陛下出来的王府老臣,又是东厂提督,为人却不偷奸耍滑,是一号人物,你要敬着他。”
“是,属下记住了。”
不多时,夏慕便被锦衣卫送到了皇城宫门口。
宫门前的金水桥荡起风波,青石广场恢弘广阔,黄瓦红墙,但却稍逊繁华。其原因夏慕自然可想而知,当初永乐大帝迁都于此,本是为了“天子守国门,以安八荒四海,守中华永兴”,可伴随而来的却是北元的入侵,因为北京城极其靠近蒙古草原,乃是遏其南下的咽喉之地,游牧民族跟农耕民族的碰撞,自然要起兵事!
只是国初时还好,大明压着蒙古打,倒没什么问题,但后来国力衰落多次被鞑靼瓦剌兵临城下,没有城墙保护的京郊地带,每次都会被蹂躏的死去活来,也就失去了往日的繁华了。
国家落魄于斯,夏慕心头自然不好受,而眼看宫内还没来人,便站在宫门口等候,心中却一想起自己觐见的是嘉靖皇帝,就感觉有些蛋疼。
这嘉靖皇帝朱厚熜,本来只是身居湖北安陆的一位王子。在正德皇帝驾崩后,那个倒霉帝王既无子嗣又无弟兄,而按照大明礼法,大宗绝嗣后,小宗应入继承祀,于是十五岁的朱厚熜被从安陆请进北京,继承皇位,是为明世宗,即嘉靖皇帝。
起初嘉靖皇帝在首辅杨廷和的辅佐下,即位之初的表现的确有些不同凡响。他向天下人发表了《即位诏书》,其中洋洋八千言,切中时弊,言之有物,对正德年间的弊政进行了全面的清理和拨乱反正,大有“中兴大治”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