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慕见张居正脸色难看,瞧了他一眼,疑声问道:“太岳兄有心事。”
“罢了!”张居正看了眼不解的夏慕,叹了口气,“不瞒光中,我倒是不希望椒山兄回来!”
“哦”这可让夏慕惊奇了,“太岳兄为何如此说?”
“椒山因仇鸾被贬狄道,他本就是我们这届之中脾气最刚正的家伙,向来嫉恶如仇,尤其是对严嵩父子,更是恨不得活刮了他们,这要让椒山知道他升职是因为严嵩,那以他那暴脾气,说不定又要捅出什么篓子来。”
夏慕闻言也心头一沉,张居正说得不是杞人忧天,只怕这次杨继盛回来之日,就是离他死期不远的时候了。
而就在两人品茶时,张居正府上的管家墨七却匆匆走来。
夏慕只见,来人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匆匆走进书房。
那墨七清瘦清瘦,淡眉毛,小眼睛,脸颊狭长,右嘴角往外挪一寸的地方,长了一颗豌豆大小的朱砂痣。
他身穿一件用上海县三林塘出产的青色标布制成的道袍,脚上穿了一双皮金衬里的浅帮布鞋,头上戴着一顶天青色的堂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精明之气。
这墨七与张居正乃是同乡,都是荆州府江陵县人,张居正嘉靖三十三年病休回乡,三年后再度回京复官,就把墨七带到了北京替他管家。
从那以后,一晃过了七年。墨七虽与张居正沾有一点远房亲戚,应该喊张居正表哥,但他谨守主仆身份,从来不以亲戚自称,而只喊老爷。
而这墨七自幼也喜读诗书,原还想参加乡试博取功名,但跟了张居正后,遂把那门心思搁置了起来。
张居正也看中了墨七的儒雅之气,更觉得他办事机警。让他管家,他把家中一应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且接人待物,都很有分寸,有时帮张居正应酬一些事情,也从不失误,因此很得张居正的信任。
这会儿,张居正靠坐在套着锦缎丝棉软垫的竹榻上,墨七垂手站在竹榻旁,张居正示意这里没有外人,让墨七坐下。
墨七冲着夏慕点头笑笑,夏慕也颔首回礼。只见墨七便拖把椅子坐到竹榻跟前,脸上却约略透出一些倦容。
张居正瞧着墨七愁容,眉头一皱,问道:“可是有了愁苦的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清明节要到了,今年给老太爷捎去的银子还没有着落。”墨七毕恭毕敬地回答。
张居正闻言拿出徐阶救济的银两:“半个月前,父亲就来信,要在清明节前往宜都祭奠祖坟,并说明用度不足。这是恩师给的两百了银子,你托人给老太爷带去。”
夏慕见张居正将所有银子都给了墨七,那他这一家子如何生活,不由得问道:“太岳兄不留下些,我看敬修正是长身体时,大人苦些没什么,别苦了孩子!”
张居正闻言心下怏怏,没有说话。
墨七却是愁眉苦脸,说道:“少爷已经两个月没吃肉了,今天上街一直站在包子铺不走,我心想给少爷买个包子解解馋,可谁知少爷却说:‘男儿应该持家,敬修不饿。’”
张居正板着脸:“祭祖是大事,小孩子吃什么不行,先把银两拿回去。”
夏慕却是插了一嘴:“太岳兄,祭祖这样的大事,二百两银子,是不是太少?”
张居正没有回话,一旁墨七迟疑了一下,嗫嚅着回答:“以老爷这样的身分,这一点银两带回家是少了一些,但是……”
“但是什么?”看到墨七欲言又止,夏慕追问起来。
“府上的用度,这两月有些吃紧。”
张居正听了又不吭声,张府上上下下,从眷属到仆婢,总共有十多号人,这么多人吃喝开销,说起来也是一个无底洞。单靠张居正一个人的俸禄,肯定是不够的。有时候,皇上也额外给一点奖赏,但毕竟有限。京官的大部分收入,都靠门生或各地方官员的孝敬。偏偏张居正不喜经营,平常要好的仕官朋友送点礼金杂物来,客气一番,半推半就,还是收下了,可毕竟捉襟见肘。
张居正游历官场,想做经邦济世的伟业,因此绝不肯在人前落下什么把柄。因此,他的经济总也没有宽裕的时候。为了节省开支,有时也想裁减佣人,但抬轿的轿夫,侍弄园子的花匠,做饭的厨师,照顾幼儿的奶妈,外院的书僮,内院的丫环,似乎一个也裁减不得。
在这么一个两难的境况下,张居正常常捉襟见肘,因此最怕谈的就是这个“钱”字儿。
但也幸亏墨七是个能干人,由于他的筹划,家中总没有弄到入不敷出、山穷水尽的地步。有时候,张居正也风闻墨七背着他收一些地方官员的礼金,免不了要严厉地申斥几句,但也没有往深处追究。毕竟这么大一个家,一切的用度开支还得靠他维持。而且,没有他的点头,数目稍大的礼金,墨七也决不敢擅自作主的,这一点张居正心里有数。
“用度吃紧,节省就是。”张居正慢悠悠地说,接着问,“还有其他的事吗?”
不待墨七回答,夏慕将自己口袋的一百两银子,拿出五十两放在茶几上:“太岳兄,这些银子你先拿去,谁还没有个难时呢!挺一挺总会过去的。”
“不不不!”张居正急忙站起,“光中,你虽说官职比我大,但是你天子近臣,又是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办事,一切吃穿打点不是一笔小数目,这银子你还是拿回去吧。”
夏慕笑了笑:“太岳兄见外了,就凭敬修叫我一声叔伯,这五十两银子你也要留下,否则你岂不是看不起我这个同门治学的师弟不成。”
就在两人争执时,又有门房进来禀报:“老爷,冯保求见。”
“快请。”张居正吩咐。墨七便随门房到外头迎客去了。
一听冯保的名字,夏慕神情便是一凛,这冯宝可是大名鼎鼎啊。
张居正见夏慕应该没有与裕王府的人接触过,便给他介绍起来:“光中不知,这冯公公是裕王府的太监管事,也是现在司礼监四个秉笔太监之一,在掌印太监黄锦手下,与我有些交情,知我喜好些诗画,便经常来我府上。”
夏慕喝了口茶,听张居正这般说,他也就这般听,可背地里是什么,他跟张居正都心知明镜的。
这张居正是徐阶学生,又是翰林院的编修,那就是下届的内阁成员,冯保结交他,也就是提前为裕王铺好道路。
毕竟那位王爷过得可不好,自己亲爹不爱,大臣们也瞧不起,日子过得很紧,听说户部一连三年都没有给裕王府岁赐,最后还是裕王走后门,给严世藩送了一千五百两银子,户部这才把岁赐给了裕王府。
不一会儿,墨七便领了两个人踅回书房,一脸兴奋地说:“老爷,冯公公看你来了。”
张居正连忙起身相迎。
因刚才是夏慕跟他自家人讲话,所以书房里只秉了一根蜡烛,光亮昏暗看不清来者,这会儿外客来了,张居正急忙让书僮点亮那盏八角玲珑宫灯。
夏慕只见在雪亮灯光下,冯保一身青布道袍学究打扮,头上一顶儒雅可亲的程子巾。他朝张居正一揖,深沉一笑说:“张先生,冯某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哪里话。”张居正一面让坐还礼,一边回道,“刚才门房只说来客,要知道您来,我当出门迎接,失礼了,失礼了。”
冯保提提袍角欠身坐下,说道:“先生不必多礼,是我这样吩咐的,免得人多口杂,传出去不大好。”
冯保比张居正大了四五岁,但因是个不男不女的身子,加之保养得好,一张白净圆胖的脸上竟没有半点皱纹,看上去比张居正显得年轻。
此时冯保瞧见张居正居然有客,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相公,以为是张居正的学生,便没有见礼。
张居正见冯宝怠慢了夏慕,心中暗叫不好,这冯宝平时都谨小慎微,今日怎么犯了糊涂起来。
夏慕是四品抚政使,又是天子门生,可是朝廷新贵。
想着急忙给冯保介绍起来:“冯公公这位是我师弟,也是左军都督府的新任抚政使夏慕,夏光中。”
冯保一听,倏地的就从座位上站起来了,额头上立马就缀了一层密汗,这锦衣卫的大人物居然在这里。
最近他们可是听得最多的就是眼前这位,就连赵文华赵尚书跟东南都督胡宗宪都折在这位手里,四九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得!
“夏大人!”冯保脸上立马堆满了笑意,朝着夏慕见个礼。
夏慕可是知道这位的大名,等到裕王登基后,这位可是水涨船高,他自然不敢拿大,也忙以礼相待:“久闻冯公公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闻名不如一见啊!”
冯保听这话,心中却害怕起来,任谁被锦衣卫说惦记久了,心里也虚了。
张居正暗自诧异,冯保今天何故不请自来?
不过,他并不急于刨根问底,而是虚与委蛇扯了起来:“前几日听说帘子胡同素楼来了个苏州女子,自称江南第一丝竹高手,素慕冯公公琴艺,特意千里迢迢携琴来访,要与冯公公一较高低,可有此事?”
这冯保别看是一个太监,那也是有文化的大太监。
不禁精通四书五经,还弄得一手好琴,深得裕王信任。
而冯保也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跟青楼教坊里的姑娘们混在一起,教她们弹琴。
如果不是知道冯保是个太监,还真以为他是一个风流才子。
不过背地里大家也都叫他假太监,本来没有男人那玩意,还非给往青楼教坊里凑合,给人徒留笑柄。
不过这件事在夏慕眼中可就变得不一样了。
青楼教坊是什么地方?
三教九流之地,但也是达官贵族,王公大臣的消遣之地,那就是最好打探消息的地方。
各个姑娘跟哪个大臣睡了一觉,说不定就得知了什么方面的内幕消息。
要夏慕说,这冯保果然不简单,忍辱负重,假借自己这个癖好之名混迹青楼,实则却是暗中为王府打探各方消息。
实在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