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以永乐大帝“天子守国门,安八荒四海”之意而定都,而古人习惯仰观天象,说天上最亮的星是紫微星,紫微星周围的星宿环绕而成紫微垣,这里是传说中天帝一家的居所。
所以皇帝自称天子,意欲紫微垣在人间的投影,就是皇帝一家的居所——紫禁城的由来。这里住过两家人,一家姓朱,将来还有一家姓爱新觉罗。
夏慕沿着北京城的长安大街下桥,来到了传说中的帘子胡同。
其实说为帘子胡同,但这并不是胡同。
帘子胡同是对妓院聚集地的统称,在有明一代,官妓是十分盛行的,两京素有“北地胭脂,南朝金粉”之誉。
所谓衣冠文物,甲于江南,白下青溪,桃叶团扇,冶艳名姝,不绝于史。早在洪武初年,朱元璋就敕令建造轻烟、淡粉、梅妍、柳翠等十四楼以容纳官妓,风流天下,盛极一时。
过了一二百年,到了世宗年间,这帘子胡同的莺花事业,越发的蓬勃了。
这说来这是讽刺,东南死尸遗路,河套尽入敌手,国将不国,而那些人还醉酒荻花红袖招,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啊!
夏慕从金水桥到天桥,再延伸到帘子巷,瞧着这迤逦以至水关临河一带,密簇簇儿地一家挨着一家,住着的莫不是艳惊北地的名妓。
这些名妓们的居所称作河房,亦称河楼。
素楼便是北地京畿几大河楼之中比较著名的,而且构筑得也极为精巧华丽,雕栏画槛,丝幛绮窗,看上去宛如仙家境界。
另外除了素楼,这一带出名的河楼,还有停云、擎荷、倚翠三家。皆因这三座楼的主人,都是色艺双佳、技压群芳的当红名妓。
公子王孙,豪门巨贾,到了北京,都想登门造访,一亲芳泽。因此,想得到她们的眷顾,都得提前预约。单说这素楼的主人,叫刘湘兰,与她的约会,都订到一个多月以后了。
不过夏慕一想,这也亏得徐爵本事大,硬是临时挤了进去。
天尽黑了,素楼中,已点起了亮丽的宫灯。
徐爵早到一步和刘湘兰坐在楼上厅堂里,荤一句素一句地扯着闲话儿。
为了掩人耳目,徐爵特意卸了官袍,换了一身便服。不过,从头到脚,一招一式,还是那官场的作派。
刘湘兰十七八岁年纪,眉如新月,肤如凝脂。穿着一身西洋布面料制成的洁白衫裙,还梳了一个别出心裁的高高的发髻,一朵嫣红的玫瑰斜插其上,站在窗前,犹如玉树临风。一颦一笑,无不妩媚动人。
其实这也是徐爵与刘湘兰第一次见面,原因正是这刘湘兰才从江南回来,以前素楼的打点都是一位叫邵先生的管事。
开始时,徐爵还是有些生分,不过,一盅茶后,两人说话就无遮无挡了。
“徐大人,你说今晚来的老爷,姓什么来着?”刘湘兰娇声问道。
“嗨,刚说的,你怎么又忘了?”徐爵故意装做生气的样子,“我再说一遍,你记清楚,姓夏,夏老爷。”
“夏老爷多大的官儿,值得徐大人这样地巴结他。”
“你怎地知道我巴结他?”
“这还用问哪,”刘湘兰两道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咯咯地笑起来,“到我这儿来的人,都是只顾着自个儿消魂,哪有像你这样儿的,巴心巴肝进了素楼,却是等着那位夏老爷。”
刘湘兰伶牙俐齿,一边说一边笑。听了这番挖苦,徐爵倒也并不觉得怎么难为情,也陪着笑起来。
“香儿,给徐大人续茶。”刘湘兰喊了一声侍立一旁的小丫环。
徐爵呷了一口茶,文诌诌地说:“湘兰女史,你以为在下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从一进你的门儿,我就怅然若失。”
“那你为何要让给别人?”
“人家是大人物,我总该有点君子之风?”
“好一个君子之风,”刘湘兰揶揄地一笑,“你一个五品官儿,说小也不算小了,拿着小女子去巴结姓夏的大老爷,这也算是君子之风?”
“你?”受了这一顿抢白,徐爵脸色有点挂不住了,悻悻地说,“你打着灯笼访一访,本官在南京,在北京的名声,哪容你这样胡说。”
“哟,看看,本官不高兴了,”刘湘兰学着徐爵的腔调,流莺一样掠起,走到徐爵跟前,弯腰施了一礼,说道,“奴家说话多有冒犯,这厢赔不是了。”
看着刘湘兰不胜娇羞的神态,徐爵又转怒为喜,自己转弯说:“就你这个人,害得有本事的男人,到了你这儿,骨头都称不出斤两来了。”
“徐大人,奴家听不出,你这话儿,是抬举奴家呢还是贬损奴家。”
“当然是抬举,”说着,徐爵对香儿丫环说,“你去楼下,把我的管家喊上来。”
香儿去了不一会儿,便领了一个半老不老的人上来,手里提着一个礼盒。
徐爵接过礼盒,双手送到刘湘兰面前,说道:“这是几样首饰,作为见面礼送给女史,望笑纳。”
刘湘兰接过礼盒,打开一看,只见是一对大夜明珠,还有镯子,荧幽光温润都是上乘的翡翠。看到这么贵重的礼物,连见惯了大场面的刘湘兰,也不免惊讶。
“徐大人,这么贵重的礼物,奴家怎么消受得起。”
“我想着女史的楼号叫素楼,所以就选了几样清雅的首饰,小意思。这里还有一千两银票,算是送给你的脂粉钱。”
徐爵出手如此阔绰,倒真令刘湘兰感动了。她嗫嚅着说:“徐大人,你如此耗费,叫奴家怎样报答你才好。”
“你退下吧。”徐爵挥挥手,管事退了下去。“只要你今晚上把夏大爷陪好,让他满心欢喜地回去,你就算报答我了。”
“这位夏老爷,究竟是什么人?”刘湘兰又问。这回,她不再是打情骂俏,而是郑重其事地打听了。
徐爵略一沉吟,问:“你知道冯公公么?”
“冯公公,哪里的冯公公?”刘湘兰茫然地摇摇头。
“就是当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
“不知道。”刘湘兰还是摇头。
徐爵看她一问三不知,心里头有些窝火。但一想,她一个南京的青楼女子,不知道北京官场的显要人物,也属正常。于是又提高嗓门问:“当今的皇上是哪个,你总该知道吧?”
“这个倒难不倒奴家,当今皇上是嘉靖皇帝。”刘湘兰认真地回答。
“这个夏老爷,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儿。”
“啊,皇上身边的人,”刘湘兰的神情立刻就肃穆了,“徐大人,你说今晚上就是他来?”
“我是请冯公公作陪,我自己哪能请动夏老爷。”
“徐老爷和冯公公有什么关系?”
“我们就是朋友!冯公公是裕王府的人,他想拉拢夏大人,我牵线!”
听到徐爵绕了半天弯子,才兜出这层关系,刘湘兰在心中说道:“说到底是龙尾巴上的一只虾子。”但在表面上,她却恭维说,“我说徐大人怎地这等虔诚,原来是个踩得皇城晃晃动的人物。”
“明白了就好,”徐爵长出一口气,说,“这会儿,夏老爷也该到了。”
刘湘兰又恢复了轻松活泼的神态,她说:“请徐大人放心,今儿晚上,我要让夏老爷在奴家这里玩得开心,不过……”
“不过什么?”徐爵盯着她问。
“跟夏老爷是逢场作戏,奴家现在,倒实实在在有些喜欢徐大人了。”
这时,只听得楼下一声大喊:“夏老爷驾到!”
徐爵陡地站起,准备下楼迎客,临出门时对刘湘兰说道:“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也要等把今天晚上的这一场戏作完。”
徐爵还没有走到楼下,夏慕已奔着楼梯口儿上来了。只见他身材高挑,玉树临风,好一个偏偏公子。
看夏慕这副尊容,徐爵不免心里头犯嘀咕,暗道这位就是将人活活开膛破肚的锦衣卫镇抚使,怎么这么文弱?但转而一想,人不可貌相,冯公公看中的人,必定有一番能耐。想到此。徐爵便迎着上楼的夏慕喊道:“夏大人,下官徐爵在此恭候多时。”
“你就是徐爵?”夏慕上得楼来,瞧了一眼徐爵,见这人蒜头鼻,大眼泡,生的一双色眯眯的眼珠子,一看就不像好人。
进得厅堂,徐爵先是让座儿,接着寒暄叙礼。徐爵把刘湘兰介绍给夏慕。
“夏大人,这位就是素楼的女史,床上功夫可是一流!”
刘湘兰忙弯腰蹲一个万福,说道:“夏老爷,多谢你赏脸,肯到奴家的寒舍里来叙叙话儿。”
夏慕眉头一皱,也不回话,板着一张脸,见冯保还没有来,便按捺着性子等着。
不过看着刘湘兰,也就豆蔻年华,年纪轻轻就混迹风尘,也不像勾结倭奴的人。不由得说道:“刘女史,年纪轻轻,就掌管素楼,本是不小嘛?”
“夏老爷说笑了,这还给多谢众位老爷的扶持。”刘湘兰打心眼里害怕这个皇帝眼前的大红人,只是碍于徐爵的情面,不得不强颜欢笑,“其实,奴家是徒有虚名。”
“唔,这句话听了受用。”夏慕把丫环递过来的茶,咕碌咕碌一口气喝干了,接着说:“在京城,干你们这行儿的,我见得多了,刚出道儿时,有只烂梨子吃也就满足了,权当是解渴。一旦走红了,嗨,就开始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了。俗话说,皇帝的女儿状元的妻,叫花子的老婆一样的鸡……”
夏慕的话不好听,眼见刘湘兰,两道柳叶眉蹙做一堆儿,徐爵情知事情不好,于是干咳一声,硬着头皮打断了夏慕的话:“夏老爷,你看,是不是把酒摆上?”
“再喝会儿茶吧,冯公公不是还没来吗?”夏慕说着故意瞟了一眼还在咬着嘴唇怄气的刘湘兰,指着挂在墙上的琵琶问,“姑娘想必是曲中高手?”
“谈不上。”柳湘兰冷冷地回答。
徐爵哈哈一笑,说:“我徐爵生平有一大爱好,就是喜欢看美人儿生气。今天,又过了一把瘾。刘姑娘,你暂时下楼去消消气,我和夏大人谈点正经事,待会儿,再一边喝酒,一边听你唱曲儿。”
刘湘兰瞧了一眼冷冷的夏慕,还有那让人胆颤的飞鱼服,如释重负地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