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觉着此番皇后娘娘若真是掉下山崖去,定会安然无恙,无丝毫性命之忧,指不定,这过一会儿啊,便会乘着那fèng huáng翩然飞上来之际,
人群之中,一身着粗布衣裳,头戴斗笠,暗掩的沉沉阴影下望不甚清楚其究竟相貌的男子,
此刻,闻着身侧那此起彼伏的纷繁话语,忽地攥紧了手中的竹鞘剑柄,只见修长指节清白,隐隐有青筋凸显而出,似是在强行压抑着什么情绪,
良久,
他忽地由人群之中转身而出,拐进一旁的茂密苍翠松林之内,
随即,悄然绕过那银甲寒刀的侍卫,绕过那众说纷纭、议论纷纷的百姓们,行至隐蔽偏僻之处,
就此,遥遥望向远处山崖边那焦急往来的一派乱象,望向,其中那长身玉立、身着墨底金线盘龙纹锦袍的男子,
而后,忽地唇角微勾,只甚是讽刺,也甚是凄凉地冷笑而开……
这便是——“斩草除根”吗?
何罪,何过?
我们苏家!究竟何罪何过?
他忽地狠狠攥紧了手心,指甲深陷其中,猩红鲜血缓缓滴落,却犹不自知,
一双深邃眼眸之中,此刻,痛意深沉,几乎能就此渗出血来,
他只那般死死地盯着那一方崖壁,盯着人群之中,那丰姿出尘、卓然超绝,一派乱象之中却仍不显丝毫乱意的龙纹锦袍男子,盯着那氤氲袅袅,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
眼中痛楚涩意弥漫,却迟迟,落不下一滴泪来……
斩草除根,斩草除根啊!
他紧攥着手心,几乎冷笑出声来,然而,眼角眉梢间,却可谓俱是一片凄惨痛意……
呵……
皇权巍巍,高不可攀呐!
可是,又何必?
难道,就连慕儿这般一个弱女子都不放过吗?
慕儿嫁入他们皇家已三年有余,早已是皇家之人,难道,就仅仅因着这苏姓,便连她的性命也不能放过吗?可她,又能掀出多大的风浪呢?
斗笠之下,一张原本清俊如月,素淡温凉的脸,此刻显得有些憔悴,他只微勾着唇,似是想笑,却是已然有些笑不出来,
一双清澈惊世的眸中,此刻深沉痛意蔓延,几乎,仿佛要从中就此渗出淋漓鲜血来……
呵,何其可笑!
又何其,可悲……
想我们苏家,世代为将,驻守沙场,自古以来,无数的性命热血尽洒疆场,一身铮铮铁骨,忠心耿耿,从不敢逾矩,从不敢妄念,只为,保这一国之君,护这一方百姓。
二十七年前,那一场天陵浩劫,国之危局间,
可又还有何人记得,
我苏家拼死力战,誓死护佑天陵,战局惨烈,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叔伯兄弟尽数战死,祖父手握银枪,高立城墙之上,生生战至最后一刻,一时间,苏家上下七十三口人,便唯余父将一人耳。
那些位高权重、膏粱锦绣的人呐,那些浸淫权势,只望得见眼前的权势地位的人呐,又可曾记得——
他们在这锦绣京城地,温柔富贵乡中,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侯服玉食,侈纵偷苟之时,
又是何人卧寒冰,何人枕马骨,何人抛头颅洒热血,拼死护这一国江山,
整整二十七年间,父将戍守西疆,驰骋疆场,历经大小战役数百场,一身的刀疤伤痕,可谓尽是无数尸骨鲜血堆积而成,
然而,即便位列一品侯,却仍存深深敬畏之心,从不敢有任何逾矩之念,只为坚守本心,守一国之家,护一家之国……
皇权巍巍,高不可攀,
可那高高在上、炊金馔玉的陛下,又可知什么叫沙场铁血,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金戈铁马,什么叫大漠孤烟?
若是知晓,何需,如此?
又何需,非要忌惮至此!
甚至于,不惜将疆土拱手相让,不惜让百姓命如草芥,生生死于那西沧兵士的森寒弯刀之下,也要拔除我们苏家这根眼中刺吗?
他是君,我们是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苏家锒铛入狱,秋后处斩,也不过只是认之叹之,凄凉一笑而已,
不过只需一道圣旨,即可不费吹灰之力取我们苏家满门性命,又何需非要如此大费周章……
只是,
慕儿她,又何其无辜……
什么天命凰权,什么天降神只?
我只知,她是那个从小便眉眼弯弯,攥着衣角撒娇,只知道奶声奶气地要买糖葫芦吃的小姑娘;
我只知,她是那个永远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晃着脑袋,甜甜地叫着兄长的妹妹;
我只知,她是那个永远哭了便要找爹爹,找兄长,永远让人想要护在身后,想要视之珍宝,好好爱重,需要人保护的妹妹而已。
而我,又多想如他们所说一般,她能得凰权护佑,能够安然无恙,无论让我付出什么,我也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只是啊,
我的妹妹,我的慕儿,并没有这般的坚强,并没有这般的无坚不摧,
她变不出只fèng huáng,一路乘着飞上来,她有血有肉,会哭会笑,这般高的地方摔下去,会害怕,会痛,
也会,没命……
原来,
终是,护不住……
……
萧萧瑟瑟的风声之中,松针悉索摇曳之下,
远方崖壁处的一派喧嚣乱象,此刻,仿佛尽数消逝远去,
朦胧模糊间,他忽地一点一点缓缓攥紧了手中的竹鞘剑柄,就此垂下眼去,低低冷笑出声来,只觉着,这人生果真是无意义极了……
活着,还有什么用呢?
如今,父将也死了,慕儿也没了,整个苏家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了这么久,终是就此颓然崩塌了。
原本自己想着,有生之年,便好好护着慕儿,即便永远隐在暗处,只能隐姓埋名不为人知,但见她平安喜乐,终生无忧,便也算了却心中愿事,
却不曾想,自己着实还是高估了那一颗高高在上的冷硬巍巍帝王之心——
侧卧之榻又岂容他人酣睡,不斩草除根,除尽苏家满门,又怎能安心呢?
忠君,护国,苏家世世代代的坚守信念,此刻,竟显得如此嘲讽可笑……
忠谁的君,又是护谁的国?
因着那莫须有的忌惮,便能将大好疆土拱手相让,便能枉顾万千百姓无辜性命,便能不顾拳拳忠臣之心!
用着卑劣阴私,见不得人的肮脏手段,攻心,设计,杀人,夺命!
这样的君,这样的国,又如何忠?如何护?
而这现如今,我苏辙终是孑然一人,萧瑟独行,于这世间,再无可惦念之人,再无可守护之信念,活着,着实乏味无趣……
只是,却不能就这般简单死了!
他忽地攥紧了手中竹鞘剑柄,抬眼凌厉望向那远处崖壁之上,那显得卓然出尘、清贵高华,凛然威严不容逼视的皇帝陛下,
良久,眸中暗意翻涌,意味不明,
只是,现如今还有许多事情未了,那些害人的,夺命的,那些染上万千无辜者淋漓鲜血的,那些高高在上、翻云覆雨,拨弄权势,昏庸无道的存在,也该为他们所做的,付出应有的代价不是吗?
故而,且等着罢……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诸事已了,自己便能不留任何遗憾的,前去寻父将与慕儿了,
且只愿那奈何桥畔,黄泉路上,他们能且驻足稍等等我,
于饮尽那一碗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前,还能再相聚,见此生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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