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暖阁的大臣眼睛一下扭向门外,张谊的表现就更突出一些。非但扭头儿十分迅速,还两眼圆睁,不敢置信的模样。
弘治皇帝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打断萧敬就要出口的呵斥,连连吩咐道:“速速报来,真的是捷报?”
气喘吁吁的丘聚刚跑进暖阁,就看到一众大佬吃人的目光盯着他,小心肝不由扑通扑通乱跳,才急忙跪地请罪道:“陛下,请恕奴婢禁宫失仪之罪”
“你再不将捷报奏来,朕倒要治你的罪了!”这一刻,他有想骂人踹人的冲动。
丘聚这才抬起头,然后就喜不自胜地回道:“陛下,右都御史兼两淮巡抚潘蕃八百里捷报,弘治十六年八月初二,大明雄兵与淮安府击溃来犯倭寇。”
“此战击杀倭寇三千余,俘虏一万三有余,只有不到四千溃逃者。其中一万四千余俘虏已降我大明,两淮倭寇之乱平矣!”
殿内大臣呆楞片刻,接着仰天哈哈大笑。刚才压抑阴沉的大殿此刻却如春风化冻,万物复苏般和煦。
满殿笑声中,马文升最先反应过来,蹙眉问道:“击杀五千余,俘虏有一万余,溃逃者却不到四千?这,这根本不是一场击溃战,而是一场围歼战啊!”
马大佬是带过兵的,一听这人数儿就觉得不对劲儿。
要知道,冷兵器胜仗通常是击溃敌军,所以击杀和溃败的人数会有几倍的差距。可这份捷报上的数字,明显不是击溃战。
“不,就算是围歼战,击杀和俘虏的人数儿也不对”刘大夏也开口了,分析道:“假如是围歼战的话,击杀人数应该跟俘虏人数差不多。”
“况且久闻倭寇凶悍莽灭,战败宁愿自尽也不愿受俘。怎么可能只击杀了三千余,就俘获了那么多人?”
这下弘治皇帝也反应过来了,连忙拿过丘聚带来的捷报,细细审阅了起来。
然后越看面色越古怪,最终哭笑不得地阖上奏疏,道:“果然又是那小子使计。怎么老感觉,什么战役到了他手里,一切就不符合常理了?”
再然后,满殿大臣就郁闷了:陛下,你别看完就感叹行不?你知道咋回事儿了,我们可还都一无所知呢
尤其是张谊,简直想从弘治皇帝手里将奏疏抢过来:怎么可能,祸乱了百年大明沿海的倭寇,怎么可能突然就败了?
就算打不过明军、抢不到东西,难道还不知道逃吗?听捷报上的内容,都被人一窝儿给端了?
他们脑子里装的是啥,整日在海上呆得时间太长了,装的全是海水吗?
然后弘治皇帝也意识到这点,挥手让丘聚将奏疏传给众臣传阅。
然后张谊就傻眼了:因为按官职和资历,殿内的这些大佬没几个比自己差的,自然要排到后面。
更可恶的是,等待的时间心如猫挠就算了,还要强迫自己面上保持微笑,并且装出一副‘哎呀,没想到咱大明居然赢了,好厉害,我好高兴’的惊讶样子
太难了,真的是太难了
就在他还没看到奏疏的时候,已经阅过的刘健便开口了:“陛下,那小子恐怕不是误打误撞,而是有了十足把握,才设下这么一个局。一扫海外的这股倭寇,打出了我大明的气势军威,干得好啊!”
这时谢迁也开口了,道:“陛下,老臣如今越发觉得何润德用兵如神。从固原之战到与小王子对峙,然后又是这场淮安保卫战。他一向以少胜多,还赢在战之外。这等战绩古之少有,堪称我大明名将。”
谢迁之后,自然还有其他大臣开口。
这些人之前就想替何瑾说话的,但形势不允许,只能憋在肚子里。可现在形势不一样了,赢了就啥话都好说了嘛。
就连弘治皇帝,其实也是这样的。
没赢之前,事情的性质就是他德行有亏、治国无方,才引来了倭寇作乱。可大败倭寇两万余,这等功绩足以到太庙烧纸了,而且还是去炫耀的。
毕竟大明包括那位开国太祖,在倭寇问题上都毫无办法,只能下令禁海,跟老庄稼汉扎篱笆院儿一样,把大明沿海给围起来。
剩下的,只有那位积极出海找侄子的成祖皇帝,倒是误打误撞,吓唬得倭寇稍稍有一些收敛。
可之后的那些皇帝们,就一个个束手无策。
都只能忍受倭寇的骚扰,还当鸵鸟把头扎在沙子里,一副‘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倭寇就没打我’的自欺欺人模样。
唯独到了自己这里,一下剿灭了两万余来犯的倭寇——这样的功绩写在史书上,可就跟天上的星辰一样,万古不变,璀璨夺目。
这个时候,他心情不畅快不高兴是不可能的。所以,底下大臣怎么吹爆何瑾,他都觉得不过分。
这个时候张谊也看完捷报了,面色很是古怪。毕竟,一方面要强颜欢笑,另一方面还要鄙夷倭寇脑子进水,表情控制上还是很有难度的。
可再怎么气恨那些倭寇不中用,木已成舟也要拿个法子。
思来想去,他便阖上奏疏递给旁人,然后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道:“陛下,何润德此番大破倭寇,的确可喜可贺。”
“然不论怎么说,倭寇之乱也乃他招惹过来的。朝廷却不得不派遣重臣精兵,甚至给付狼兵粮秣钱财,才得以平息”
这话不得不说,很是不合时宜,很没眼色。换成朱元璋和朱棣那等皇帝,早就痛骂出口,然后拉出去砍了。
但换成弘治皇帝这样的老好人,只是面色微微一怔,露出些愕然的神色后,便收敛了畅快的情绪,道:“张卿家的意思是?”
“陛下,倭寇向来不过疥癣之疾,大明将士仰仗陛下的威德大胜,自然是好的。可臣观这封奏疏,竟言倭寇作乱乃因禁海之故,简直荒谬!”
“尤其潘蕃和何瑾似乎妄图打破祖制,乱开海端,更乃取祸之道。如此置我大明于动乱之境,使得人人逐利贪婪,其心可诛!”
又一次,他打出了王牌。
而这张王牌,从头至尾其实都没变过。就是几百年来,一直统治着华夏大地思想的儒家圣学。
按照儒家圣学的说法,士农工商等级是森严的,农务才是国本,商业不过微末。
并且商业一旦大兴后,人心就会变得浮华奸诈。几百年的优良美好品德,就会被冲击殆尽,国将不国
对于这等说法,弘治皇帝和满殿的大臣信吗?
他们当然不不得不相信啊!
从一出生就活在这种思想环境里,接受的教育也是这些。并且还有前朝以及大前朝的例子摆在眼前,你能不信吗?
你还不信是吗?
教导你的先生和周围同学都信了,你不信就是异类好不?
另外,你还觉得书中说的,好像有些不太对劲儿?没关系,我们可以编啊,牵强附会往这方面引啊。
反正前朝、前前朝的人都死光了,你哪儿知道他们灭亡,不是因为没遵从儒家圣学组训?
一下子,暖阁再次寂然无声。
弘治皇帝心中也再度纠结起来:一方面,是何瑾所作所为带来的实打实功绩;另一方面,是自己的情感和理智在叮嘱自己,这些都是旁门左道,短期内见效极快,可后果却不堪设想
是大胆尝试,还是因循守旧,做个守成之君?
嘁这还用问嘛,当然是选择后者了呗。
毕竟换成那等有魄力、意志力坚定的皇帝嗯,早在何瑾蹦跶之前,就砍了这种家伙的脑袋。
正是因为弘治皇帝老好人的性子,才会一直容忍何瑾这样的异类。但同样的,也容易受惯性思维的影响,举步不前扯后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殿外一位待诏翰林又过来了。
他一脸凝重地汇报道:“启禀陛下,淮安盐司同知何瑾派人送来了一杆火铳,还要令使者亲自给陛下及众位大臣演练一番。”
顿了一顿后,才咬了下牙,豁出去一样壮胆言道:“何同知说,此事攸关大明的生死存亡!”
</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