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静的出奇。
冷风行在房中辗转反侧,独自无语,脑海中不时迸出陆缘的身影。在诅咒之山,冷风行等了陆缘三日,入山寻了三日,均没有见到他的影子,属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尽管归来之后,千山雪多次宽慰,寻不到陆缘不一定代表他死了,也许是忘了约定也未可知。
诅咒之山何等凶险之地,纵然冷风行不愿相信,不敢相信,也由不得他不信。回来后,老头子没有过问细节,只是眼神中流出一丝哀伤便将此事掀过。然而,最为了解他的千山雪却能知道,老头子唯一与女儿缓解关系的纽带,断了。
夜色温柔,点点繁星,如恶魔之眼,默默注视着这个世界。
五日之后,便是老头子亲定的继任大典的日子。那一天,他将卸掉压了他数十年的重担,交给第六代弈剑阁掌印者。
可是,继承人却不见踪影,或者已经死了。
弈剑十二堂各路堂主陆续到达了丹阳城,唯有文华堂周云清、武曲堂覃秋雨迟迟未到。
丹阳城是瀚海大陆第一大城,虽不及天都雄伟,面积则过之。四周佳木葱茏,奇花闪烁,城池高墙环护,绿树周垂,当先三个拱形城门,中间最大的城门之上书写三个苍劲大字,“丹阳城”。
作为城中乃至神州最大的宗门,弈剑阁尤为气派,总堂府邸为方形,单檐四角,镀金宝顶,红漆黄瓦,光彩照人,宏大中更有一丝高雅,朱漆大门之上,悬着一张大匾,上书“弈剑阁”三个小篆烫金大字。
进得阁内,院内平坦宽阔,青石铺地,两边飞楼插空,庄严秀丽,楼阁之上各有瑞兽挺立,兽面衔吐,祥云飞空;往东转弯,穿过一个走廊,一个大厅正面而对,楼宇环抱,两边百间厢房侧立,四通八达,轩昂壮观。剑庭正中一尊石山,水瀑自上而下流入水潭,发出潺潺之音。总堂仁义殿,由一色青石起座,石条又故意不打磨平整,粗犷凝重,霸气侧漏。
弈剑阁每十年一次盛会,各堂主携十年来堂内所行之事,具表老阁主,其中除了有某年某月某日灭掉某某人渣,还有十年来各产业所盈财富,毕竟弈剑阁上下千余人,不做点生意非得饿死不行。
阁内庭院,十位堂主聚首,相互抱拳寒暄,然而各自心里明白,这些人表面说着“某兄,别来无恙”,心里则是“王八蛋,你怎么还不死”。
兆天京与诸人打过照面,独自坐在一旁饮茶,傲然的眼神望着这些人,“装,继续装,前几日你们跪在我面前让我绕你们一条狗命,如今人模人样若无其事的故意与我拉开距离,人竟然无耻虚伪到这种地步。”
这时,弈剑阁一位下人端来茗茶,替诸人换掉手上的茶水。谁也不曾注意,在这下人换掉兆天京手上的茶之后,他的手心多了一个纸团。兆天京起身,若无其事的走到无人处,打开纸团,“老头子重伤未愈。”
七个醒目大字,兆天京看在眼中,喜在心里,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文华、武曲两位堂主已亡,其余堂主均是自己的人,即便十三太保不同意,也影响不了大局,大不了杀掉即是。再过几日,整个弈剑阁都会落入他的手中,兆天京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感觉空气如此清新迷人。
这一幕,恰好被楼阁之上观望的冷风行、千山雪看到。千山雪淡淡道:“你怎么看?”
冷风行双手揣在袖筒中,“这不趴在楼上看呢?”
“滚。”
冷风行嘿嘿一笑,“开个玩笑嘛。很明显,老头子身边的人被兆天京收买了。”
千山雪冷冷道:“螳臂当车,老头子何许人也?经营弈剑阁六十余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兆天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叛变造反还差的远呢。”
闻言,冷风行收敛了笑容,凝声道:“可是我担心,文华武曲两位堂主至今未到,也许出了什么事情。这两位均是老头子的心腹,在弈剑阁威望极高,其余堂主与兆天京眼神暧昧,怕是也心存叛变之意。最坏的打算,兆天京极有可能已经查出十三太保的身份,甚至将其收为己用。”
此言一出,千山雪秀眉立时皱了起来,“兆天京如何有这般能耐?”
冷风行叹声道:“一直以来,我们极有可能小看了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好深的城府,好深的谋略。”
“我甚至想,这样阴沉的一个人,如果把弈剑阁交给他,会不会比现在的局面更好呢?”
话音刚落,千山雪右手已经握住了背后的鲨齿,低声道:“冷风行,你如果敢附逆兆天京背叛老头子,我第一个杀了你。”
冷风行白了他一眼,“看看,听见风就是雨,如果我是兆天京的人,莫说是你,我妈也得从棺材板里跳出来骂我忘恩负义。”
五月初四,弈剑阁继任大典前一天,副阁主陈超群将一切安排妥当,明日一早便可在弈剑阁梦之回廊举行。
然而这一日清晨,丹阳城出现了大雾,满城尽数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雾气之中,像轻纱,像烟岚。白色的朝雾,犹如有生命的物体,正在以它奇特的方式流动着,一忽移动,一忽停滞,一忽凝聚,一忽散开。
晨雾很浓,直到巳时才渐渐变得稀薄。白茫茫的晨雾中,一个少年拉着一辆木车艰难的行走,衣服上满是泥垢,鬼知道他在路上摔了多少次。木车两侧,两个年轻人腰间悬剑,双手按在车上帮忙推着。破烂的木车上,躺着一位慈祥的老人,他的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在丹阳城找到弈剑阁并不难,陆缘在路人的指引下,停在了弈剑阁的正门前。守门的剑阁弟子不认得陆缘,也不认得第一次来丹阳城的秦氏兄弟,却一眼认出了躺在车上的老人。他们清晰记得,老人十年前来此,还特意指点了下他们的修行,言语亲切,是一个博爱的长者。看到这一幕,其中一个弟子面色突变,匆忙奔入阁内,随即副阁主陈超群及诸人急急走出。
冷风行看到了陆缘,蓦地怔住,然后他笑了。
兆天京看到了陆缘,蓦地愣住,然后沉默了。
陈超群命人将周云清老人从车上抬下,没有丝毫犹豫让人将布置的仁义堂改成了灵堂,可见周老先生在弈剑阁的地位之重。除了冷风行和兆天京,没有人注意到披头散发的陆缘颓然站在门外。
兆天京紧紧握拳,眼中杀意隐现,恨不得立时扑上去吃了陆缘。对于这个少年的脸,他在梦中遇到过很多次,今日亲眼所见,更加觉得面目可憎。
冷风行迟疑良久,还是踏出了门,走到陆缘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欣然点头:“很好,很好。”
陆缘抬首看了看冷风行,低声道:“风叔,我想见一个人,迫不及待的想见他。”
冷风行愣了一下,他知道陆缘说的是谁,于是点头:“好,我来安排。”
陆缘被一名弟子带至偏房,洗了澡,换了衣服,又简单吃了一点东西。有许多人暂时不知他的身份,但是也有许多人知道他是谁,为了避免某些人狗急跳墙,在弈剑阁诸多强者眼皮子底下把陆缘干掉,冷风行选择了全程陪护。毕竟,在陆缘正式接手弈剑阁之前,冷风行护他周全的任务会一直有效。
束冠清面之后,陆缘在冷风行的引领下,穿过仁义殿,来到后堂一处寝殿,那是弈剑阁老阁主古苍山的卧房。身为一阁之主,当世公认最强之人,古苍山正躺在一个红木摇椅上闭目养神,在他身上盖着一层绸缎青袍,身侧两个年轻少年为之轻轻摇扇。
从一踏入此地,陆缘便感到一股肃穆威压直逼识海,这让他很不自在。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知自己和里面的那个人究竟是何关系,而这个谜底很快就要揭开了。冷风行将陆缘带至卧房,在门外敲了三下,一名十来岁的白净少年拉开门,请他们走了进去。
随后,冷风行摆了摆手,同那两名少年退出,宽敞典雅的卧室只留下了古苍山和陆缘二人。古苍山躺在那里冥思养神,不时还会轻咳几声,看他脸色苍白,精神有些欠佳。陆缘呆立原地,双手垂也不是,立也不是,脸色十分不自然。
良久,古苍山才悠悠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有什么问题就说吧。”
“呃……”
陆缘的确有很多问题,可如今脑海中紊乱如麻,竟而不知该如何开口,思量许久还是选择了一个几千年来悬而未决的哲学问题,“我是谁?”
这时,古苍山满是枯皮的右手半握成拳,放在嘴上剧烈咳嗽起来。见此情景,陆缘向前走了几步,想要将桌上的那盏茶递给他,可就在他距离桌子尚且三尺之远时,那盏茶无端飞起,轻轻落入了古苍山的手中。
陆缘伸出的双手停在半空,尴尬之极,讪讪一笑,再次退了回去。饮了口清茶,古苍山咳嗽之症才有所缓解,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正经瞧过陆缘一眼,或者说,眼前这个少年,在他内心深处,多少还是有些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