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勒温,”杜伦纳伯爵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急切,“埃勒温!”他伸手去摇晃搭档结实的肩膀。
“——滚蛋,”埃勒温睡意蒙眬、口齿不清地应道,他松开双唇,口水流到了筹码堆上。
“轮到哈拉蒙德先生。”荷官掩盖不住音调中的惊讶,“哈拉蒙德先生必须表态。”
“集中精神!”奎斯低声催促道。哈拉蒙德现在的状况,其实和埃勒温差不多糟糕
“有……牌……”哈拉蒙德嘟囔道,“看哪,休……那么……多……牌。桌上。”接下来,他说:“酒……真……”再然后,他也不省人事,一枚蘸了巧克力粉的樱桃从其指尖滑落。
“赌局结束。”几秒钟后,荷官说。他用长杆将两方面前的所有筹码拨开,飞快地数了一遍。桌上有一多半的筹码都被没用了。参与赌戏的两方,一共输掉了上千银方币。
“鉴于两方都有人无法继续游戏,那么我宣布这场游戏结束,”荷官说,“按照‘旋转木马’游戏的规则,这一轮的收益全部归庄家所有——按照凌鸦宴会的习俗,两方共计一千六百枚银方币全部将用于慈善事业。”
无疾而终的赌局,令旁观的好事者们忍不住发噱,他们没想到会出现如此戏剧性的“平局”。
没有办法,奎斯只能架着已经变成醉猫的哈拉蒙德,走向了宴会为宾客们提前准备的一间小小休息厅。戈林多拿着一大杯啤酒跟在他们身后,不住感叹果然酒量不行会误了大事情。
……
考尔德正坐在“镀金修道院”的私人隔间中读书,这里是位于埃赛勒姆行政区的一家俱乐部,也即有钱人才会去的酒吧,它坐落的街道与凌鸦塔仅有几条街的距离。
“镀金修道院”有许多乌木小间,构成迷宫般的格局,到处铺着厚厚的毛皮和毯子,让用餐的客人能够享有异乎寻常的独处感觉。
侍者身穿皮革围裙,头顶兜头红帽,禁止开口说话,回答顾客询问时只能点头或是摇头。
半身人的晚餐是烟熏鳗鲡浇蜜糖白兰地酱汁,残渣七零八落地散落盘中,仿佛战场上的遗骸。此刻,他正在甜点中左冲右突。
所谓甜点,乃是一群杏仁蛋白软糖黄蜂,翅膀由白糖结晶做成,被隔间的烛火映得闪闪发亮。
他深深沉浸于一册皮面精装的《机械与原理》中,直到一个高个子男人坐进对面座位,他才注意到陌生人的到来。
“康斯坦丁·考尔德先生。”那人说,他的声调平静而愉快。“虽然我知道对于一个陷阱大师来说,随手布置陷阱很容易,但是咱们都悠着点如何——出于对您健康的考量。”
银色灯球在铸铁灯架上放射着光芒,照亮了这个小小的隔间。再拿胡帕克杖已经来不及了,所以考尔德在将书本放下的同时,一把袖中剑的剑柄已经悄悄落进了他的手掌心里。
对面那个不速之客与半身人相距不过一码的距离,年纪应该不大,身材很高,一头黑发挽成长长的马尾,身上穿着还算入时的黑色外套,头戴四角帽。摇头晃脑间,和防霾面具有异曲同工之妙的灰色丝巾犹如三角旗般飘扬。
“尊敬的先生,您什么意思。”
“您手中的利器若是乱动,最终受到伤害的是你;您布置在桌子地下的那个爆炸陷阱若是被触发,最终受到伤害的也是你;您如果大声呼叫,最终受到伤害的还是你……”
半身人顿时语塞,缓了半天才回答道:“看来,您似乎把我置于了不利的地位。”考尔德把短剑塞进外套口袋,并且亮出手掌给那个人看了一下,“我现在只想问,我为何拥有这份荣幸,竟然能够引来您的注意?”
“我想和你谈一谈。”
“而显然你知道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正在干什么——为什么不直接来给我的店铺寄一封邀请信,我们可以一起吃顿饭。”说着话,考尔德低头示意了下自己桌上盘子里剩下的那些烤鳗鲡,那个盘子里凌乱得就和饱经蹂躏的战场一样,“那样我也就不会选择这个名不副实的餐馆了。”
“但这里胜在足够私密。”那人微微一笑,“您难道不觉得,谈话应该是私密的么?”
“莫不是某位在高塔上的人派您来的?”考尔德指的是凌鸦塔,虽然没有闻到机械润滑油的气味,但是半身人陷阱大师仍旧猜测这个人可能是一个艾拉维拉改造人密探。
那人笑了笑,可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用食指冲下戳了戳桌子,“或许是,或许不是,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接下来要谈的内容。”
考尔德皱起了眉头。他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果这个人并非来自凌鸦塔、不是艾拉维拉改造人,那么接下来的谈话可能就无法以一种可以接受的代价结束了。
“我叫亚萨斯——”那人说,半身人注意到这人的眼睛中闪烁出一道红色光芒,这绝对不是正常人类该有的生理表现。
……
午后三点左右,埃赛勒姆工业区向南大约一里格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黑点。一艘商船贴在水面上,缓慢而笨拙地抢风而行。
它朝工业区的港口驶来,缥缈白帆在风中扑扇着。港口伸进海中的极远处,建有一座五层楼高的瞭望塔,塔楼里无所事事的港口警卫头一个发现了它的踪迹。
“那艘船的水手也真够差劲的。”年轻卫兵手里端着望远镜,不屑地评论道。
“不太可能是约姆斯杂种。”年长的卫兵嘟囔道。他正有计划有步骤地用一把小刻刀折磨一块海象牙,想用它再现自己昨天在城里看到的一块硬头鳟鱼头骨雕塑。那东西来自拉姆齐大陆那边,灵动鲜活栩栩如生,充满想象力地表现了海南者被波涛带走的景象。但他手中的产物更接近一坨白色狗屎,连大小都一样。“找个没手、眼瞎的醉鬼掌舵也比现在那艘船上的人强。”
这艘船本也没有太多值得注意的地方,但亮光突然爆出,深黄色的烟雾从其甲板上袅袅升起。
“黄烟,长官。”年轻的卫兵说,“黄烟。”
“什么?”老卫兵放下手里的海象牙,从年轻人手中抢过望远镜,盯着不断接近的帆船看了好一会儿,“妈的,真是黄烟警报!”
“瘟疫船,”年轻人轻声说道,“我还从没见过。”
“如果不是瘟疫船,就是那船上真是由烂醉鬼掌舵——他们不知道正确的入港信号。”他把望远镜合上,走到一根黄铜圆柱体旁。这东西就安装在哨塔西侧的胸墙边上,指向矗立在工厂区岸边的那些塔楼。“去敲钟,孩子。去敲那该死的钟。告诉他们瘟疫船来了”
年轻的卫兵跑到小塔楼另一侧,抓住吊在那儿的一根绳子,开始敲响哨塔里沉重的黄铜大钟,两下两下地不断拉动,发出当当、当当的有节奏声响。
工厂区港口的一座塔楼上突然发出铙钹相击的声音。年长的士官转动黄铜圆筒上的把手,将筒口遮门打开,露出里面缠绕着复杂线路的通讯器。他可以通过它向兵哨塔传达一系列简短信息,而他们会转发给其他守候的双眼和耳朵。运气好的话,消息在几分钟内就会传到凌鸦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瘟疫船渐渐变大,轮廓也愈发清晰。
“快点,傻瓜们,”士官嘟囔着。
“行动起来。别再敲那该死的钟了,孩子。我想他们已经听见了。”
尖利哨音突然在港口回荡起来。
没过多久,鼓点声也随之响起,那是港口卫队的白天的集合令,晚上还会有明亮的灯光配合。哨塔里陡然闪现出一队队卫兵,士官可以看到很多人手沿着码头区奔忙。
“哦,现在咱们可以看看是怎么回事了。”他嘟囔道。
更多铙钹声自东北方传来,那些是坐落在一些坐落在岸边鳞次栉比的小岗楼,它们正好可以俯瞰旧港,也就是埃赛勒姆城以法律和习俗规定的瘟疫船停泊位的监视岗哨。
每个小岗楼上虽说没有安置火炮,但是至少都配备了投石机,可以将五十磅重的石块或是火油扔过海面。瘟疫船停泊地在岸边向南一百五十码的地方,下面是六十寻深的海水,十几架投石机就足够可以在几分钟内将任何浮在水面的东西轰沉或是烧毁。
工厂区港口以西的一座军港也行动起来,水闸大门打开,一艘军用船从中划出。
这种高速小型巡逻艇因为两侧船桨滑动起来如羽翼扑扇,所以也被称作“海鸥”。每艘海鸥的两侧均有二十支桨,由八十名水手划动。它的甲板上载有四十剑士,四十火枪兵和一对叫做“毒蝎”的大型重弩和轻型火炮若干。
“海鸥”上没有货舱,只有一根桅杆,船帆还被卷了起来。它只有一项功用,就是迅速靠近对埃赛勒姆城造成威胁的船只;如果警告没有奏效,便杀光船上的每个人。那些武装人员都配备了十分利于接舷战的鸭嘴型火枪。
又有几艘小艇在工厂区的港口出发,船首挂着深蓝色的三角旗,船上载有领航员和港务人员。
在绵长防波堤的另一端,“海鸥”正逐渐加速。一排排姿态优雅的船桨扎进黑色水面,划出道道白沫。战舰拖出一道泛起波纹的尾流,鼓点在海面回荡,其间还夹杂着呼喊喝令的声音。
“近了,近了,”港务小艇上的警官低声说道,他也不希望靠近瘟疫船“马上就要靠近了。这艘可怜虫开得不太利索,可能需要在船头来上一石头才能让她慢下来。”
在瘟疫船翻腾鼓动的白帆上,可以看到几个小黑影正在移动——但似乎由于水手数目太少,很难正常操帆——不过,这艘船滑入旧港时,的确显露出减速的迹象。尽管动作拖沓笨拙,它的上桅帆还是被拉起,其余船帆也被扯紧,以卸掉风力。它们慢慢变得松弛,随着滑轮的吱嘎声和模糊的号令声,最终被拉向帆桁。
“哦,那艘船的线条很漂亮,”警官思忖道,“线条是真的很漂亮。”
“不是大型横帆船。”那人旁边的一个副手接茬说。“看起来像是君临城那边制造的那种平甲板船。我想人们称之为高速轻帆船。”
瘟疫船通体涂着黑漆,从首到尾装饰女巫木雕刻,倒是没有见到任何武器。
“疯狂的商人,就连他们的船都得漆成黑色,以防止在晚上被海盗盯上。但她看起来真棒,我打赌能跑得飞快。这次可真是倒了大霉啊,现在她至少要在隔离区困上几个星期,那些可怜虫能活下来就算走运了。”
那艘“海鸥”的船桨重重击打水面。借着船上旗手打出的旗语,港务船上的人已经看到毒蝎已经装好弹药,炮手也都也各就各位。火枪手站在高台上,武器在手,随时准备射击。
几分钟后,黑船漂到距离岸边四百码的位置,“海鸥”靠了上去。一名军官大步走到海鸥狭长的船首,拿起一个喇叭筒罩在嘴前。
“报上船名。”
“进取号,隶属拉姆齐岚枫城。”回话声说。
“上次靠港地?”
“塔普特北边的舒沃茨!”
“妙极了,”港务船上的警官听到了答话,不由得嘟囔道,“这些可怜虫什么病都可能有。”
“船上装了什么货物?”海鸥上的军官问。
“只有随船补给品。”
“船上人员?”
“六十八人!已经死了二十个。”
“这么说,你们打起的瘟疫烟号是真的了?”
“是的,请你们发发慈悲。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病人高烧不退。船长已经死了,医师昨天也死了。我们需要帮助。”
“你们可以在瘟疫停泊区下锚,”埃赛勒姆的军官喊道,“你们不得进入离岸一百五十码的区域,不然会被击沉。你们放下的任何小艇也会被击沉或烧毁。所有试图游上岸的人都将被射杀——如果他能躲过鲨鱼的话。”
“求您了,给我们找个医师来。”
“你们不得将尸体扔下海,”军官没有搭理这个要求,而是继续说,“你们必须把他们留在船上。任何从你们的船运上岸的包裹或物品,都会不加检查直接烧掉。任何企图运送物品的行为都将招致焚毁或击沉。你听明白了吗?”
“是的,但是,求您了,您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会有人来判断如何给你们提供帮助,我们会用绳索为你们提供清水和慈善物资——这些绳子将由船只从岸上送出,如有必要将在使用后切断。”
“还有别的吗?”
“你们不能靠近我们的海岸,否则将被视作入侵。但你们可以随时掉头离港……”
几分钟后,体态修长的黑船停在瘟疫停泊区。她的船帆已被卷好,黄色烟气也渐渐消失,进取号随着波涛轻柔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