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街,梁府。
太阳落下最后一抹红的时候,管家夜夫收了挂在巨大门楼滴檐下的灯笼,这两只硕大的灯笼原本是封古镇福寿街的标志,如今主人却要他从门楼上卸下来。
梁家的门楼有一丈五尺高。
按照中夏国开国首辅周一公定的形制,帝阙高九丈,紫府皇苑宫墙十寻,宫门三丈九尺,取西玄山赤檀浸明蝉素胶加桐油熬制,打磨七七四十几日方成,宫门天轴地臼,皆由百炼钢制成,膏上东海龙脂,开阖无声。
朝内王公大臣,随官品以降,门楼高低,皆有规制。
梁家虽为封古镇首户,但因前些年菜市口血案,虽然未受牵连,受贬的重臣多和梁家有旧。
虽然事后梁家与失势官员尽力撇开关系,但因梁家家主在京都最大的官职不过做到京兆尹主簿事,周边的靠山没有了,梁家只得夹着尾巴做人。
在权势熏天、冠盖如云的洛京,梁家家主梁闻天恍如池中锦鲤,虽则光彩鲜艳,但放在锦鲤群里,完全无法显示自己的存在。
但在封古镇就不一样了。
失势的梁家在封古镇比太阴城守厉害得多,此前的太阴城守汪其乃每逢年节,必然驱车封古镇,马车未到封古镇古井,汪其乃就要下车徒步,以示敬重。
所以封古镇年节,除了镇民相互道贺之外,站在一街两行观赏城守汪其乃拜贴梁家,可算是一年一度的景致。
那些平时里颐指气使的官差小吏,跟在城守的屁股后,一个个孙子似地,经受封古镇人的指指点点。
小镇的小民们,在这一天体会到做一个封古镇人是多么令人骄傲和提气。
虽然自己跟梁家可能没有一毛钱关系。
今年的梁家冷清不少,自然是因为梁闻天病养在家,甚至传出吏部的本意就是让梁闻天在家颐养天年,是否复录,这要看吏部一年一度年考的结果。
呆在家里的梁闻天谢绝宾客来访,两耳不闻窗外事。即使是太阴城的汪其乃,也几次吃了闭门羹。
汪其乃熟读圣贤书,官场交往可是心有玲珑,知道梁主簿事有意低调,便舍了车驾,便装出访。
或者干脆等寒冬凛冽,白雪覆野之机,斗篷蓑衣,一剑一杖,踏雪寻梅,沿溪桥而上,饱览落雪大荒的动人风光。
“山溪孤飞雁,画舸寂玉柳。
仙府竹灯客,独钓岩溪头。”
那日雪霁之时,听着封古镇娘们儿呼唤孩童飘渺的声音,另一个声音从耳畔响起。
能即景吟出此等诗句,方圆五百里内,除了被称为“诗坛鬼才”的汪其乃还能有谁?
梁闻天知道自己躲不过了,他停下钓竿,用闲着的左手拉了拉斗篷,右手的钓竿纹丝不动,一缕柔软的丝线垂下溪底,在雪白的冰面上,一汪乌黑的溪水冒着热腾腾的气泡。
“山远路遥高风远,穷巷孤灯荒屋贫。
野老身残来年少,惹笑玉都持笏人。”
梁闻天的声音不低不高,看似随意,实则的确随意。
这位虽官运一般但文思敏捷的京都官员,一直是官场沉寂、诗坛活跃的一分子,在派系林立的洛京官场,虽然官职并不显赫,经纶文章却是独树一职。
论官职,一个京兆主簿事,未必能让权倾一方的汪其乃看上眼,但京兆主簿事的京城人脉,不是一个小小的太阴城主能够小瞧的。
更何况梁闻天不但诗才誉满洛京,其治学理念更是独树一职,在京城是一位贯通儒道的大学问家,特别是他对天理人伦的独特见解,与事功派形成了较大的分野。
天人感应一直是中夏文化的根基,但千年来的学者,多以训古的方式对天人感应进行理论整理,到了梁家闻,则把天理人伦理论化,从形而上的角度对天人感应进行理论探讨。
这一步虽然看起来并无多少出奇之处,但却从思辨的角度将天理人格化,将人伦天理化。
用一个通俗的说法,就是皇帝自称天子,若用梁闻天的理论,就是告诉你皇帝之所以成为天子的理由,就是山河之所以是山河,大地之所以是大地一样,是自然之理,宇宙法则。
按说,这么一个博学鸿儒,又能为皇家权威进行理解阐释的人,皇帝陛下巴不得延引入阁,授以重任才对。
实事上皇帝的确这么做了,只是梁家闻性情孤傲,不招人喜欢。
皇帝陛下延为太子师,但梁老夫子却要给皇帝提条件:
崇天殿下,太子师需坐讲,以示尊师重道。
皇帝陛下对这个要求,虽然心里不高兴,但嘴上还是“准奏”。
只是因为一件小事,太子柴达哭着找马皇后告状,说崇天殿说书梁闻天因为一个柳枝训斥他,请母后为他做主,赶走这个老夫子,否则他就不去上课了。
梁闻天就这样下课了。
梁夫子认为自己没错,离开崇天殿并没有什么可惜的。
冰开燕来,万物竞发,为帝师者当传播至圣先师之道。
当春折枝,有违天道,太子年幼,当明晰折枝伤春之理。
天理大道,春发秋收,违背天时,非王道之属,如果我梁闻天不能上达圣聪,那么就违背了至圣先师的教诲,离开崇天殿是明智的选择。
梁闻天甘愿当一小吏,这样可以实现他自己穷索天理的学术志向。
枯灯深巷夜雨歇,明朝窗下卖杏花。
悠然自得,不亦乐乎?
除了对儒道的浸淫求索,梁闻天对佛学虽有鞭挞,仍抱开放心态吸收其精华,其学术成就自成一家,门下弟子不乏封疆大吏,虽然一时官场失意,但潜龙在渊,他日腾达,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汪其乃出身寒微,自然懂得人生起合的大玄机。
在他看来,失势的梁闻天,最需要他一如既往的奉之以礼。更何况,诗坛鬼才与京都学问宗师,不光是官场上的蝇营狗苟,寻章摘句,即景赋诗才是他冒雪拜访的最佳借口。
“梁主簿事安好,下官汪其乃多次造访无门,今天得幸先生,激动之情难以言表,请受下官一拜。”
蓑衣钓者头也没抬,专注于自己的钓竿。
等了许久没听到跪拜的声音,笑道:“雪湿泥滑,免了吧。”
原本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不想跪就不想跪,雪天故意制造“奇遇”就为糊老子?回了下头,不觉愕然。
汪其乃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因雪地冰冷,身体微微颤抖,青衫与落雪,黑白分明。
原来他早就跪下了。
拍打拍打身上的雪粒,汪其乃直起身,笑道:“先生体恤下官,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蓑衣钓者收了竿,摆了摆手,从雪林里走出一行五人家丁仆役,在岸石上摆开一张矮脚八仙桌,置好椅凳,几样小菜从暖提里取出来。
管家夜夫安排好饮器,退守一边。
暖炉生烟,谷子酒泛黄漂绿,袅起一缕白烟,酒香悠悠飘荡,引人味蕾。
汪其乃坐直身子,明显的被酒香吸引:
“先生三世衣冠,家世显赫,普通的谷子酒不加香料提纯,不以浮色养目,天然酒香,醇厚悠长,下官今日有福享用,此生无憾了。”
梁闻天听惯了各种阿谀奉承,对汪其乃的人品也略知一二,讨好上司无所不用其极,只是这一开场,捎带着伤感的语调,反倒让人不自在。
汪其乃自举一杯,一饮而尽。“好酒。”
发自肺腑。
蓑衣钓者陪饮一杯,“汪城守今天不会就为喝酒而来吧。”
汪其乃放下酒杯,笑容僵硬:
“主簿事还是脾气没改啊,汪某这点小算盘算是瞒不过您了。”
“汪某一则向先生讨教古风与近体,学生对中夏古音还有一些疑惑的地方,对《上古集韵》的真伪难以辨别真伪,希望先生能教导一二。”
蓑衣钓者鼻孔里吭了一声:
“城守你这哪里是一则问题,分明是两个问题。”
“但依老夫看,这两个问题都是城守的专长。”
“我在洛京的时候,礼部司监陶工还送给我一个小册子,叫《上古集韵注疏》,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正是城守的大作。如今却要来向我这个门外汉请教上古集韵,看来汪城守是问道于盲了。”
被老主簿事一语点破,汪其乃脸上没有窘态,只是举起谷子酒,扬脖一饮:
“主簿事目光如炬,看来是不给学生一点藏拙的机会了。那学生只有不绕弯子了,学生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万请先生应允。”
“如今天泽不彰,民心不稳,下官据守太阴城,此地在中夏帝国,人人皆知是阴阳交割之地,近日风传封古镇多有奇事发生,封古镇匡正无故消失,神医卢歧川的爱犬莫名失去一只眼,天门寺的一个僧人忽然自燃……”
“这些奇事都指向一个地方——长陵坡。”
“您知道,太阴城的城隍我这个城守根本求见不到,而长陵坡的档籍归钦天司收管,长陵坡封印失控想来不是谣传。”
“下官只是焦心,五百年封印一但崩坏,长陵坡被压制的怨鬼一但冲破牢笼,不单封古镇可能不保,连太阴城也可能难逃此劫,最重要的,中夏帝国的国运也难免受此拖累。”
“下官虽然人微言轻,但一方百姓的福祉却是不容推脱掉的……”
言辞恳切。
梁闻天叹道,早知如此,何必淌这趟浑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