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塞外,漫天的黄沙坐落着一座绿洲阁楼,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无不透着精致玲珑。 红瓦倒映在星月泉边,好似遗世独立,远在红尘之外。
白墙内细细的歌声飘出,低回婉转,清曼缠绵,缥缈犹如乘风而来的仙外之音。竖耳静听又喟叹哪里是唱出来的,明明是用某种乐器击奏而出,可是究竟是何乐器能奏出如此美妙的乐曲,却又一时之间听不大出。似弦非弦,似琴非琴,又如敲击在器皿扣出,丝丝缠绕心尖。直恼的人心痒痒,恨不能捉住那奏曲之人问个明白。
但追随着仙音袅袅响起的,却是在吟唱。女子浅吟低唱,娓娓动听。泠泠小调似已融在曲,但乍听之下,还是不难分辨出追的很辛苦,甚至有落后的势头。
在一楼雅座的客人替那高台唱曲的女子捏把冷汗时,二楼厢房内的伴奏却已打算收手,低低落了下去,清悦辗转,直至消失不见。几个痴迷的墨客这才幡然醒悟,哪还有乐音可循,也只有捶胸顿足感叹不能听的久一点而已。
高台幕纱后的锦帐内,女子一袭碧裳,袅娜身姿,曲段清盈,依旧唱着那曲《凤求凰》,此刻却好像才真正透出她的曼妙来,彷如刚刚那个伴奏之人才是主调,而她才是应该被压着的人。这样的本末倒置倒也不失为望江楼的一大特色。听说,碰到这楼主心情好时便会奏一曲,乐音会在大漠飘散不去,久久回荡。这已成为龙虎关,至整个大漠的人做梦都想来的地方。只不知,刚刚那首仙曲是否是他所奏。众人心底都在暗暗揣测。
龙虎关是西疆作为西凤通往北魏的最后一道关口,地理位置险恶,三面郡山环绕,多道关口不能封死,往来生意繁荣,只能派重兵把守,而唯一一条被堵死的路,便是衔接北魏的浩瀚大漠——无回郡。
望江楼便是坐落在距离龙虎关不足十里的大漠,东衔燕,南镶晋,西驻凤,北堑魏,便是这绝佳的地理位置将望江楼包围在其。虽是这样,但好事之人还是打听出来,望江楼的楼主却是西凤人。却有一点,他是男是女,依旧无人知晓。据说,此人常年戴着一顶帷帽,垂以白纱遮面,神秘之极。原本有人想窥探他容颜,巧施妙计摘下帷帽,不想看到的是一副白玉面具,冰冷的面具底下只露出那人削尖的精致下颌,优美的唇角微微扬,似在嘲笑世人的愚昧无知,以及看不透世事又极力追寻的讥讽。然而,清澈的眸底却是一汪寒谭,足以冰冻彻骨。关于他容貌的流言甚多,便渐渐有了这么一句:善美者不能掩其丑。
为此,望江楼楼主只是一笑置之,并没多大介意别人怎么形容他,反倒只是每天听曲逗乐,闲散自在。但据说此人极有经商之道,与各国之间都有生意往来,在江湖是个不容小窥之人,为人却极为低调。只不知他经的是哪门的商哪门的道?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卿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高台依依呀呀唱着,女子手下的瑶琴慢慢拨动。二楼厢房内随着乐音轻扣在香檀木桌沿的衣袖下,露出指骨嫩白的手背,纤柔修长。随着指腹优雅摆动的,正是袖沿底下那簇红梅,幽然暗香浮动,似朵朵含苞绽放。好那句诗:不经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
“怎样?”望月斜靠在软榻,半磕着眸,掩去了眼底的流光,清冷的声音不咸不淡。他着一身白裳,缎面绣以繁复的红梅,有些已经盛开,有些则只是花骨朵,一簇簇甚是好看。好似不经意走动间皆能绽放。但看他这般慵懒性感,却也能无端让人着迷。只是不知那张脸长的如何?
端坐在他身侧的公子苏映抑心正是此猜想,止住替他斟茶的小厮,他亲自为望月斟了一杯,手却有意无意拂过他露在袖外的一截藕臂。但依旧不露声色的说道:“一般。”他是北魏人,长的粗狂有型,刚毅的脸五官分明,浓浓的眉毛下是一双狼还凶狠的眼。此刻那双狼眼下却是透出露骨的闪亮,视线揪着他身不放。
望月撩起唇角,假装不知,手已不知何时被掩下,另一只手则不动声色的用绢锦狠狠擦拭被他触碰到的地方,皱眉轻笑道:“如何一般?”厚重的白纱遮住了他的脸,并且他还戴着面具,所以那嘲笑被轻易掩藏起来。两人虽说着话,目光却都未曾离开高台唱曲的女子。
“曲非曲,调非调,柔美却失韵味,动听之处不足以打动人心。还不如我北魏的歌声甜美,奔放。”苏映抑不屑的说道,眸波流转,也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
进来斟茶的侍女换了盘糕点,悄悄退了出去,临去前还不忘狠狠瞪苏映抑一眼。心里极是鄙视这个北魏人,谁都知道楼主的曲是绝色,然而他倒是吃了豹子胆了,敢说她们心目的神。但看楼主脸色却是淡然自若,仿若说的不是他。
“哦?这么说北魏的大皇子喜爱诗词歌赋有假?”望月冷冷指出道。
苏映抑脸色变了变,他记得明明没有说起过自己的身份,难道自己此趟来望江楼谈交易的事传出去了?否则人家怎么会知道他的底细,甚至连他的目的都摸的一清二楚。怪不得如此淡定了。但这般隐秘的事,除了自己的亲信是断不会传出去的,这点他敢肯定,他们是不会背叛自己的。那他又是如何知道的?莫非此人能未卜先知?苏映抑嘴角噙起一抹冷笑,这个望江楼楼主果然深不可测。既然人家已经知道了他的目的,他也不遮遮掩掩,索性坦白了说。
“不假。我王兄是喜爱这些,也对西凤的化很感兴趣,但妄想用这些能留在他身边,迷惑他,恐怕还差的远了。”
“二皇子,既然你能找到在下,必定知道在下的能耐,不诺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望月取出悬挂在腰间的玉笛,玉体通透,白里泛绿,偏这绿像星星般点缀在其,甚是清雅。他拿在手,细细擦拭,似名贵的珍宝般宠爱。
方才的曲便是出自这款玉笛。苏映抑看他如此珍爱,也知能得他调教出的人必定是万里挑一,他吹曲的时候他是坐在他身边的,那种空灵的感觉他到现在还在震撼,他会那么说只是想看看能否用激将法请的动他亲自出手。听闻望江楼有两个规矩:第一,楼主只负责接洽生意;第二,楼主只管收钱。
“楼主尽管说,钱不是问题。”他想以这个为诱饵,来说服他。
望月只当并未听到,继续擦拭笛身,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方觉得满意了,才抬头望向苏映抑,他眼里倒是一派宁静,不急不躁,似在听曲又似在等他的答案。
“钱是不是问题,在下也知道二皇子出的起更高的价钱,但二皇子能出的毕竟有限,望月也不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难道二皇子还能出整个北魏更高的价钱?”他淡淡说来,苏映抑却是倒抽一口冷气,没想到此人野心如此之大,口气不小。
他却也不恼,明知和他做生意是讨不到任何便宜,却仍不死心,说道:“怎样才能请的动楼主?若是本皇子方才有得罪之处,愿意向楼主赔罪。”他会低声下气,全是因为知道若有望月相助,那么再难的事都能成功,将他大哥拉下台便不再是难事,所以他才会给他几分面子,否则他算什么人,要他堂堂一个皇子忍气吞声。
“二皇子客气了,在下的能力确实有限。再说,也都把毕生所学教授给这些姑娘,他们能助二皇子的,却未必是望月会的。望月只是个附庸风雅之人,做的只是酒肆生意,在意的也只会是今天客人来了多少,是否满意这小楼宾至如归的感觉。至于这儿的姑娘能否做好二皇子的眼线,但凭她们的本事,在下也是按他们的意愿请人来教授,所得酬劳也都由她们掌管,在下并不会插手,在下只是做个间人。”敢情他的意思只想将自己撇清,有什么事概不负责。到是个精明人。
他倒是撇的干净。先是把实力拿出来,让客人满意,然后再适时的把这的姑娘推销出来,说自己并不如他们。他这招连消带打确实厉害,若真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也是事先声明的,并不会连累到自己。然而能知道望江楼表面做酒肆生意,内里是做暗探生意的确实不多。他也是无意听一个高官说起,他们只做达官贵客的生意,因为只有他们出的起昂贵的价钱,而若想知道各国的秘密,恐怕也只有在此了。为了以后能有更好的合作,他还不想得罪他们。也因为只要是他们接下的生意,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失败过。虽不知他们是怎么办到的,但既然望月能在江湖立有一席之地,足以说明此人的能耐,只是他不想出手罢了。他才不相信他的鬼话,但又不得不妥协。
那双狼眼转着诡秘的心思,说道:“罢了,既然请不动楼主,这的姑娘自也是极好的,那个音儿姑娘劳楼主借用几个月。这是定金,余下的等事成之后,本皇子亲自奉。”苏映抑从身侧的侍卫手接过一沓银票,扔在桌。他扔的力气甚大,风拂过垂面的白纱,纱影晃动,微露出望月削尖的下颌,和那白皙优美的颈项。他的喉腹不自觉吞咽了下,口干舌燥,眸一闪而逝的狡诈,出手极快。
望月见此倒也不恼,反而笑着去拿桌的一万两银票,头轻轻往后仰,堪堪避过了苏映抑伸出的一掌,他的指尖滑过面纱,只摸到了一片柔滑的触感,那是好的鲛绡才能做出的面料。这个人身用的果然都是最好最贵的东西,且又并不俗气,一点一滴只体现在细微处。
他没想到自己出手已极快,然望月的反应似乎他还快,他到有点不信如坊间传言的那样,说他不会武功了。他想再出手,却被望月用玉笛挡住,冷冷说道:“二皇子莫要再挑战在下,方才那曲还不足以表现望月的诚意吗?”言下之意是要他知道他也是有底线的,况且已被他吃过一次豆腐,他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能让他亲自奏曲也仅是因为他是北魏皇子的身份,与他们有用,否则以他那样的人还不配听他的曲,他早把他扔出去了。
“楼主,本皇子对你的容貌也很是感兴趣,不诺你再出个价,让我看看你的模样,好向世人都证明你并非丑陋之人。”苏映抑说着,掌风已出,以雷霆之势扫去,直劈望月面门。他若得逞,望月此刻是必定要露出真面容。
望月眸光深谙,眼底冰冷,不躲不闪,直等着那掌劈来……
月已西升,韶华灼灼。
幽静的大漠,黄沙滚滚,偶有狼嚎在远处嘶鸣,悠远及近,似在唱那悲伤的歌谣,听的分外凄凉。
本来有狼的叫声也并非是怪之事,这在大漠时常发生,望江楼既坐落在此已做好准备,各小厮迅速将门窗掩紧,来此的客人多数是来投站、打尖的,本也是要住下,所以封锁门窗并不甚好,也是防止万一有狼群看到灯火前来袭击。虽说望江楼肯定有不少护卫,但为安全起见,还是各自躲在房里最为保险。或是众人都有这份心思,陆续起身往另一侧通往厢房的楼道走去,一侧则是通往二楼的贵宾厢房雅座。
高台已换了个姑娘在弹琵琶,曲调悠扬,铿锵有力,恍如那崩裂的珠玉,轻击在石地,每一下都分明。
“砰砰砰……”一串激烈的敲门声响起,引的尚未走完的客人纷纷侧头,朝门口望去,心里坎坷不安起来。这么晚了,还会有什么人前来投站。也或许是在沙漠找不到路的人吧,这么想着,心里的不安消散不少,也不去理会,自会有小厮去开门。
“砰砰砰砰……”这次敲门声更响了,也急促许多,似乎是等的不耐烦了,似有再不开破门之势。
“来了,来了。”小厮急匆匆跑去将门打开,看到来人时明显一僵,但随即赔着笑脸迎道:“军爷是想投站吗?”小厮也是聪明人,探头往外望去,这一见之下吓的不轻,倒也忙堆了笑脸道:“军爷这么多人,怕是小店的厢房不够……”他有点为难,想着楼主吩咐过在会客,不许人打扰。但他又一时做不了主,正想着要不要去汇报时,只见站在最前头的人已抬起脚,将他踹翻。他那一脚力气甚猛,踹的小厮跌在地,连吐几口鲜血。
没有小厮的阻碍,手持粗刀的官兵已奔涌而进,黑压压将大厅围住,另有没进来的官兵点燃了火把守在楼外,将望江楼团团围住,少说也有几百人。
有几个眼尖的客人发现他们穿的是西凤的兵服,带头踹人的似乎是他们的将领。那个男人一脸凶悍,长相丑陋,左脸从眉峰处蜿蜒而下有一道疤痕,似乎是刀疤,沿至耳侧。皮肉翻转,甚是吓人。好在避开了眼睛,否则此人只怕要单眼看东西,看他还能如此嚣张。
“给我搜,定要把那个戴着帷帽,垂面白纱,脸有面具的人给我搜出来。把望江楼统统围住,看谁敢逃出去,一个都不要放过。”说着,官兵领命朝两侧走廊跑去,动作迅速整齐。
大厅里的客人早已吓得脸色惨白,心里都不免慌乱,哆嗦着嘴唇不敢出声,有甚者眼泪几欲夺眶,却死忍着,深怕自己成为下一个待宰羔羊。倒是隐在案台后正在算帐的掌柜毫无畏惧,到底是见过世面的。放下手的活,稳步迎,笑道:“不知这位官爷要找我们楼主何事?”
“本将军是奉了王命前来查抄望江楼,尔等通敌叛国,反抗者格杀勿论。”说罢,抽出身侧的宝剑,剑峰出鞘,朝掌柜砍去。掌柜的似没想到他出手极快,来不及闪躲,便被刺身体,倒在血泊。“来啊,有人反抗,此等都是通敌叛国者,一个不留。”男人不耐烦的说道。明明掌柜根本没有反抗,他却说他反抗,这人明显是想以此大开杀戒。围在四周的官兵接到命令,也不管是客人还是店内的小厮,不管是老人还是妇孺,无不无辜,下手毫不留情。瞬间,杀红了眼。刀光剑影间,触目鲜红,墙壁、帷幕只倒影出凄厉的嘶喊声。
原本劈向望月的掌风霎时停住。苏映抑和望月同时听到楼下传来的声音,也知道此番是探不出望月的武功了,只有明哲保身方为策,反正他的目的已达到。遂笑道:“看来楼主是得罪贵国的皇帝了,此等麻烦我北魏还是不要参与的好,还望楼主能全身而退,来日我们再做交易,后会有期。”
望月点点头,也知他不会出手相救,人心本来都是一样的,他也从来没有奢望过有人会在危险时拉他一把,这便是现实,残酷也冰冷。
“二皇子保重,还望能照顾好音儿,你我他日定会再见。”他淡淡说道,人却是朝门口的方向走去,他不能逃,不是怕成为通缉犯,而是他不能丢下那些跟随着他的人。
“楼主……”音儿此时已在他们房内,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望月摆摆手,吞下了话语,跟苏映抑及他的手下从后窗跳出,消失在夜色。她知道,一旦生意谈成,不管望江楼发生什么情况,她都必须按照前者,先做好这笔生意,这是原则。但她还是很担心,楼主似乎不会武功,看那黑压压的人,他能应付吗?
后来,等他们逃的远了,她回首望去,只见空旷的大漠里燃起了漫天大火,而那个方向正是望江楼的落处。再后来,她也是听苏映抑身边前去打探消息的人说,望月因为反抗而身数刀,但他手无缚鸡之力又岂是那些身材高大的官兵对手,很快葬身在火海。自此一夜之间,望江楼那个曾在几国都声名赫赫的酒肆消声灭迹,只剩戈壁断瓦被黄沙掩埋。如同一起掩埋的还有那个曾经赫赫声名之人,连同着那些开败在火光的点点佛铃花和优昙婆罗。
苏映抑听到这里,也只是淡淡说了句:“果不会武功。”话语里似乎有幸灾乐祸。但又有谁在乎,那不过是个长相丑陋,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生意人罢了。又或许他的死反而是件好事,那些曾和他做过交易的高官侯臣到松了口气,再不怕自己的秘密终有一天会泄露,虽然这是做生意的原则,但只有死人才能令人安心。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被朝廷诛杀的原因,定是有人按耐不住,怕自己秘密泄露,才在皇帝面前出计怂恿。人心之间的算计,宫廷内外的波诡云谲,有人的地方,总是有是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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