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传下了新的令旨,命国内各郡县的长吏劝课农桑、奖励耕织。
令旨中,以令狐奉的语气写到“寡人亲耕籍田”,希望各地的郡县长吏能够效仿,以身作则。
“亲耕籍田”,此为古礼。
籍田是天子与诸侯征用民力耕种的田。自周以下,历代多行籍田之礼,即每年春耕前,正月时,天子与诸侯示范性的在籍田上执耒或扶犁往返数遭,以示重视农耕之意。
令狐邕嗣位时年少,后来长大,而朝权皆在令狐奉手中,没想过干这事儿。令狐奉称王恰在正月,刚登位时,朝局不稳,经过月余的调整、任免等人事更换,现今朝中稳定了许多,於是,为显示自己与令狐邕不同,是个重农爱民的明君,他便在前几天,到籍田犁了几遭地。
有道是:上行下效。
主君都这么做了,臣属当然不能偷懒。
这日雨停,一大早,莘迩领着郡府的属吏们,出了城,来到自己在城郊的职田,扶犁地垄,依照籍田礼中对卿大夫的规定,往返田间了七次。
莘迩不会农活,又刚下过雨,田里泥泞,起初驾驭不了犁牛,亏得吏役帮忙,牛才勉强听话,却仍犁得歪歪斜斜。十顷地面积不小,七个来回下来,他出了一头的汗,踩了半裤管的泥。
瞧瞧自己的劳动成果,把本来已经翻整好的土地,搞得乱七八糟;再瞧瞧从陪边儿上的吏役们,尽管他们没有什么不满的表情,心里怎么想的?可没人知道。
莘迩汗颜心道:“惭愧,纯粹在给他们添乱。”
朝廷规定,官员的职田不许动用民力,只能取用“文武吏医卜”耕种,也就是只能从官寺的底层吏员中挑人役使。近代至今,小吏的地位日渐下降,已与僮仆相类,凡名在吏籍者,不仅全家服役,而且和兵籍一样,亦世代相袭,因此又叫做“世吏”。吏与士常并称为“吏士”,俱为贱籍。给莘迩耕种职田的,就是此类的吏户。名虽为吏,实为佃客。
莘迩犁罢,作为他属吏的功曹、主簿等郡府的各级大吏,纷纷下到田中,比照籍田礼中对“士”的规定,“九推九返”。
他们中如张道将等势族子弟者,无不家訾豪富,仕宦朝中,居官州郡,上下四五代,以至七八代,过的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钟鸣鼎食,奴婢千百,乃从来不知何为耕稼的;犁牛的水平尚不如莘迩。诸“士”闹哄哄地一番过后,田中愈是惨不忍睹。
莘迩深感对不住吏役们。张道将等则多半埋怨莘迩没事找事。
黄荣麻利,最先干完了活儿,回来莘迩身边,见他时而看向田间的热闹,攒眉蹙额;时而眺望远处民田中徒附、胡奴的劳作景象,怔怔发呆,便心道:“府君在思考什么问题么?”揣摩了会儿莘迩的心思,轻咳一声,近前说道:“明公。”
“啊?”
“可是在想今年的收成会怎样么?春雨如油,有这场春雨打底,收成不会坏的。”
“哦。”
黄荣心道:“不是在预料收成。”顺莘迩的目光,发现他的视线大多数时都落在了远处的胡奴群体身上,醒悟过来,明白了莘迩的所思,说道,“明公是在考虑收胡屯牧的事情吧?”
“嗯?”莘迩转顾黄荣,奇怪他居然能够猜对,说道,“是啊。”
欲要收胡屯牧,首先需要了解卢水胡的内部情况,其次需要动用郡府的行政力,因此,此事虽未开始推行,但郡府中的上层大吏们多已闻知。黄荣不算大吏,然他职为录事史,亲贵不及主簿,亦郡太守的左右近臣,地位近如后世较低级之秘书,对此也有略知。
“荣思得一策,不知可用与否。”
“你有主意?说来听听。”
“明公知道春牧场、冬牧场么?”
“冬牧场是胡牧的过冬之所;春牧场是胡牧的春夏放牧之所。”
“明公果然多闻。”黄荣颇尽下吏的本分,於此处小小地拍了个马屁,接着说道,“冬牧场,多是胡牧种落、个人的私属;春牧场是公用。荣之此策,便是寻思是否可以春牧场上作篇文章,以为明公‘收胡屯牧’的破局、着手点?”
“作何文章?”
“胡夷逢冬,虽可迁入冬牧场,而冬季寒冷,草木凋零,往往冬后,牲畜羸弱;这个时候,就需得有足够草地的春牧场,才能喂养、恢复他们的牲畜。”
“正是。”
“黑水流域、建康与酒泉境内的春牧场数量有限,六成归官府拥有,仅有四成供卢水胡牧用。”
莘迩点了点头。
陇州境内的大牧场,泰半属於朝廷。
最大的牧场应数张掖郡删丹县的汉阳大草滩,位处祁连、焉支两山间,面积达千万亩,从前代起就是帝国重要的养马、畜牧地。定西国承继前代和本朝之制,圈占了大草滩上最肥美的草地,建立牧苑,养马十余万匹,牛羊不计其数;是朝廷财政和军马补给的一个重要来源。
建康郡内没有像汉阳大草滩这么大的草原,但也有大草场七八处,少部分在乐涫东北边的黑水两岸,多数分布於乐涫南边的祁连山下。
黑水流域的基本被卢水胡占用,祁连山下的多属官有。
“卢水胡之类的游牧胡夷,以畜牧为命。因是之故,为争夺春牧场,黑水沿岸的草原上,卢水胡诸部落、种落间的争斗,年年不绝,伤人司空见惯,胡牧为之殒命的也不乏见。方今仲春,正是他们争夺牧场最激烈的时候。
“荣愚陋,窃以为,明公如在此际,遣通晓胡情的人对他们各部、各种落间进行挑拨,火上加油,以而促致他们发生大规模的械斗,然后助其弱者,纳为爪牙;抑其强者,不从即伐,岂不就可徐徐遂行收胡屯牧之策了么?”
黄荣虽是莘迩的亲近吏,但莘迩对他并不是特别了解,日常与他之间只限公事,没有私交。
这是因为,一则,黄荣不是莘迩辟用的,天然的少了一份亲近。
郡府内的多半吏员,如黄荣,如功曹史亮,皆是前任的旧吏。太守虽有辟除郡吏的权力,可一个郡府,数百吏员,也不可能换一任太守,就全部的换一遍人。
通常情况下,只有当府吏出现了缺额,或者前任用人不当,遗贤在野,继任者才会重新辟除。
除张道将为主簿即是第一类的情况,前任主簿被前任太守举荐,到王都的学宫进修去了,此职无人,故此,莘迩听用了府中大吏的推荐,辟了本地势族家的张道将继任为之。
——说到张道将,这家伙是莘迩亲自辟除的,莘迩是他的“举主”,按理说该视莘迩为“君”,两人很亲密才对,可不知怎的,许是性格、喜好截然异趣之故,他与莘迩总不对付。
二来,莘迩到郡月余,既忙於除吏补缺,熟悉郡政,又抓紧操练胡骑,学习军事,时间安排得很满,平素亦无多少余暇,因是暂也没功夫与属吏们增进感情。
对黄荣的观感,只觉他向来恪尽职守,从不提与本职无关的公务,莘迩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如此罢了。没想到当莘迩为“收胡屯牧”绞尽脑汁时,他忽然地提出了这么个建议。
黄荣说完,退后两步,垂手恭立。
莘迩品咂他的建议,惊奇地想道:“这是个人才啊!”
办法不错,不过在莘迩看来,也只是“不错”而已。用诈施暴,绝非上策。
莘迩心道:“且先行吾策,若是行不通,不妨试用此策。”温言说道,“君策颇佳,候我斟酌,再作计议。”
计策没有被莘迩采纳,黄荣没有不高兴的神色,恭谨应道:“是。”
“景桓,你家是乐涫本县的么?”
“荣家在表氏都乡。”
“都乡啊。你原籍何处?”
“荣家原籍魏州。”
莘迩看向黄荣的目光亲切了很多,说道:“原来君家与我同,并是祖籍关东。”
黄荣也是寓士。
大致来讲,陇州境内,但凡家在侨县,又住“都乡”的,都是寓士。
都者,统带意也,最早大约是统管县中诸乡里的行政单位,后指近城之乡,与离县城较远的“离乡”作为对应。乐涫、表氏等县被定西国划为了侨县,可县内本有民户,城中、各乡里的容纳能力有限,於是在安顿流民上采用了两种办法,少部分的流民分给各乡,余下的多数,便於离城近处设置“都乡”,专供之聚居。
府吏们分批作完了样子,请莘迩回城。
郡府今日没有公务,莘迩打算去军营转转,打发了吏员们散掉,策骑前去城南。
行未半程,张道将追了上来,禀道:“宋公回来了。”
“宋公”名翩,本郡的郡丞,前时出城,检查令狐奉“赐孝顺忠贞鳏寡孤独米人二斛”的王令在各县的实行去了。一去半个多月,而今方回。
莘迩等他已是等到望眼欲穿,听了张道将的禀报,不由心道:“可算回来了!”建康只有三县,彼此间距皆二百来里,怎么算,这趟差事也用不了一二十天。
打马折回,返入城内,到了郡府,堂上见到宋翩。
张道将呼宋翩为“公”,其人年龄没多大,三十出头。
他候迎於堂门口,揖道:“府君,你得给我请赏啊。”
莘迩扶额,直想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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