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到的胡牧只是头一批,人数少,不足设邑,然亦得署吏管理。
莘迩早计议停当,打算暂任一唐人为主官;为显信用,请拔若能遣一人过来担任副官。
此二官,总掌内徙胡牧诸事。
以下,每五十落左右,五到十个阿乌尔,置一“里”,照顾胡牧的习俗,模仿“牧团”的称呼,呼为“团”,或“大阿乌尔”,任团正、团监、耆长各一。
令狐奉收胡的目的是为了征兵,此“里”,实即部队编制中的“队”。
一队五十人。五十个胡落,落出一人,正好一队;如出两人,就是两队,两队组成一屯。
团正三吏,前两者由郡府、将军府任命,也分由唐、胡担任,一个负责政务,一个负责警卫、治安;“耆长”从阿乌尔的头人中选,毕竟这些胡牧是内徙的,若只任外人为官,不好管理。
团正、团监、耆长好选,郡吏已给莘迩推荐了七八个团正的候选人,团监的话,莘迩也已从兰宝掌、乞大力、秃连樊等胡人军官的族人中挑出了十余个老成可靠的备用。
副官亦无争议。
唯独“主官”,郡府内有两派意见。
这就是莘迩斟酌未决的事情。
两派意见的主张者,分别是张道将和黄荣。
张道将推荐了一个张姓的郡吏;黄荣推荐的郡吏亦姓张,叫张景威。
二吏姓同,出身相异,张道将举荐的那人与他同族,是张家的小宗子弟;张景威则是寓士。
莘迩前世虽无做官的经验,但深知世态人情,时下阀族强盛,且不论张、黄两人所举荐之吏的出身,只他两人的出身,一个陇地冠姓,一个势单寓家,该选何人,不言而喻了。尽管黄荣颇为得用,张道将不怎么恭敬自己,可也根本不用考虑,必然是选张道将举荐的那吏。
用了此人后,不说讨好张家,至少对他们表现出了善意,将会对自己日后在郡中的施政有益。
然而问题是,张道将举荐的此人,论能力委实比不上张景威,连胡人的话都不怎么会说,如何能遣他任此重要的职务?
收胡这事儿,令狐奉非常重视,万一被此人把好不容易召来的胡牧们给弄得逃掉了,找谁说理去?吃挂落的还不是自己!
莘迩明里暗里,提示了张道将好几次,叫他换个人选推举,也不知张景威是悟性低,没听懂,还是没当回事儿,笃定莘迩会接受他的举荐,迟迟没有改换人选。
老实说,莘迩很无奈。
我暗示得这么明显了,你还不肯换人。老子一郡太守,难不成要我求着你?你家虽然势大,老子不要脸面的么?
莘迩本非委曲求全之人,推贾珍进火坑、骗秃连觉虔打劫、带胡牧袭掠小绿洲、给氾丹两瓶葡萄酒及逐客,等等之事虽是被迫作出,亦可见其性格的一面。
於是,既然再三暗示,张道将仍是不肯换人,而今头批的胡落已到,不能再等了,立在台上的莘迩顾视了片刻从吏们,暗叹一声,作出了决定。
张家势力再大,比得上令狐奉么?到郡以来,莘迩对张家客客气气,张道将再是无礼,也一笑置之,此类小事,固然可以让步;涉及军国要务,关系自身前途,却是无法迁就。
羊馥已在兵卒家属居住的西营腾出了空地。
莘迩吩咐他道:“待造册完毕,分罢牧场,你把他们带到西营住下。休息今天,等主官、团正到来,再启程南下。”
羊馥应诺。
莘迩与傅乔、史亮等吏回转城中。
到得郡府,登堂入座。
莘迩对黄荣说道:“景桓,你把张曹史叫来。”
张景威现任郡府尉曹史。
黄荣马上明白了莘迩的意思,抑住喜色,恭谨应道:“诺。”退后数步,出去急寻张景威。
张道将怔了下,问莘迩道:“明公,哪个张曹史?”
“尉曹。”
“唤他来作甚!”
莘迩和颜悦色地说道:“明宝啊,你举荐的张吏,不通胡语,不宜主管胡牧。而下召来的胡牧不多,县邑未设;所任之官,悉为板授,姑且使张曹史代领一段罢。”
“板授”,意为无王命,不是出自朝廷的正式任官,没有印绶,但可食禄。
才召来百余落的胡人,些许人数没有必要兴师动众地请令狐奉任官,莘迩自行除吏,暂时管理即可。待到胡牧的人数增多,有个几千人,可以设县了,再请朝廷委派官吏不迟。
张家在郡朝的举荐,何时被郡守拒绝过?张道将万没想到莘迩居然不用他的人选,一下就急了,怫然说道:“张景威身材短小,名‘威’,何有威仪?蕞尔鄙吏,兼无德望,焉能牧胡!”
“曹史,一曹之副,不能说是蕞尔吧?尉曹庶务繁剧,张曹史佐曹数年,年年考课优绩,郡府誉为‘能’。试试看。”
尉曹是郡府诸曹中事务比较繁杂的一个曹,主掌转运服徭役的卒徒。曹中吏员平时的工作经常接触役卒、刑徒。
张景威在尉曹干了七八个年头了,没出过纰漏,卒徒固不能与胡牧相提并论,但能把同样不易管教的卒徒管得顺顺当当,可见其组织能力优秀,管理胡牧应无问题。
“明公!胡牧猾狡,向来难治,主官选非其人,势将贻患!‘为政以德’。张景威门寒身素,无威无德,便能理些俗务,何来‘能’名?刀笔吏耳。决非良选!明公如试,请试道将所举。”
张景威好歹是关中士族出身,祖上出过几个两千石的,只因是外来之户,於本地家人稀少,族姓不重,到了张道将嘴里,便成了“门寒身素”,与寒士等类了。
莘迩再次给他划重点,说道:“你举的张吏,德名虽有,不通胡语,如何能够署管胡事?”见张道将还要争论,懒得与这没眼色的多说话,沉下脸,说道,“张君,你不要再说了。”
张道将气恼之极,面红脖子粗的,甩袖出堂。
傅乔坐在莘迩的下手,看得目瞪口呆,心道:“张家我去过几回了。平素见这张明宝,觉他挺不错的,小明玄理,擅弈道,不意却怎么傻乎乎的?幼著说的清楚,‘板授’之官,‘姑且代领’。何为‘姑且’、何为‘代’?等不是‘板授’,正式命官时,大可再换别人。此一张吏不通胡语,没法任用,你到时另举他人不就行了么?何必执拗,与你主君争执?更无礼擅离。”
傅乔这些天的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即便他是因为得罪了令狐奉,乃才被贬至建康的消息已经传开,可仍然天天有本地雅好风流的士人请客,宴会不断,日日谈玄。
宴请他的士族中,张家是主力,三五天便邀请他一次,每次且都有本地的名士相陪。张道将的父亲张金知他好女色,还赠给了他两个能拉会弹的美婢,与他结交的意思相当明显。
每次他到张家,即使未逢休沐,张道将也会回家作陪。张道将对莘迩时有不敬,对傅乔十分尊崇,傅乔对他的印象不错。未曾想,他竟当众与莘迩争执,并一怒出堂。
虽不得令狐奉欢心,凭借“妙识玄理”,傅乔以获罪之身,而为当地士人追捧;纵为令狐奉爱臣,缺少清远的雅趣,莘迩以新贵之资,而不被当地士人看重。
傅乔注意到莘迩的神色不快,想道:“张家累世居陇,姓冠郡县,本地的唐士、胡酋多依附之,族人出仕朝廷、地方的很多。张金的大兄,降迎及时,大王念其族望,未加责黜,依旧拜为大农。
“幼著虽得大王宠信,毕竟家声不及,根基不牢,宗亲姻戚与我一样,又都被令狐邕杀了,孑然一身,外无连枝;他以二十余之龄,督三郡军事,官居五品将军,宰掌一郡,可谓年轻贵重,其虽非气盛之人,当着如许多的郡吏,倘使落不下面子,因此致怒,与张家闹起来?”
想到此处,傅乔面现忧色。
张家名重西州,与宋、麴、氾等姓,共为陇地的一等士族。
这一代的张家人,大宗以张金兄弟为首。张金养望数十年,已隐为建康郡士人的领袖,把控着地方的舆论。他的兄长张浑现为朝中大农;大农与郎中令、中尉并为王国三卿,主国秩的收取及财政的出入,类如后世税务、财政部门的长官,掌握着定西国的经济大权,位高权重。
就连令狐奉都没有动张浑的官位,可见其家在朝野的影响力。
较以张家在陇地的根深蒂固、枝繁叶茂,莘迩远不能比。
傅乔担心莘迩气盛,万一与张家怼起来,便是有令狐奉的偏袒,估计亦占不到便宜,十之八九,恐怕会落个灰头土脸。
他心道:“以我与张金打交道的这几次看,这个人,并不像郡里的风评,不是谦退宽和的人,胸怀丘壑,内实棱岩,非易於之辈。幼著与我生死交,数次帮我,我不可隔岸观火。”
想定。
傅乔徐徐笑道:“府君威严,遂使阿蜍仓皇跳窜。”
蜍,是张道将的小名。
用在此处,乃一语双关,是说莘迩适才沉脸的威严,竟吓得张道将像只蟾蜍似的跳着逃走了。
吃惊张道将无礼表现的功曹史亮等郡吏,也如傅乔一般,深恐莘迩发怒,俱悚坐无言,听得傅乔此句,无不心中赞叹:“傅公机敏!”窥觑莘迩神情,见他转怒开颜,慌忙都欢笑奉陪。
莘迩正觉下不来台,有心动怒,稍忌张家声势;无动於衷,诸吏面前,将坠己威,拿不定主意时,得了傅乔的此句缓解,顾盼傅乔,心中想道:“老傅这口活儿,有一套!”哈哈大笑。
黄荣在尉曹的官廨找到了张景威。
张景威是黄荣那个小团体中的一员。
黄荣当着莘迩的面恭恭敬敬,对张景威自吹自擂了不少,好像是他硬从张道将的手里给张景威抢到了此职似的。
张景威三十多岁,不是毛头小伙子,非是黄荣几句话便能哄到的。
他心知既如黄荣所言,莘迩目前对土、寓之别并无兴趣,也就是说,没心思收揽寓士为爪牙,那以黄荣、张道将两人的家族身份论,莘迩不选张道将所举之人,定是因为别故,与黄荣无关;不过亦知若无黄荣举荐,他也没这个机会,故没挑破黄荣的牛皮,对黄荣甚表感谢。
两人入堂,拜倒行礼。
莘迩取出已写好的公文,付与张景威,授他“板司马”职,对他说道:“而今以后,你属我将军府管。我对你只两点要求,不许欺凌胡牧,此其一;公平处事,此其二。能做到么?”
张景威个子不高,声音洪亮,干净利索地应道:“能!”
府中有职位的吏员不到百人,莘迩全都见过,对张景威的印象很深,个矮声响,言行干练,询问他尉曹庶务,他皆能流利作答,有条有理。一看就是个能干的人,很对自家的脾气。
也是因了有此印象,才认可黄荣对他的举荐,最终才选用署他。
否则,就算张道将所举非人,又岂会随便任他?
听他回答得干脆,莘迩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给你两天时间,与曹掾交接曹务;交办完后,你从备选的团正名单里挑两个你认为合用的,然后收拾收拾,与他俩去军营,把胡牧分成两团,使其各举耆长一人,便领之南下,往去牧场罢。”顿了下,说道,“我已令羊长史定下团监,你和他们熟悉一下;并从军中选了唐、胡骑各十,拨你统带。”
五十落一“团”,乞大力召来了百余落,只够先设两团。
张景威应诺。
不提张景威交接、准备上任,也不提莘迩遣人去卢水胡中,请拔若能派人来任副官;却说张道将含怒出堂,径归家中。
见到他的父亲张金,张道将恨声说道:“田舍奴骄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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