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舒望进到帐中,发现帐内站满了军官。
帐篷有大有小,小的帐篷只能容一两人,大的帐篷可容百人,胡人名为“百子帐”者即是。
麴球的这个将帐便是百子帐。
虽是胡人贵族才有资本搭建的百子帐,但帐内的装饰却不华丽,很朴素,或者说基本上就没有什么装饰,唯织柳为室,外覆毡席,地铺毛毯而已。
并且毛毯不厚,仅仅薄薄的一层,踩上去能感到坚实的地面。
帐壁上开了许多窗,这会儿,窗皆打开,日光透射进来,照得宽阔的大帐里头光线明亮。
此时,帐篷的两边各列了三二十人。
观彼等的状貌,五六十人,至少有四个种族,约半数左右是髡头的胡人、辫发的戎人,亦有少量剪发齐眉、碧眼浓髯的西域粟特人,余下的都是扎髻的唐人。
王舒望知道,那些髡头的胡人,必是卢水胡骑的军官;辫发的戎人,则应是从麴硕部中拨来的,陇州的三大胡种各有主要的聚居区,其中戎人的聚居区就在麴硕的驻地内,麴硕部下颇有不少的戎人义从;唐人不必说,乃是定西国部队的领导和中坚力量。
至於西域胡人,王舒望暂不知他们的来历。
定西国中是有一些从军的西域胡人,但一则数量不多,二来,多在王都。
此前,并没有听说麴球的帐下有西域人。
王舒望猜料,也许是莘迩派来的?
一边暗中猜想,他一边下拜帐中,说道:“骁骑尉王舒望,拜见护军。”
大帐的上首,端坐一人,面方如田,体格雄伟,穿着赤袍,可不正是麴球?
麴球打量王舒望,想道:“人不可貌相。此子看起来个既不高,亦不硕壮,竟是今年的武考头名。”和颜悦色地笑道,“快起来,快起来!”等王舒望起身,又细细看了他几眼,心中赞道,“虽不魁梧,自有英爽气概。初来乍到,於我军中诸多悍将的目光下,犹能不卑不亢。”
他笑道,“我正有军务要办,你且到边上稍候;等我办完军务,再与你细谈。”
王舒望应诺,行个揖礼,昂首挺胸,走到左边的军官队列尾部站定。
麴球继续刚才的话,他放下手里的督府檄令,说道:“督府的军令我已给你们读过了。共有三件事。健儿营此事,不用着急,且先不说。快手、弩手、飞骑三营的充实军务,邴播、张景威、屈男虎,就交你三人筹办,限以十五日为期,需得员额齐备。”
他命令余下的军官们,“你们要好生配合。凡邴播三人所选之兵、吏,你们都得如数、如实地给他们,一个不许扣留。如有违者,军法从事!”
邴播、张景威、屈男虎,是麴球帐下最得用的三个人,三人出列领命。
余下的军官们虽然多现不情愿的神色,然亦都接令。
王舒望明白了帐内为何会有这么多军官在的缘故了。
这是麴球在执行督府的几道最新命令。
来陇西郡以前,王舒望听客舍里消息灵通的武生举子曾有言及,说督府近日在莘迩的亲自主持下,出台了几条新的措施。新的措施多与军制有关。
麴球适才提到的“健儿营”、“快手、弩手、飞骑三营”,即是这几条新措中的重要两条。
快手,是时下的常用词。顾名思义,快者,飞快,快手就是手速很快,专指善於快速射箭的人。弩手,当然就是善於射弩之人。飞骑,是骑术高超的骑兵。
用后世的话讲,这三个词,对应的其实就是三种“特种兵”。
此三类兵士,於南北各国的部队中都有,但各国因为国情的不同,在这三类兵士的具体编制上各有区别。单放到定西来说,这三类兵士的现有数量并不是很多。
弓、弩本是唐人的强项,飞骑可以起到奇袭的作用。
莘迩认为,应该适当地扩充一下这三类兵种的员额。
故是,他於数日前,以督府的名义,给国中的各军下达了扩充三营的命令。
麴球是今早收到的檄令,他办事向来雷厉风行,立即就召来了军中各部的军官,传达布置。
办完了此事,麴球示意邴播等人归列,目光转向那几个粟特胡人,说道:“你们带来了多少货物?”
一个粟特人出列禀报,说道:“葡萄酒两千石。高昌赤盐、玉盐各五百石。獸炭百条。各类的果、脯五十车。香料、玉石十车。大小金银佛像百尊。面具首饰、红绿宝石、水晶、琉璃等珍宝五车。褐布三千匹、龙须席万领。骨诧、驼蹄鸟等禽兽百余。西域男女胡奴五百。”
他报的诸物、禽兽、人,大部分是西域的特产,少部分如褐布、龙须席、骨诧是陇州的产出。
麴球说道:“这么多啊。你们带的护卫多少?”
另一个粟特人出列回答,说道:“辅国将军派给小人了唐、胡精卒共计百人。”
帐中各族军官数十人,虽俱健壮,然身高八尺者没有几个,麴球身高八尺,已算是他们中比较高大的一个了,然比之现下答话的这个粟特人,却仍是不及。
此人八尺余长,立於帐内,较多数的军官都足足高出一两头。
王舒望才七尺多高,得仰着脸看他。
却是个熟人。
在莘迩的宅中见过这人,王舒望记得,此人是史亮的朋友,名叫安崇。
王舒望心中想道:“我朝军费小乏,为开源筹资,辅国将军用史亮之议,上书朝中,请得了大王允准,由督府负责,组建了几支专用於通商西域和中原、北地的商队。西域的胡商,从此以后,除有朝廷赐给的许可之外,都不得再擅与伪秦、伪魏、伪兴、蜀中和江左贸易。
“原来这几个粟特胡人,就是其中一支商队的头领。安崇何时被莘公任为了商队护卫?我却是不知,想来应是不久前的事吧!”
麴球沉吟稍顷,说道:“过了我军的地界,南下便是伪兴,东去或者北上,即是虏秦。你们是督府遣出的第一支商队,伪兴、虏秦会是何种态度,尚不知晓,他们会不会动武,把你们的货给抢了?辅国将军只给你们了护卫百人,会不会少了点?要不要我再遣些兵士随行?”
安崇答道:“咱们知道商队是督府派出的,伪兴、虏秦却不知道。辅国将军严命,叫我等不许打出督府的旗号,只说是从西域来的胡商。”
他指了指头个回答麴球问题的那个粟特人,以及站在旁边队列中的那几个粟特人,笑道,“他们几个原本也就是常来往买卖於伪兴、虏秦、虏魏等地的西域行商。此去沿途,都是他们走惯了的,凡所经停的城邑里头,亦都有他们长期的固定贸易对象。
“多谢护军的爱护,不用护军再遣兵跟从,护卫百人足矣。”
麴球点了点头,说道:“只要能保证安全就好。”
最先答话的那粟特人,取出一张纸,呈给麴球,说道:“这是辅国将军命小人等给护军带来的礼物。”
“给我带什么礼物!”麴球接住,看过之后,哈哈大笑,说道,“还是将军知我!”
送给麴球的礼物没有别的,十石酒、两头鹿,尽是些饮食的东西。
麴球顾视军官们,挑出了屈男见日,令道:“你带几个人,把商队送出界外。”
屈男见日应诺。
又说了些别的日常军务,邴播、张景威,和安崇等行礼辞出。
偌大的帐中,只剩下了麴球与王舒望。
麴球从榻上起身,没有穿鞋,着袜在地上转了几步,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下身体,叹道:“这几天军务稍多,屈指算来,我已有四五日未曾出营射猎了,只觉身子骨都快要生锈喽!”问王舒望,笑道,“闻君是武考第一,定然长於骑射了?”
王舒望恭敬地答道:“护军神射无双,舒望闻名已久,不敢在护军面称善射。”
麴球走到大帐门口,吩咐外头的亲兵:“设靶,牵马来!”
将帐的外边,是一块平整而宽广的空地。就在空地中丈余高的军旗下,亲兵们手脚麻利地布下了个箭靶。一人把麴球的战马牵了过来。
麴球自帐中的壁上取下弓矢,笑对王舒望说道:“你陪我活泛活泛我身子!”穿上靴子,当先大步出去。
阳光明媚,春风和暖,带来营外林木、田间麦苗的香味。
站在空地之上,目观营中远近起伏的帐幕,耳闻西边校练场上的金鼓、喊杀之声。
原野的清新和军营的肃穆,莫名地十分融洽。
麴球驰骑,策马盘旋,先绕着空地兜转了几圈,然后左右开弓,箭去如流星,连发十矢,无不中的。换上王舒望。陇地武风甚盛,王舒望能得考生状元,骑射自是一流。麴球射了十箭,他折半射之,只射了五箭,与麴球一样,也是箭箭中靶,皆中红心。
麴球大喜,说道:“我帐下的猛士虽多,然各有部曲,不好轻动,我正愁‘健儿营’如设,该择何人为佐。君来的恰好,我欲以此职暂相委君,君意愿否?”
士籍的兵户,一直以来都是定西的主要兵源。如前所述,而今战乱百年,民口凋零,兵户也随之缩减,只从兵户征兵,渐已不足定西的需用。
实际上,无论南北,各国现在都有从编户齐民、流民、普通百姓中进行募兵的举措,莘迩此前征讨西域,兵力不足,即是从百姓中招募了数千的步卒。
但这种“募兵”,大多时候只是临时之举,没有形成定制,而且招募到的兵卒也是良莠不齐。
莘迩因是有了设立“健儿营”的构想。
说白了,“健儿营”就是雇佣兵。
用得以实行的勋官,作为主要的奖励手段,向民间定期、大量地招募勇敢之士。
这项举措,目前已由督府遣人,在定西全国的各个郡县开始进行。
麴球的治下,现在没有多少百姓了,督府没有遣人来此,但不需要在本地招募,却不代表他这里会被莘迩忘掉。莘迩给了他五百“健儿”的名额,只待在别地募够人数以后,就会调派过来。健儿营的军官,主官由督府授任,佐僚等官,可由熟悉本地军事的将吏出任。
“武考”与“健儿”两制,都是以勋官为核心的制度。
让出自武考的王舒望就任健儿营的僚佐,也算是适合。
王舒望在来的路上,想过麴球会怎么安置他,健儿营的僚佐一职,是他的几个预料之一。相比别的预料,这个官职是最好的,不是虚衔,有实权。他心中欢喜,拜下受命。
一个军吏快步穿过广场,来至麴球身前,呈上了一个密封的信匣,禀报说道:“督府的加急檄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