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潜负手静默而行。
涂山铃亦步亦地趋跟在他身后。
再往后三米,是时不时脚打脚的宋传,他就跟遭瘟的鹌鹑似的,蔫头耷脑,走不稳道。
他们终于还是离开了清净台。
宋渊本意是不让宋潜离开的,一直谆谆劝说。
宋潜只是微微侧身看向不远处的跪姿翁仲,不发一语。
见他这个样子,宋渊便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每年上元庙祭后,便是各家联络感情的好时候,各家家主不再约束各家子弟,子弟们大可以自由活动。
一些子弟为了博人眼球或是为了隐秘的小心思,或面对翁仲破口大骂,或朝着翁仲吐口水,或肆意践踏翁仲。
道祖亲传弟子们态度不一,以至于以上行为屡禁不止。
激进的,如鞠昇,主张多立翁仲,让涂山铃受万世唾骂。
中立的,如巫琛,从未公开表态,态度不明。
而剩下的,要么交好涂山铃,要么护短,要么性格使然,大都接受不了小师妹被人轻贱,为此宋潜拔过剑,花容打断过小辈的手脚,耿庭芳破口大骂过各家家主,丝毫不留情面。
对于他们来说,就算涂山铃做错了事,该认错认罚,对象也该是道祖,还轮不到猫三狗四跳出来指手画脚。
之后耿庭芳更是放出狠话,谁家设涂山铃的跪像,他河津耿氏便与谁家断交,他也说到做到,就连初创跪姿翁仲的鞠昇也没捞到好脸色,天气好了,他要写文章骂一骂,天气不好,他也要写文章骂一骂。
就在昨天河津耿氏还跟堂庭鞠氏隔空对骂了一场,门人客卿齐上阵,就连文章写得磕磕巴巴的家将都被拎到阵前写了几篇,一场口水战,参战人数近万,一天内,诞生了近十万篇文章,东北--西南线上,青鸟[1]遮天蔽日地来回传信,盛况空前,可谓前无古人。
而耿庭芳是太上道阻的开山大弟子,清净台第一圣,就算有人觉得这么闹有失体统,却也连个敢冒头劝架的都没有。
清净台这几个嫡传弟子,当真没一个是好惹的人物。
最终,宋渊极其无奈地放宋潜离开了。
跨过解剑碑,宋潜拔出本命灵剑斩念,斩念上绽出一层清冽的光华,他率先踩了上去。
涂山铃一点不见外,紧跟着踩在了斩念的灵光之上,坐等顺风剑带她回南野。
宋传可就没有涂山铃那么大的胆子了,他小碎步徘徊在灵剑旁,一副小媳妇受气包样。
宋潜等了半晌,也没等到第三个人上剑,便回头看去,吓得宋传一下子蹿到了灵光之上,就跟脚下踩了两个窜天猴似的。
剑遁之术就此施展开来,速度极快,不断倒退的景物连成一片,肉眼难辨。好在灵光自动护体,站在其中的修为明面上很弱的涂山铃,以及修为真的很弱的宋传,都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
四海城咫尺在望之时,宋潜忽然减速降落在了地面上,收回了斩念。
涂山铃无所谓。
宋传不敢问。
两人就默默无言地跟在宋潜身后。
有什么东西飞快飘来,贴在了涂山铃脸上,冰冰凉凉的,她伸手一摸,湿湿的。
她觅着来向找去,零零星星的雪花正斜斜飘来,她眼睛一亮,伸手去接。
宋潜微微偏头,正好看到一片雪花落在涂山铃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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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红枫飘飘荡荡落进窗内,宋潜拂开落叶,合上了涂山铃的功课,靠在几案上按住了狂跳不已的眉心。
他深以为道祖让他带着涂山铃修习,不仅是在磨涂山铃的性子,也是在磨他的性子,他大多数情况下不愿理会人,但遇到了涂山铃……他不理真不行。
道祖今天留给涂山铃的课题是《联系自身实际分析人与妖有何异同》。
涂山铃答:
异:妖可以变回妖身,天赋能力的威力会加强,而人无法变身。
同:人和妖都是娘生的,爹生不了。
宋潜心累地趴在了几案上。
这样的答案要是让道祖看到了,他敢肯定,他明天又得陪着涂山铃一起挨罚。
涂山铃爱玩,以往却总要耐着性子老老实实写完功课再玩,不管道祖留的功课她会不会,字数总是要凑够的,但这几天的功课,她不但答得极为敷衍,字儿也丑到了新高度,看得人眼睛又胀又疼。
宋潜掀开香炉,摁灭了香塔,卷了乱七八糟的功课径直去了涂山铃的居所。
涂山铃就跟个野猴儿似的,成天上蹿下跳,在什么地方没个准,但她总要回居所睡觉,守株待兔总能逮到人。
宋潜把手放在涂山铃居所的门环上,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才一下子拉开了门。
非常意外的,涂山铃的居所收拾得很整齐。
他掐着指头算了算,当即了然,明天又是每旬一次的卫生大检查。
难怪!
他盘膝坐下,凝神静气,拿出随手带来的书翻阅起来,看完一页,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
少了熏香。
香炉就在墙根下立着,香炉旁却没有香,上面也干干净净,一看就没怎么用过。
宋潜站在几案旁,视线却从屋里每一样东西上掠过,最终定格在了妆匣上,旁的也没什么东西能用来装檀香了。
他打开妆匣,第一个抽屉里就装着一盒檀香,香塔码放得整整齐齐,却是满的。
这盒檀香上有飞天玄鸟的标志,是四海城特供,宋家的东西。
宋潜握着檀香,转头看向香炉,眼中全是明珠暗投的惋惜。
一个月前,宋家送来了他第四季度的用度。
家臣正在对单盘点,涂山铃就来了,站在香匣前就不肯走,非说好闻,她要一盒,还顺便讨走了他用惯了的“高山流水白鹤”的倒流香炉。
他这个人很念旧,某样东西用惯了,忽然没了,就会很不习惯,得花很长时间适应,他到今天才勉强适应那个新的红陶铜盖香炉。
他摇摇头,点燃香塔,放到“高山之巅”看着袅袅白烟顺着“瀑布”流淌而下,心便跟着静了下来。
他调整好坐姿,正准备继续看书,一角不和谐的布料闯进了他眼里,他顺着那抹鹅黄看去,心知那大概是一片被衣柜门夹住的裙角。
他别开头,过了几息,又忍不住转了回来,继而又别开头,过了几息,他还是没忍住转了回来,如此循环几次,他终于决定帮涂山铃把裙角塞回衣柜里。
他伸手打开柜门,夏天用的席子,冬天用的毛毯,多余的杯杯盏盏,各种杂物,一股脑兜头砸下。
宋潜:“……”
他蹙起眉头,气压极低地推开了压在身上的东西,翻身站起,打开了涂山铃居所里的箱箱柜柜,果不其然,涂山铃所有懒得收拾的东西全被塞在里面,书也是这个柜子塞两本,那个箱子塞三本的,如此收拾,还能指望她温习功课吗?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认命地出去打水,开始帮涂山铃打扫卫生。
当季的衣服挂进衣柜,配饰摆在妆台上,不当季的放去压箱底,最近在学的书摆在几案上,学过的归置到书架上。
正将一本《本草拾遗》往架子上放,书里忽地滑出一张纸。
出于礼貌,宋潜深知不该打开看,但出于对涂山铃的了解,他深知若不看,恐怕会出大事。
他几乎没有犹豫,将纸展开了,只见纸上当头写着四个大字:偷跑计划!
涂山铃!
宋潜气得手都在抖,过了好半天,他才按捺住起伏的心情,继续往下看内容。
涂、山、铃、竟、然、准、备、一、个、人、偷、跑、去、北、鲜、山、看、雪!
宋潜只觉天旋地转。
他将计划揉成一团,紧握着就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