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回门,贞锦依和嬷嬷丫鬟坐着马车,绎之谦骑着马,带了几个从人回到三宝乡的岑家。
到了内院中,贞锦依捧出送给长辈的衣服鞋子,在宴席入席之前亲自为姥姥换上。
里头是朱砂红的对襟褙子,下套青罗马面裙,外面是绛紫色缎面大衫,绣着寿字团花,是这个年代乡绅家老年妇人喜事上常穿的服色。
舅妈也换上了枣红衣裙,过来一面帮姥姥整理,一面说道:“三丫头就是手巧,听说她在城里头给人做一套衣裳,要收几十上百两银子呢。您瞧这花绣得多精细啊,您穿着,和县城里那些官家的老夫人也不差什么了。”
姥姥抚着衣袖上的花纹道:“好,好!没想到我这样年纪,还能穿上这样花色的绸缎衣裳,能看到三丫头这样风光……”说着不禁泛出泪花,忙用手去擦。
舅妈忙从衣袖中掏出手绢帮她拭泪:“娘,你这是好人有好报,是您的福气呢,也是我们的福气,大喜日子,不好落泪的。”
说着,自己也抹起了眼角。
贞锦依忍住鼻酸,强笑道:“姥姥莫急,日后春子考上了举人进士,您和舅妈风光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将来得了诰封,不知还有多少穿不了的绫罗绸缎,用不完的金银财帛!”
舅妈对着贞锦依打趣道:“穿什么用什么都不打紧,你早些给你姥姥生下个曾外孙才是真。”
贞锦依面上一热,忙道:“外头的席面该摆好了,舅妈你快去看看吧。”
家宴上,姥姥坐了首座,贞三更夫妇、舅舅舅妈都在首席陪坐。
新婚夫妇向长辈们依次行过礼,再去和小辈们另坐一席,又各有一些礼物相赠。
见春子戴着秀才的方头巾,身穿青色长衫,行端坐正,很有些读书人的儒雅气,贞锦依很是为姥姥家欣慰。
喜事各项程序都一一走到,来的客人也不少,除了绎之谦的同母姐姐因随夫去西边的州县任职无法赶回,绎家较重要的人悉数到齐。
但因绎大人要赶回崇庆衙门,没像一般的婚事那样大操大办许多天,礼仪走到便好。
仪式办完,不等贞锦依开口,绎之谦就同父亲讲要跟他一道去崇庆。
绎大人顾忌儿子的学业,想叫他就在景州读书。
绎之谦却说既娶了媳妇,正该与父亲共享天伦之乐,儿子新婚期间反让父亲一人在外忙碌,未免过意不去。
绎大人感叹这个儿子没白养,欣然同意。
等盛大奶奶与他说,岑大妹因要去崇庆照料贞绣珠,岑春霖则要去景州书院继续学业,也和他们同路时,才醒悟过来,儿子成了亲,果然虑事周详,面面俱到。
其实贞锦依本想让春子多在县学待些日子,等年纪大些再上景州,确是绎之谦跟这小舅子提议,带他去景州求学。姥姥和舅妈虽舍不得,但听舅舅说了景州书院的名气地位,仍收拾了行李让他跟表姐夫上省城好好学。
临走之前是个空儿,绎之谦带着贞锦依去了绎家老宅的书房。
书房并不是一间房,而是前后院之间一个宽敞的院落,里面一栋二层楼的青砖大瓦房,左右两排平房,院中还摆了四个一人来高的大水缸。
才跨到院里,就能闻到一股老旧书籍特有的气味。
纺织之类的书都放在南屋的楼上,占去了半层楼的书架。
贞锦依一面翻看,一面笑问绎之谦:“你带我来这里,你家长辈同意吗?”
绎之谦不明所以:“为何不同意?”
贞锦依道:“看到这藏书楼,我想到的故事。”
绎之谦忙问是什么故事。
贞锦依便讲了一个上一世从电视里看来的民间传说:
从前有一户姓范的书香世家,家里收藏了许多书籍,其中不乏古旧珍本,几代累积下来,书籍极多,于是特地修了一座藏书楼。这座楼在当地也非常有名。
同城有个名叫芸娘的女子,从小喜欢读书,听说范家有很多好书,但他家的书不肯往外借,便想不如嫁到范家去,那样就可以天天看书了。
她的父母疼爱女儿,设法为她完成了心愿,将她嫁给了范家的小儿子。
芸娘很是高兴,进门之后立即就要丈夫带她去藏书楼。
但她丈夫却十分为难。原来,范家的书太有名了,经常有人来借书,有的人借去之后就以各种理由不肯归还,又或不小心污损了。前一代的范家家长就定了个规矩:藏书楼的书一概不准带出楼外,非范姓人氏皆不得进入;即使范家子弟,也只能到楼里阅读,看过既离开。
芸娘虽嫁进范家,但她不姓范,不是范家子弟,并不能入楼读书,她的丈夫也不能将书借出来给她看。
芸娘非常郁闷,天天在自己的院子里站着望那藏书楼,不久就郁郁而终。死后化作芸香草,这种草晒干后放在书中可以防蛀。
讲完,从书中拈出一枝晒干的小草:“后来人们都把芸香草夹在书中防蛀,也算完成了芸娘阅读百书的心愿了。”
绎之谦接过她手中的芸香草,缓缓说道:“这个故事好不感伤。那芸娘为书而逝,也是个痴人了。”
将草放进她手上的书中,又道:“你放心,我们家并没有这样的规矩,就是有,我也不会像芸娘的丈夫那般,眼见着爱妻郁郁而逝,竟不设法完成她的心愿。”
贞锦依抬眼看向新婚的丈夫,见他双目灼灼,心头一热,左手一翻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他的手微僵,转脸看向上方,右手拿书向上指道:“那本书我够不着,你帮我取下来瞧瞧。”
过得半日,二人抱着两大摞书本回到新房,在床上床下摆得满处都是,东翻翻西看看,一时各自默读,一时互相交谈议论,嬷嬷丫鬟来请吃饭,也不肯出屋,只叫拿进去吃。
如此看到半夜方歇。
第二日,丫鬟进来收拾,绎之谦止住她们道:“书不要动,放着我来。”
小心将书本放进匣子,叫夏嬷嬷寻几块红布来包裹好,珍而重之地放到床边点着一对红烛的高柜上,还施了一礼。
丫鬟们见了小声议论:“七少爷果真是爱书之人。”
唯有贞锦依捂嘴偷笑,回头从嫁妆箱子里翻出两匣手抄的书稿,跟那些书本一同放在了高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