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新月高悬,淡淡的月晕在水气凝成的薄雾里扩撒,冷风吹拂,飘忽的雾水又在凛冬的寒意下结成了白色的霜。霜降下,落于山脉深处,轻纱薄雾之间似飘出了片片云彩。
雾霭如升腾的潮水般四下起伏,像是一层不真实的梦境。朦朦胧胧的虚幻中间,雾气聚成了各种形状,它们相互追逐,彼此打闹,隐约间还能听到器乐吹奏的声响。
从无限远的地方缓缓走来了一道模糊的身影,乳白色的水雾在他身边交织,化作了他满头的银发,汇成了一袭白色长袍。但他的五官依旧模糊,分不清轮廓,像是藏在了一条水雾晃动的面纱后面。
他漫无目的的前行,脚下是一条由雾气凝聚,如绢丝般细腻的道路。他要走多久,走去哪儿?或许是路的尽头,或许是另一片虚空。
像是穿过了一条幽深的隧道,周围的景色忽然变了。
他没有注意横亘在眼前的楼阁,只因脚下的路仍在延伸。没入朱红色的门栏,又从另一头镂花的窗口穿出,他还在走。
“云跃潘府。”
楼阁之上,玄色石牌,行书如龙!
脚下虽有路,但他已不再走了,只身站于一片楼阁殿宇的中央。
“这是什么地方?”如水雾般的脸孔上凝出一对紧蹙的双眉。
尽管四周雾气缭绕,弦音阵阵,梦幻的如同仙境,可他却感到一股由衷的厌恶。他不喜欢这里,甚至恨这里,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黑暗的楼群之中忽然爆出火光,接着是一片喧嚣的人声。他更疑惑了,强行止住心中的厌恶,顺着一条刚出现的薄纱路向那边走去。
“梅老爷子,这个孩子与您无亲无故,您又是何苦要这般为难我们?”
“这是老夫挚友留存世间的唯一血脉,何来“无亲无故”一说?空尘为了你们潘家的龌龊私欲,甘愿深陷绝境,到头来,却换回此种结局。哼哼哼,这就是所谓的千年世家……潘家的做事准则吗!”
“我们这么做也是有苦衷的,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况且为了潘家昌盛,哪怕牺牲千万人,又何足道哉!”
这里……好熟悉,可那个老人是谁?他抱着的小孩是谁?在他们面前的那群人又是谁?
他停下,遥望着出现在楼宇间的人群,当看到老人沧桑的面容时,他忽然觉得很疼。水雾般的面孔上又露出一双泛动泪光的眼睛……他哭了。
“天道虽无情,但仍能揣摩一丝。可人心的无情,却更胜天道!哈哈哈,牺牲千万人?老夫算是明白了,为何空尘会选择妥协。这偌大的家族,早已经腐朽到了骨子里。”
“梅老爷子,只要您现在将那孩子放下,您仍是我潘家供奉……”
“不必说了,这个孩子,我今天一定要带出去。”
“梅六爻!你这是执意与我潘家作对吗!可要弄清楚,即便先生贵为地榜第二,但想要毫发无损的走出潘家,也是千难万难。”
“哼,莫说一个潘家,哪怕加上狱无间跟谢家,对老夫而言,又有何区别!今日杀戒,当开!”
他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令他走到这里,他只是一个过路人,甚至连一副面孔也没有,这里不属于他,他应当离开。
他想转过身,却无意瞥见睡在老人怀抱里的孩子。他还是搞不明白自己是谁,但已无法忽略那份深邃的疼意。他弯下腰,泣不成声,脸孔上的水雾如波纹晕开,清晰的五官渐渐凝成。
“梅爷爷……”
李清一艰难的睁开眼睛,可看到的却是一片浓郁的黑暗,他取下吊在腰间的马灯,用火折子点上,周围这才明亮起来。
马灯昏黄的光线只能照清一小片方圆,坑洼的土地,尽是土疙瘩的泥墙,李清一发现自己好像正处于一条前后贯通的甬道内。
“这是什么鬼地方?”
李清一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后脑勺还肿起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硬包,右腿好像擦伤了,衣料上还沾着一点血迹,稍稍一动就感到一股蚂蚁噬咬般的疼。
“对了!我被胖子吓了一跳,然后摔进了一个黑洞里。”
李清一突然明悟,可再次回想起“胖子”的模样,心底顿时毛茸茸的,眼睛看见的东西也跟着起了变化。
土墙上的疙瘩在昏暗的光线里扯出一条条长短不均的阴影,手中的马灯稍一摇晃,那些跟鬼手似的阴影也随同动起来。而且密布在墙上的疙瘩相当多,密密麻麻的,好像还有一些隐约的联系,如果把这几个连起来的话,像是……一张人脸啊!
如果任由自己的想象拼凑下去的话,指不定会见到什么鬼东西。李清一定了定神,扶着墙壁慢慢的站起来,本以为甬道很矮,但甬道顶部却出奇的高,他拿马灯往上面一照,居然照不到头,这估计得有三四米高!自己从上面摔下来只是轻微的擦伤,不得不说运气很好。
“该不会掉进墓里了吧。”
不知是否是错觉,又或是自己的想象又开始作怪,李清一突然闻到一股腐臭的味道,像是尸体摆放很久后,**烂掉的味道。他又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味道并没有因此消除,反而更浓了。
“往前走,还是往后走。”
继续站在原地显然不是办法,可要走哪条路呢?前后都处在光线照不透的黑暗里,似乎走哪一条都一样吧。既然如此,就朝前走吧。
李清一尽力让走路的声音小些,因为那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在甬道内传播时,听起来不像是自己发出的,回声此起彼伏,如同背后有一位看不见的人,与他迈着相同的步调,紧紧的跟随着。
随着李清一往前走,那片曾经落脚的地方又重归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了,而李清一已经走出很远,连脚步的回声也传不到这儿。
忽然,一阵摩擦地面的声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响起,听上去跟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很像。这声音一停一顿,移动的很慢。可当来到李清一刚才所处的地方时,摩擦声停了,不久之后,那声音再次出现,并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向前移动。
黑暗中,仍是什么也看不到,只不过那声音听起来,真像是某种生物在爬……
从广州车站出来之后,枯叶一步未停的直奔安山而去。现在的他很期待见到那个人,这种心情竟打破了长久以来保持的平静。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只要能见到那人的儿子,失去的平静就能重新找回来。
“品古轩,居然是李空尘的品古轩!”
他还记得谢家长老惊讶万分的神色。
“潘家将这个秘密埋藏的这般深,连狱无间也打探不到一丝消息。可李空尘的后人竟在上海,当真是一步好棋啊!枯叶,你立刻前去广州,把李清一给老夫带回来。”
“如果他不愿意呢?”
“我只说了带回来,至于怎么带,就是你的事了。”
“是否将福源少爷一并带回?”
“……带回来吧。”
谢家的情报网络覆盖整个中国,要找到李清一和谢福源只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安山已近在眼前,那位地榜第三的惊天人物,他的儿子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枯叶越来越期待,步伐也跟着变快。
在一条上山的道路前,枯叶豁然停下,他的前路已被一个披着黑袍的陌生人拦住。
这是什么味道?枯叶相当熟悉,这味道在他身上也很浓郁。
是血的腥臭味。
“阁下何人。”
对方的面貌掩盖在冒兜下面,整张脸全被黑影覆盖。这么一个淡薄的身影站在路前,却好像截断了整条上山的道路。
“枯叶,我等你很久了。”
黑袍人的声音很轻微,但并非是故意装出来的。枯叶能听出来,此人应当非常虚弱,或许还是一个病人。
就是这么个人,竟给了他如此巨大的压迫感!
“阁下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仅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此行的目的。”
枯叶紧紧的盯住黑袍人渐渐扬起的脑袋,嘴,鼻子,眼睛,最后是……眉毛。
白色的眉毛,枯叶好像模糊的记起了什么,可往深处想时,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
“看来离开久了,再也没人记得我了。”黑袍人看似很失望的道,接着又笑了,“给你一个提示吧,我也姓谢。”
姓谢,白眉……枯叶悚然一怔,他终于记起来了,那是……那是谢家被诅咒的血脉!
在那一次暗杀之后,这条受到所有谢家人怨恨的支脉理应消失了才对。它也的确应当消失,它的存在,让所有谢家人……蒙羞!
“看样子你记起来了。”黑袍人嗤笑道。
“这可不是一件好笑的事情。”枯叶凝声道,“当我想起,也就意味着你得再死一次……谢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