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打更人走过,已是三更时分。月上柳梢,街无半影,远处忽有犬吠传来,反倒让夜晚更显宁静。
这偌大的广州城终于结束了一日的喧嚣,大多数人都已合上屋帘,躺在了床上歇息。可阳泉酒家依旧灯火盎然,比平日里打烊的时间要晚了许多。
这间屋子虽比不得天字号客房的典雅,却也布置的相当舒舒适,让人有种回归自家的感觉。但屋内的几人却各怀心事,似连坐着也不觉安稳。
若非拦住他的人是沈无心,李清一早就去寻胖子了。他也知道此刻的状态不宜多走动,可要他休息,却也无论如何也休息不好的。
李清一望了一眼安坐着的沈无心,这位大叔自进了屋以后就没有别的动作,没说过一句话,好像是在看着他一样。至于那位小姑娘也不知去了何处,早已没了踪影。
他按捺不住,正欲说话,房门忽被扣响。一位清的老人大步走了进来,笑道,“无心小友,你让我准备的药食与药浴都已妥当。”
屋内又走近一位端着菜盘的女侍和几个提着一大木桶的汉子,待停放完毕之后,躬身退出。
沈无心笑道,“有劳刘老费心了。”
刘昂新似不悦的摆摆手,道,“说这些见外话岂非不把我当自家人,清一既是你侄儿,就是我晚辈,替他准备些东西也是应当的。”
沈无心道,“刘老说的是。”
他又招呼李清一道,“清一还不过来谢谢刘老,这些佳肴可都是刘老亲自烹煮的,莫说是寻常人,就连皇族贵胄也难品尝的到的。”
李清一赶忙躬身道,“清一谢过刘老。”
“好说,好说。”刘昂新大笑一声,道,“你们子侄见面,定有说不完的话,那老头子我先告辞了,不多做叨扰了。”
“刘老,我送您。”
虎头高喊一声,便跟着走了出去。他虽说有时候挺呆,但该聪明的时候也不含糊。看看屋子里的阵仗,显然是要替李清一疗伤,自己再待下去也不合适。再说筷子从刚才那会儿就没回来,也不晓得去哪儿玩了。
虎头便想着去找筷子,可谁知,刚出门遛个弯,就迎上了正匆匆回来的筷子。
“嘿,我说筷子,你去哪啦,咋整回来那么多东西。”
筷子两手各提一木箱,哼哧着道,“少说风凉话,快帮把手,这些东西可怪重的。”
虎头顺手接过,还真挺沉,问道,“这是啥东西?”
筷子道,“这些都是范掌柜的吩咐拿回来的,我怎知道是啥东西,先放进去再说。”
虎头忙拦住他,道,“你先别进去,少爷在里面疗伤呢,打扰不得。就先搁在咱们屋里吧。”
筷子急问道,“疗伤?少爷醒了?”
“醒是醒了,不过……”虎头迟疑着道,面色忽然一变,低声问道,“筷子,你说范掌柜最近是不是火气比较大?”
“火气?”筷子愣了下,想了片刻,道,“好像是吧,范掌柜刚出去的时候,脸色就挺难看。”
虎头像是发现了什么,郑重的点了点头。筷子好奇心大起,这两人便一问一说,往自个儿屋子里走去。
李清一缓缓潜下身子,蒸腾的水汽混着浓郁的药草气味,直熏的他两眼发酸。不过那几道药膳当真是一绝,不光是味道好,吃下去后,全身都涌起一股激人的暖流。
热水漫过肌肤,全身的疲劳似一扫而净,李清一不禁爽快的呼了口气。
沈无心笑道,“这是第一道,今天晚上你还得泡三道才行。”
李清一问道,“大叔,我只是觉得累而已,不用这般大费周章吧。”
沈无心道,“若真是如此那便最好,但适当预防一下也是应当的。”
他忽然凝声道,“我曾告诫于你,尚未成年之际,不得翻看阴符经,你为何不听?”
李清一嗫嚅道,“那是因为我要去潘家,老李叔担心我被欺负,就将阴符经拿了出来。”
他可以不惧任何人,却唯独对沈无心怀着敬畏之心。看到大叔面色不善,李清一连说话声都轻了许多。
沈无心皱眉道,“潘家?七年之前,一役之后,他们难道还与你有瓜葛吗?”
李清一回道,“是我自己要去的,去拿回一样的东西。”
沈无心双眼失明,却能比常人听到更多东西。李清一语气的变化他不可能听不出来,况且又是涉及潘家,本就是李清一心中禁忌,他也不愿多问,便说道,“你怎会突然跑来广州?”
这段故事颇为曲折,等李清一说完,正好到了四更天。
良久之后,沈无心悠悠开口,“等此番事了,我与你一同去趟上海。”
李清一惊喜道,“大叔,你当真要陪我去上海?!”
沈无心点头后,他立刻道,“太好了,有大叔在,这帮跳梁小丑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沈无心道,“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里面牵扯甚广,不光有法租界,还隐隐有各方势力的影子。算起来,十年之期也快到了,难怪会生出那么多乱子。”
出身盗墓世家的李清一自然知道沈无心口中的“十年之期”,而且也理解的特别深刻,那是他脱离潘家的转折点,那个毫无人情味的世家大族。
可倏然听到这个词,李清一也不免惊讶的问道,“大叔,难道是狱无间在背后操控?”
稍作沉吟,沈无心淡笑一声,“这世间最按捺不住的势力就数狱无间了,可它偏偏又喜欢故作神秘,引得不明真相的世人对其仿若神灵般敬畏。但不管里面有没有狱无间的身影,上海依旧是上海,你可不能太过小瞧了那个地方。”
李清一回味着这番话,脑中虽思虑万千,却又感到昏昏欲睡。热气鼓荡中,他已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一条破败的长街的两旁,耸立着座座歪斜的木屋。坑洼的石子路面上,积着汪汪恶心的绿色液体,四散的臭气溢满了长街。
狗儿忽然抬起了脖子,向着无边的黑暗里望了一眼,就在刚才,它似乎听到了阵阵轻微的脚步声,可是却没看到任何人影。狗儿很精明,向着空旷的长街上吠了两声,若是没人的话,自然是白叫了。若是有人,恍惚间听到叫声,定会吓了一跳,到时候狗儿也能瞧见他。
穷人为了活下去,往往比富人想的多些,穷人家的狗自然也精明一些。
犬吠渐渐听不到了,长街依然连个鬼影也没有,狗儿继续睡觉,做那个还未做完的骨头大梦。
黑影飘过,听不到脚步声,只有一缕细细的风声。
一座毫无特色的木屋前,黑影掀开了冒兜,月色之下,竟是范林祥那张清瘦的脸。
他似乎有些紧张,敲门的时候,连抓了两次门把都没抓到。
“进来吧,这里没什么大人物,不用如此拘于礼数。”屋内传来声音有些懒散,与这里的环境倒也相配。
范林祥一把推开木门,却只是望着那位睡在长椅里的人,迟迟没有说话。
“范掌柜,你来晚了。”那人翘着二郎腿,以背示人,却已知道来人的身份。
“我的身份暴露了。”范林祥沉声道。
“哦?那倒是奇怪了。以李清一的个性是绝对不会怀疑自己信任的人,我挺好奇你是如何暴露的。”
范林祥简洁的道,“有另一个人冒了出来。”
那人懒散的道,“杀了不就完事了。”
范林祥道,“他以肉手接住了熄火珠。”
那人沉默了,忽然转过身。那白色的眉毛,赫然是紧随李清一而至的谢问生!
等到范林祥走了之后,谢问生再度躺进长椅里,那安详的面貌,就像是躺进了棺材里一样。
他展颜一笑,道,“没想到我这小小的地方,竟然有贵客接二连三的造访。”
“咯咯咯,你这人好有趣,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像个老头。”
谢问生跟着笑道,“有没有趣也要因人而异,但若是让姑娘觉得有趣,我也会很有趣的。”
木门缓缓的被推开,陌上音笑眼莹然的道,“只怕,你不会觉得有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