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捕头带着一名六十余岁的老太太,来到江御流面前。老太太花白的头发干枯打结,身子微微发抖,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老人家,您不要害怕,我问几个问题就好。”江御流上前对她抱了抱拳。
“官爷,您、您想问啥?”老太太垂头答道。
“昨夜是不是您报的命案?”
“不错,是老婆子我。”老太太身上衣服脏污褴褛,打满了补丁,但是却冒着一股很浓的碱味。
“这皂角味儿您是隔壁洗衣坊的么?”江御流吸了吸鼻子,问道。
“回官爷的话,是的。”老太太双手交错,显得有些慌乱,“您还有什么要问的?方才这些官爷们已经问过了,老婆子知道的也都说了。”
“再详细的说一遍吧。”江御流语气很温和。
“是、是。昨儿夜里大概子时左右,洗衣坊来了一宗生意,是一个年轻的小官人。”老太太语气有些颤抖:“他身上衣服破破烂烂的,瞧着不像富贵人家,但是竟然出了市价四倍的银钱,请老婆子我给他把衣服浆洗干净,又买走了店里一套最好的干净衣服,匆匆忙忙就走了。”
阿九听得颇为不耐烦,催促道:“捡重要的说。”
“是、是!”老太太被阿九吓到,赶紧接着道,“因为那小官人催得急,说隔一日就要来取衣服,老婆子就趟黑给他洗,没成想刚在水渠边坐下,就见着隔壁澡堂子门口来了一个穿黑斗篷的客人。”
“是男是女?体态如何?”江御流撩了撩额前的头发,问道。
“不高,挺干巴瘦的,但是老婆子眼色差,看不清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老太婆继续说道,“他敲了门之后便进去了。老婆子也没在意,只管坐着洗衣服,没成想过了半晌,竟从水管里流出来一股子血水,还混着好几根手指,老婆子我跑到衙门擂鼓报案,孙捕头就马上带人过来了。”
孙捕头闻言,从腰包里取出一个油布团展开,递到江御流面前。几根黏糊糊的手指放在上面,伤口处的肌肉已经翻卷发白,指甲也几乎快要脱落了。
“江统领,这就是那几根手指,老太昨夜捞上来的,还没来得及送仵作。但是照我看呐,损得有些厉害了,看不出什么东西。”孙捕头说罢,将油布包起,对江御流低声耳语道:“江统领,现在怎么办?”
“胡乱猜测没有帮助,得进浴场瞧瞧才知道。”思考半晌后,江御流终于开口了,语气冷静得让人有些发毛,“孙捕头,你与我一起。”
“啊?!”孙捕头没料到他要带着自己一起进去,吓得腿有些打哆嗦,“咱们是不是想个更好的办法比较稳妥”
江御流抬起了眼,盯着他道:“那依孙捕头之见,有更好的办法吗?”
孙捕头不敢再说,赔笑辩解道:“这浴场里到底怎么回事还不清楚,万一有诈卑职倒是不足为惜,江统领您就危险了。这样吧,若是要进去,还是卑职一人去为好。”
“浴场里不知底细,一人进去和送死没区别。”江御流摆了摆手,对孙捕头道,“跟紧我,别摸任何东西,知道了吗?”
“好、好的。”孙捕头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江统领请。”
江御流转头对骑兵队长吩咐道:“阿九,如果过半个时辰我们还没有出来,就准备拆屋。”
“遵命。”阿九答应道,“老大,你小心些。”
江御流点了点头,转身直接推开了浴场的门,大步流星、径直闯了进去。孙捕头连忙一路小跑,也随后跟入。
浴场门后是一道约莫两丈长的走廊玄关,旁边放着一张柜台,上面摆满了插花和杂物。两人低下头,钻进了狭小的玄关,来到了澡堂里面。方一踏入室内,一股闷热蒸汽便席卷而来。江御流捂住了鼻子,皱眉低声道:“这气味,果然是牌子”
“啊?牌子?那是什么?”孙捕头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而且卑职什么都没闻到啊,这儿只有硫磺的臭味吧?”
“再说一次,别赤手摸任何东西。”江御流并不想过多解释自己的话,伸出手在空中比划了两下,“一定要检查的话,记得戴上手套,或者隔着衣袖。”
孙捕头答应之后,江御流掀开了隔帘布,来到了浴场大厅之中。只见圆形的大厅用清漆刷过的木墙隔成男女两个半圆形的隔间,厅堂正中间挖着一方长约五六丈的洗浴水池,池顶上悬挂着两根竹筒,滚烫的热水从竹筒内汩汩流出,注入到水池之中,热水好像混着药材的成分,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淡黄色。
“不对啊江统领,人呢?”孙捕头转了一圈,挠了挠头,奇道,“这浴场也不大,卑职的手下们到底去哪了?”
江御流伸出手扇了扇空中满溢的水汽,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沉声道:“就算是蒸发了,也会留下线索,慢慢找便是。”
孙捕头立在一旁,见了他手上的锁链,忍不住插口问道:“江大人,请恕卑职多嘴,这佩刀您为何要用锁链缠在手上?使起来不太方便吧?”
江御流斜过视线,瞟了一眼孙捕头。虽然身处满是闷热水汽的浴场内,孙捕头的身体还是在这一瞬间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只觉得这位江统领的眼睛好似两把磨得尖利无匹的枪头,只一瞬间就能把人藏得最深的神魂都扎个洞穿。
“不习惯挂在腰间罢了。”过了半晌,江御流长叹了一口气,答道,“每个人都有些坏习惯,不是么?”
孙捕头摸了摸后脑,正要奉承两句,然而便在此时,浴池后面的一片朦胧水汽中突然传来一声阴森森地低笑,虽然声音很小,但是在这安静的浴池内却是回响不绝、清晰地传入了两人的耳中。
“谁?!”孙捕头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刷的一声拔出了腰刀。
孙捕头的喊声渐渐回荡消失,只闻滚烫的水流从房顶的竹筒汩汩注入浴池。半晌后竹筒内的热水耗尽,梆地一声翘起,打在了木架上,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响动。
“您听到了吗?”孙捕头握着腰刀,警觉戒备。
江御流闭上了眼睛,侧耳倾听了一会,随后往前迈出了一小步。孙捕头连忙拉住他,低声道:“江统领!江统领还是暂且稳健一些,看看情况再说吧”
“我自然有数,过来便是。”江御流径自往前走去,冷言冷语道。
孙捕头面颊顿时变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条条凸出,再不多说,慢慢跟在他身后。
江御流脚步轻柔至极,踩在地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似狸猫之流在墙头上信步漫游。大概走了二十来尺的样子,一段楼梯在水汽之中渐渐显露而出,横在堂中,直通浴场的二楼。
江御流在楼梯前站定,抬头往上看了看,只看到了一片泛着奶黄色的水蒸汽,将视线遮得严严实实。他抬手摸了摸胸口的钢制护心镜,发现表面上竟然不知不觉挂满了水珠,一股异样感觉渐渐袭上心头:“奇怪,总感觉这水汽变得越来越浓了。”
“江统领,怎么了,您发现了什么吗?”孙捕头看着二楼,小心斟酌着措辞问道。
“这浴场内没有什么问题,至少到现在在下还没发现。”江御流说罢踏上了楼梯,“去二楼看看吧。”
两人一起踏上了木梯,来到了浴场二层。只见二层只有一个大房间,对开的门沿上挂着一张布片。江御流站住了脚步,戴上了一副皮手套,将布片拈起。只见上面写着“锅炉房”三个字。
“没响动,江统领。”孙捕头伏在门上听了一听,随后让开了路,“咱们要不要进去?”
江御流上前,从怀中取出黑刀,慢慢顶开了门臼,随后猛地大步闯进了房内。
这锅炉房内较之浴场更加闷热了几分,输送热水的铜管泛着黄色的硫磺斑渍,不断地往下滴着水,房屋角落之中立着一个烧制热水的黄铜制的硕大锅炉,炉底的木炭冒着暗红色的微光,仍在熊熊燃烧。
孙捕头抬脚便要往里闯,江御流立即伸手拦住他,压低声音喝道:“有些不对劲!”
他侧耳再听,果然有阵阵细碎的滴滴答答声传来,好像计时滴漏的水滴一般。心中一紧,马上低头看向脚下。只见一片触目猩红在积满了水渍的地板上,随着滴下的血珠,荡起环环阴森的涟漪。
江御流顺着血滴落下的方向,抬头往天花板上看去,皱起了眉——
“找到了。”
屋顶的斜梁之上,满满挂着一大片被绳索吊起的尸体,如同农家腌制后被挂在绳子上阴干的腊肉,伴随着窗户对流进来的微风,如同风铃一般轻轻摇晃着,白花花的肉身偶尔碰在一起,发出轻微的簌簌声,让人不寒而栗。
江御流从袖子中取出一枚梭镖,打断了一具尸体的吊绳,尸体落在了地板上,溅起了一大片血花。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用黑刀刀鞘将尸体翻了过来。
只见尸身的面上一片血肉模糊,原本该是双眼与鼻子的地方只留下了一个黑漆漆的空洞,森森牙齿紧紧咬合,牙床完全暴露在了粘稠的血肉之外。
孙捕头连忙奔上前,蹲下身子对着尸体仔细检查了起来。
“这、这些是?!”
孙捕头大骇,面如土色,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江统领,这是我的手下!”
“你手下?”
江御流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怔了一怔,紧接着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唰——”
突然间,一道白光闪电般从孙捕头身侧的刀鞘内飞出。
只听“咣当”一声金属撞击的声响,一把亮闪闪的雁翎刀斩在黑刀的锁链之上,两颗火花砰然闪出,在潮湿的空气中迅速黯灭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