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虽然有些遥远,但是江御流还记得自己被师父带上朝廷,站在炎凰三十面前的那一刻。
清澈的阳光,从炎凰宫顶端的天井洒下,落在静悄悄的彩色地砖上。
已经退朝的宫殿内空空荡荡,只剩坐在王座上端坐无言的的炎凰三十,以及在殿堂之下牵着江御流小手的宇文一心,恬静而安宁,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在此时凝固住了。
“你就是江家的小儿子么?别怕,已经没事了。”
尽管贵为帝国女皇,但是三十的声音却慈祥柔软,并没有咄咄逼人的凌厉,也没有声色俱厉的斥责。
年幼的江御流抬起了头,映入眼帘的身影是那么雍容、华贵。但是面容,被那缕金色的阳光恰好遮住,只隐隐绰绰地记得与炎凰三十一有几分相似。
“启禀陛下,这小子怕是被吓坏了”彼时的宇文一心正值中年,身形壮硕无匹,钢丝一般的须发戟张,与二十年后的干瘦老头形象相比,落差极大。
“他是江家最后的传人,以末将愚见,定要保护周全。”
朦胧光影之中,三十的身影变得更加耀眼,年幼的江御流不得不抬起手遮住额头,才能隐约看清王座上的女王。
“唔也罢,这孩子就由孤来收在宫中吧!正好三十一最近少个玩伴。”
三十从王座上站起身,沐浴在了金色的光中,缓缓向江御流走来,对他伸出了一只温柔而白净的手。
“孩子,你怀里的刀,能给孤看看么?”
年幼的江御流嗫嚅着,将怀中比他人还要长的漆黑横刀抱得更紧了。
“爹爹说过,不能给别人碰。”
炎凰三十在王座前的台阶上站定了脚步,寂寥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啊,江晋云,你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么”
水汽弥漫,潮湿而寒冷的的空气,把江御流从往事的回忆中拖回到了现实。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出了后园的阵法,又回到了方才进来的那水底甬道附近。
“难道说”‘’
江御流在甬道前,看着手中的刈神,有些疑惑地自语道:“是因为这个么?”
他转过视线,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左眼中,幽蓝色的光焰依旧在天空中散射着。
“若是让别人发现,那就麻烦了。”
江御流叹了口气,从腰带内取出了一卷绷带,做了个简易的眼罩,将左眼盖住,又用一封油纸包将从卢向阳卧室内拿到的诗集封好,随后跳入了水中,沿着原路返回了卢府正院的荷花池中。
他方一露头,便听得一阵杂乱脚步混杂着人声,从回廊远处逼近。江御流无奈只能又潜入了水中,游到回廊的下方暂时躲藏了起来,侧耳窃听。
“放开我!我都说了,是那个冰山臭倭瓜带我进来的!”
枫萤萤的少女声线清脆悦耳,但是在江御流听来,这声音听起来简直如同乌鸦在头顶鸣叫一般闹心。
“放肆!江统领是何等人物,岂容你信口雌黄、随意污蔑?”
“我真没骗你!就是他”
“够了,你这废物巨胃女!来福,再去把她嘴巴堵上!”
“唔唔唔”
江御流在水中听得一清二楚,心道:“是那疯丫头算了,卢府的人多半不会拿她如何,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做。”
如此安静地等了一会,待得嘈杂声渐渐去得远了,他从荷花池内悄悄翻上,使出轻身功夫跃上了墙头,就要离去。
然而,不知怎么的,却始终伏在墙上没有离开。
“我肯定是疯了!”
过了许久之后,他狠狠摇了摇头,转身又跃回了卢府之中,跟在关押枫萤萤的仆役们后面,躲在树丛阴影之中远远看着。只见仆役们将枫萤萤绑得好似一个大粽子,推入了一间闲置的厢房之中,只留下了两人看守大门。
江御流从地上拾起两枚卵石,手腕运劲一甩,两名看守仆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被击中了脑袋,昏倒在地。
“唔,唔唔唔!”
屋内的枫萤萤看到两人倒地,满脸惊恐神情,嘟囔着嘴中的破布往墙角缩去。
江御流纵身一跃,直接跳入了房内,冷冷道:“我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再敢大吼大叫,我就把你丢到水里喂鱼,听到了么?”
枫萤萤看到是他来了,一双大眼睛中顿时闪出了欢快的神采,连连点头。
江御流叹了口气,慢慢伸出手,捏住了她口中的布团抽出。
枫萤萤嘴巴了重获说废话的自由,喘了一大口气,接着立即赞道:“看你浑身湿漉漉的,肯定进过后园了吧!真厉害啊,竟然能从那种地方活着出来!”
江御流一言不发,阴沉着脸,又取了匕首割断她手上的绳索。
枫萤萤一点都不怨恨江御流方才出卖她的事情,也没注意到他的表情,脸上的笑容比三月路边的野花还要灿烂:“嘿嘿,不过大好人,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江御流本想着斥责她搞砸自己的计划,然而听她所言,心里一软,只得将到嘴边的狠话憋了回去,改口道:“方才对不住了。但现在我救你出来,以后咱们算是两不相欠,以后别再来找我,知道吗?”
“可是大好人,咱们说好了的啊!”
枫萤萤面色顿时晴转多云,从怀中掏出了木牌牌举到了他的面前急道:“我带你进卢府了,你得给我打好评才能走!”
“你”江御流万万没想到她的脸皮竟然比炎凰山还要厚,“你给我搞清楚,到底是谁带谁进来的?!”
“切,要不是我告诉你,你能找到地儿吗?!”枫萤萤不服,撅起了嘴巴。
“带进去,再带出来,你可是一样都没做到。”
江御流丝毫不买账,竖起了两根指头掰下去说道:“这是原则问题,有一说一,并非区区故意刁难。”
“我不管我不管,反正你今天一定要给我打好评!”枫萤萤急了起来,脸蛋涨得通红,“不然我就抱住你不放,然后大吼大叫,大不了一起被关住!”
“住手!”
江御流一听,立即后跳了一大步,和她远远拉开距离,沉声道:“罢了,我帮你签了就是,牌牌给我——你人别动,直接丢过来。”
枫萤萤转怒为喜,从脖子上解下了木牌,合着毛笔一起轻轻抛给了他。江御流一把接住,却有些犹豫,并没有下笔。
枫萤萤看得着急,催促道:“大好人,打个勾就行,快点快点。”
江御流沉默了半晌,随后将遮着左眼的布条掀开,露出了那只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眼睛。
枫萤萤吓了一跳,失声道:“大好人,你的眼睛怎么了?”
“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江御流顿时泄了气,摇头轻叹一声,随后提起笔在木牌上涂了一划,长臂一挥,将木牌甩还给了枫萤萤。
“给你!”
“啊~”
枫萤萤大喜若狂,也顾不得对他道谢,飞身上去一记狗扑,将牌牌搂在了怀中。
江御流趁着她捡牌牌的空,身如疾风、再不拖延,沿着来路逃出了卢府。
“事情大概都明白了,现在该来验证一下我的想法了。”
他自顾自地说着,掏出了怀中的笔记本,一边在上面写着什么东西,一边大步向上城区的街道尽头跑去。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来到了一座朱红色的圆形大门之前,门后是一片肃穆安静的书院,鎏金匾额之上,写着国子监三个气派大字。
江御流写完笔记,合上了本子收回怀中,随后上前叩了叩门。
过不多时,大门打开,一名头戴乌纱帽和单片眼镜的儒雅老者从门后走出,见到江御流,立即行礼道:“原来是江统领,失敬了,不知何事大驾光临?”
“孔大学士别来无恙。”江御流也还了一礼,随后掏出了炎凰三十一的纸片呈上,“事情紧急,江某奉命查案,希望孔大人能通力协助。”
“在下明白了,请江统领随我来。”
孔学士将他请入院内,又问道:“不知江统领要知道些什么呢?”
“我要卢向阳今年殿会的试卷,全部调出来给我。”江统领说罢,又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若是方便,再给江某一间安静无人的厢房。”
“自然无妨。”
孔学士拱了拱手,带着江御流来到了一座三重塔下,打开了门。
江御流走了进去,发现屋中檀香冉冉,正中间的墙上陈放着一个神龛,里面供奉着土部大首领、文曲星岳腾沙的神像。
“此处是文曲庙,学生们都回家了,应该不会有人来。”孔学士说道,“请江统领在此处等候,在下去取您要的案牍。”
孔学士说罢,退出了房间,带上了门。
江御流等他脚步声走远了,在神龛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下,伸出胳膊,将刈神平平举起。
“没有验证过的事情,就无法断言是绝对不可能的。”他闭上了眼睛,语气分外的平静,“到底真相如何,就让我来亲自验证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手臂一扬,将刈神丢了出去。
银色的锁链连接着刈神的刀身,啪地一声落在了离江御流一丈远的地面上。于此同时,江御流突然感到了胸腔内一阵心悸,眼前的视线随着冰冷的窒息感,变得逐渐模糊了起来。
他强自按压住内心那本能的恐慌,闭上眼睛,任由这股窒息感夺走了自己的意念。
漆黑、冰冷、寂静虚无。
意识,被冻成了坚冰,随后缓缓融化,宛若一滴水滴无限地下坠,最后打碎了名为虚无的平静湖面
江御流睁开了双眼,视线之内,尽是一片阴森血红。
岳腾沙的神像依旧陈列在墙壁之上,但是这片诡异的空间内,好像变成了某种暗示着不详的恶神。
“呼”
江御流再次置身于此,但是却不像半日前那样慌乱,反倒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因为,他确实地得知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真相,尽管这不是常人能够接受的事实,但是真相往往出人意料,而且分外残酷。
“那个疯丫头第一次见到我时说的话,竟然是真的。”
江御流从蒲团上站起身,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腕。
只见,金色的锁链依旧缠绕在自己的手臂之上,正一明一暗地交替闪烁着,仿佛生物的呼吸一样。而锁链的另一头,远远延伸,渐渐融入到头顶上方的黑暗之中。
“看来我真的已经‘死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胳膊上的锁链,只觉触手温暖,疑惑接二连三地从脑海中涌出。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刈神一直延续着我的生命,只要我一丢开它,神识就会来到这个地方。至于这根锁链”
他四下观望了一番,发现刈神并不在这附近,心中逐渐得知了答案。
“这根锁链连接着刈神,在卢府后园里的时候,恐怕就是它救了我一命,只要刈神还在我身边不远处,我就会一直”
他蹙了蹙眉,并没有因为自己已经死掉的事实而崩溃,反而对此产生了巨大的兴趣。
“我就会一直保持着‘半死不活’的状态那疯丫头从一开始就看穿了这一切么?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正当他细心推断思考之际,一阵急促敲门声朦朦胧胧地从锁链延伸下来的上方回荡而来,宛如从深水之中传出一样。随后,锁链急速向上拉扯,一股千斤大力如穿天之箭般,将他拔地而起。
江御流悚然一惊,还没回过神来,四周的环境便在刹那间变回了正常,血红的夕阳照进平静的文曲庙内,映着岳腾沙神龛上细细的书页浮灰。
“江统领?江统领?!您还好吗?”
孔学士抱着一本卷宗,跪在江御流的身边,焦急地呼唤着他。
江御流费力地握住了刈神的锁链,将它拖回了身边。随即,一股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上了胸口。
他忍耐不住,噗地一声突出了一大口黑色污血。
“唔!!!”
孔学士吓了一大跳,连忙扶住了他后背顺气,急道:“您受伤了么?是谁做的?”
“不碍事,不碍事”江御流虚弱地摆了摆手,“最近事情有点多,怕是有些累了,休息下就好。”
孔学士迟疑了一下,知道他在撒谎,但是没有说破。他轻轻的将卷宗放在了江御流的怀中:“这是您方才要的,卢向阳的试卷。”
“多谢了。”
江御流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站起来,感觉膝盖的骨缝里都在颤抖。
“那江某就不叨扰了,告辞。”
说着,他强撑着身体,朝门口慢慢走去。
孔学士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劝阻道:“江统领,下官有轿子备着,若您不嫌弃”
“不、不麻烦了。”
江御流口上回绝着,然而意识却在一点点飘走,身体也仿佛变得越来越轻,好像走在棉花上一样的感觉。
他抬起脚,想要迈过门槛。但随着猛地一个趔趄,终于还是栽倒在地。
江御流昏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