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秦淮河畔,朱雀航旁,书市一如既往,热闹非凡。
书市边上,熙熙攘攘的街道旁,许多小贩摆开食摊,不时吆喝,招揽生意。
一身布衣的胡炜,此时坐在一处食摊旁,一边吃着小食“凉虾”,一边和摊主聊天。
摊主姓赵,家中排行第三,人称“赵三”,是个中年男子,瘸了左脚,走路时一瘸一拐,靠着摆食摊赚些收入,养家糊口。
“老赵,凉虾做得不错呀,生意还好么?”胡炜问,他也是做凉虾的好手,所以吃得出这凉虾用料不错。
“也就勉勉强强吧,如今买卖可不好做。”赵三说完,摇摇头:“和当年一样。”
胡炜明知故问:“我记着,你不是在东冶食堂有个摊位么?怎么,租金太高了?”
“嗨,不止是高,还得先使钱打点打点,才有资格缴租金。”赵三缓缓说着,面色平静,仿佛是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自从李东冶高升...哎哟,如今是新平公了,唉,他定下的规矩,慢慢就被人改了,好好的食堂,也渐渐不像样了。”
胡炜一边吃,一边听赵三抱怨。
当年,李笠管着东冶,因为建康刚经历侯景之乱,民生凋零,于是李笠对外招工,让建康百姓有机会靠做工养家糊口。
与此同时,还办“食堂”,提供地方,让小贩们可以摆食摊,服务东冶工人的同时,自己也能养家糊口。
这食堂办得不错,无论是小商贩还是工人,以及附近百姓,都获得了实惠。
许多人正是靠着东冶食堂里便宜实惠的两餐,得以和家人渡过那段艰难的日子。
但随着李笠离任,人气兴旺的食堂成了胥吏们眼中的肥肉,越来越多的人向东冶食堂伸手。
先是提高摊位租金,然后增加各种检查,以此为由头对摊贩进行‘处罚’,渐渐地,开始有人向摊贩勒索,或者索要‘茶水钱’。
人的贪欲是无穷无尽的,租金继续提高,而想要租摊位的人,还得给主管的吏员‘意思意思’。
收“意思意思”的吏员,也越来越多。
这些人,未必能让摊贩租到摊位,却一定能让商贩租不到摊位,所以,不堪重负的小贩们,渐渐被迫离开食堂。
新入驻的摊贩,为了有个摊位,花了不少钱,这些花出去的钱,当然要在顾客身上找回来。
食物涨价,或者不涨价但偷工减料。
不仅如此,在东冶做工的人,经常被吏员找借口克扣工钱,甚至被迫误差加班,还被调去给人做私活却没有分文收入。
李笠任上制定的许多规定,譬如各种激励工人干活的制度也形同虚设,到东冶做工的百姓,形同苦工,一如以前那样。
所以这些百姓只能离开东冶,另谋生路,没了客源,失去“便宜、实惠”特色的东冶食堂,渐渐也没了人气。
于是,当年“李东冶”留下的惠民政绩——东冶食堂,办不下去了,最近关门,即将改做他用。
变成一座佛寺。
“如今朝廷可不缺铜,至少,不缺铸佛像的铜。”
赵三说着说着,面露愤愤之色:“在东冶食堂旧址新建的佛寺,据说要用十万斤铜铸佛像,气派着呢。”
“和以前一样,又和以前一样了。”
赵三抱怨着,胡炜面色平静,却腹诽起来。
建佛寺有什么用?百姓到佛寺烧香拜佛,肚子就不饿了?冬天就不冷了?
好好的东冶食堂,让多少穷苦百姓受惠,结果不好好经营,建佛寺?
百姓到寺里烧香,买香的钱都靠省吃俭用省出来。
二十万斤铜铸佛像,拿来铸钱赈济百姓不好么?
胡炜腹诽着,不一会,放下碗,又放下几枚铜钱:“凉虾不错,下次我再来。”
“哎哟胡老弟,多了,多了。”赵三将胡炜多给的三枚铜钱拿起,胡炜笑着摆摆手:“这就算我给侄子的零花钱,好一阵子没见了。”
赵三拿着钱,有些为难,胡炜又说:“你们若是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我还在老地方住。”
赵三不知该说什么,默默点点头。
见胡炜离去,赵三忽然觉得有些后悔。
早知道...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跟着李东冶去鄱阳...
当年,东冶令李笠安排不少东冶雇工、囚徒,以及跟着他一起和叛军作战的建康百姓,到鄱阳定居。
后来陆续有消息传回来,说在鄱阳定居的这些人,日子过得都不错。
当时,在东冶食堂有了摊位的赵三,因为收入不错,加上故土难离,便留在建康。
没想到,这些年来,日子越过越差,越活越回去了。
一切,又和以前一样,日子过得艰难。
。。。。。。
街道上,一辆牛车缓缓前进,旁边跟着十余随从。
车里,胡炜看着一篮子香药,有些心不在焉。
香药,是他买给萧氏(曾经的柳夫人)的,但心却在想着其他事。
按照他打听的‘物价’,如今建康城里,穷苦百姓自卖为奴的价格,和侯景之乱发生前的价格相比,差不多。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切如故。
侯景叛乱,叛军入建康城后,奴婢们蜂拥响应的情形,权贵们似乎都忘了。
想想也是,如今官军骁勇善战,权贵们哪里会担心有人作乱、攻入建康?
哪里会担心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又跟着什么人一起闹事?
胡炜为新平公李笠办事,因为新平公一家都在徐州,所以京城里的府邸虽然依旧在,却没了主人居住。
但有耳目在。
胡炜便是耳目之一,他为新平公打点京城这边的产业,又为其收集、打听消息,仔细看着、听着建康城里发生的事情。
根据他观察的结果,建康城里确实是一切如故。
富贵人家依旧醉生梦死,穷苦百姓依旧食不果腹,佛寺香火鼎盛。
毁于侯景之乱的许多佛寺,这些年逐渐重建,焕然一新,已然恢复当年盛况。
因为饶州乐安的铜产量逐年增加,所以,朝廷有铜来修缮建康佛寺的佛像。
当然,乐安每年上缴的铜,并不是都用来铸佛像,且一些佛寺铸佛像所需铜料,为檀越(施主)捐献,不是朝廷调拨。
但是,这些檀越都是富贵人家,平日里铺张浪费,花天酒地,钱多得很,慷慨捐给佛寺,佛寺拿来购置田产,不缴纳一文钱赋税。
富贵人家平日里大量食物宁可丢弃,也不施舍给饥肠辘辘的百姓。
一如新平公所感慨的那样: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大同十一年,有一位名叫贺琛的大臣,上书先帝,指出时弊,
如今十年过去,胡炜仔细看过贺琛当年上书的内容,发现这些现象(弊病),如今依旧存在。
或者说,一切如故。
正思索间,牛车突然一停,停得颇为突然。
胡炜没有发问,因为这种情况发生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路,因为前方是丁字路口,有队伍横过街道,他们得停下。
果不其然,前方传来马蹄声,以及喝骂声,那是开路骑兵在清路。
不一会,前方又有马蹄声大作,听起来,是不少人策马疾驰而过。
建康城里,无论宗室贵胄、世家大族还是官宦人家子弟,出行都以牛车代步,以骑马代步为耻。
那么这帮人骑马在城里招摇过市,什么来历?
又过了一会,牛车继续前进。
胡炜拉开窗帘,示意随从近前,问:“方才是那家的队伍?”
“郎主,方才是山阳王经过。”
“山阳王?原来如此。”胡炜点点头,放下窗帘,坐好。
山阳王萧大成为皇子,和其他喜文的皇子不同,这位喜武,弓马娴熟,又能使槊,据说性情凶悍,一如当年先帝皇子庐陵王萧续那样。
也只有这位,才会着甲骑马在建康城里疾驰,一副武人风范,全然不顾清流议论。
想着想着,胡炜忽然想到自己听到的一些风声。
最近,有人私下里购买环锁铠,这可不寻常。
虽然东冶已经能大量制作环锁铠,所以环锁铠不再如当年那样,为有钱也买不到的铠甲,但因为这铠甲的“软甲”特性,所以朝廷管得很严。
所以胡炜很好奇:也不知,是哪个野心勃勃之辈起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