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傻小子。”
三层阁楼四面无墙,风儿肆意在两人之间流窜,龛中袅袅升起的青烟是放了驱蚊香料的,因此两人周围倒也没有什么蚊子打扰他们。
裴元俨说完了事情,裴矩便放其回去休息了。
“大哥说的是元俨么。”裴昀轻笑。
裴矩轻揽袖子,伸手端起案几上凉透的茶水轻抿一口,“赵王世子将其放在鲍閮身边处理政务是对他的嘉奖,元俨这小子倒是老实,放着这样历练机会不用,去军营训练士卒?不傻难道还聪明不成。”
说着,裴矩摇摇头,脸上也是有些无奈。
能在这个年纪进入一郡中心处理政务,对任何人的将来而言都是有着的极大裨益。
“说是嘉奖,其实是做给我们看的。”裴昀感慨道:“古有甘罗十二拜相,霍冠军十七勒马封侯,如今这位琅琊郡公相较之他们若何?”
似是在反问,似又是在自问。
“如何老夫不清楚,但是此子之能力、心计、聪敏,当世同辈之人无出其右。”裴矩面色凝重道:“当真是厉害啊,这份年纪竟有如此沉着的性情,他骗了所有人,配合着皇帝将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
“我们原以为他过去只是个诱饵,可是没想到他居然还身负剿灭暴民的重任。若是如此也就罢了,为了整肃府兵,凑齐粮草,雷霆之势清查官吏,其手段当真是厉害无比。”
裴矩道:“贤弟,说句实话。我在十六岁时可还在族中夫子那里求学呢,莫说是要我彻查一郡,哪怕是一县也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内查清楚。”
清风徐徐,明月高悬,四下寂静无声。
裴昀亦是赞同兄长的话,“更为让人吃惊的是此子居然查的无一缺漏,快、准、狠,在崔家没有反应过来之时,整个齐郡的局势已经被他掌控。”
“啧啧,这份心机手腕,宁谙也好,宁清也罢,皆差其不止一筹。”
裴矩摸着胡须,缓缓道:“我猜想,当时他彻查齐郡之后之所以没有立即上报朝廷,而是将他们关押在齐郡,应该是为了等崔家上门谈判。后来,崔云象也真的去了。”
“除此之外,只有齐郡被彻查,东莱郡因为暴民被彻查,但是青州的其他郡县却是动也没动。好厉害啊,进退有据。此举既能给皇帝一个交代,又能不得罪崔家。”
“他这个时间把控真的很到位,若是崔家在他未清查齐郡功成之时插手,他还真的不好处理。可是等崔云象过去之后,齐郡已经被他查的干干净净,崔家也无能为力,只能退而求其次,让他罢手,不要清查其他地方。”
裴昀分析道:“在此基础上,他完成了皇帝的任务,还卖了一个面子给崔家,同时又拿到了齐郡大户的粮草...”
越说,兄弟两人越是感慨。
或许这件事的本身其实并不难,但是真正让他们惊叹的是那位世子的年纪。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这一招皇帝陛下玩的真是顺手啊。”裴矩看着长安法华寺的佛塔,上面星星萤火点缀,静谧盎然。
“是的,我们都被骗了。”裴昀苦笑,“所有人都以为赵王世子是诱饵,进而放松了警惕,可没想到这个‘诱饵’是真的,打了崔家一个措手不及。”
裴矩摇摇头,道:“崔家也是蠢,废汉王现如今还囚禁在长安,今上能不知道东莱郡的事情么,包庇谋反逆臣,必死无疑。”
“他们蠢也倒罢了,最令人没想到是派过去接洽的崔云象更蠢。既然赵王世子已经引兵进入东莱郡,他就不该跟过去,否则也不会被内卫当场抓住。”
如果说单崔琦被抓住,那么这次崔家仅仅损失了一个原本就抛弃的崔琦,附带着齐郡的门生,这倒也没什么,又不是整个山东六郡被掀了个底朝天。
但是崔云象被抓住,那可就不一般了。现在皇帝人赃俱获,怎么说、该如何说、说什么、那还不是皇帝一言而决。
“大哥,你说崔家会不会联合郑家营救崔云象,毕竟两家联姻在即。而且,若是不救崔云象,弃车保帅,崔世栗的位子可就要晃动了。”裴昀猜测道。
“嘿嘿。”裴矩阴阴一笑,“贤弟勿用多想,郑善愿那个老狐狸敢在御书房中暑,他就敢悔婚,这种不要脸的事情他做起来一点心理负担不会有。”
裴昀:“......”
就...就挺突然的,大哥说起中暑的事情,他一时间有些尴尬...应该是替大哥尴尬。
裴矩倒是没所谓,完全没将自己的行为放在心里面,虽然他学着郑善愿做了同样的事情。
“若是郑家不救,崔家怕是只能去找卢怀慎或者高巽...还有太子。”裴昀道。
裴矩想了想,摇摇头,“高巽,卢怀慎二人因为运河的事情已经让陛下下不来台,若是他们插手此事,那么就如同不久前我说的那样,户部尚书就该换人了,所以他们二人不会插手。”
“至于太子就更不可能了,他要是给崔家求情,那不是救崔家,而是送崔家去死。想想吧,太子给勾结谋反逆臣之人求情,陛下到那时该气成什么样。”
“如此说来,崔家应该会抛弃崔世栗父子,保全家族了。”
裴矩闭着眼思索片刻,“不尽然,崔世栗还有一条路可选。”
“什么路?”
“走徐国公宇文述的老路!”
这一刻,裴矩声音徒然压重。
“若是崔世栗真的那么做了,月末大朝之上可就有趣了。”
裴昀倒吸一口冷气,“到那时候,恐怕高巽等人都没想到吧。”
“谁知道呢,届时你我兄弟一心看戏便是。”裴矩哼了哼,“今日之果全是他们自己种下的因,若不是他们私下里暗中支持太子,吾等山东士族岂会袖手旁观,现如今崔家就是屎坛子,谁碰谁臭。”
沉默...
好好的山东七望,现在却是离心离德,先是王家擅作主张压错注,再是卢氏与清河崔氏下场。
“大哥,若是崔世栗真的那么做了,不仅运河之事会顺了陛下的意,更重要的是山东士族即将分崩离析!”裴昀面色极其凝重。
虽说之前他不是没有预想过今日的情况,但是真的到来的时候,他还是感到凄凉。关中土匪抱团一起都被皇帝治的服服帖帖,一盘散沙的山东士族还不是皇帝手中的玩偶,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闻言,裴矩动了动身体,将两条腿抽了出来,一直跪着他腿也有些酸麻。“贤弟,就算没有此次崔家的事情,今上对运河也是势在必行,正如他三番两次打压关中贵族一样。”
“至于分崩离析...这是必然的,当卢家和崔家向着高巽靠近的时候,山东七望的心就已经不在一起了。”说到这里,裴矩话音一转,“不过,我倒是觉得这是个好事情。”
“好事情?”
“嗯,好事情!”裴矩肯定道。
裴昀略略思索,而后无奈一笑,“大哥说的也是,关中贵族抱团也没能扛得过陛下,就算我们联手也不一定行。如此,还不如示弱。”
“只是,示弱陛下恐怕也不会放过我们。”
裴矩摇摇头,惆怅道:“怎么会放过,当年先帝在位,为了稳定刚刚统一的天下不得不向我们妥协。现如今晋室国泰民安,今上更不会向我们妥协,尤其是我们还挡了他的施政方针。”
“那该怎么办?”
半晌,裴昀喃喃出声。
闻言,裴矩脸上倒是没有那么凝重,反而略显轻松,“该急的不是我们。”
嗯?!
裴昀好像明白了什么,摸着下颌静静思索。
“说起来,还有一件事倒是透露着古怪,赵王世子被刺,会是谁干得呢?”裴矩皱眉。
裴昀暂时放弃上一个思路,转而道:“我觉得这件事应该不是崔家做的,他们完全没有必要,更不能去报复赵王世子。不提青州的事情,单是崔琦被抓也不是赵王世子一力促成,他们没有缘由在这个时候再去触赵王府的霉头。”
“贤弟所思亦我所想。”
裴矩道:“如此说来,应该是有人借机会搅混水或者是报复崔家了。”
关于刺杀姜承枭的人,裴矩与裴昀同时陷入了纠结之中,因为这个幕后之人还真是不好猜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昀才发现大哥已经起身立在木栏旁侧,其叹声悠悠传来:“风暴降至,这其中到底还隐藏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