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异酒量最浅,又是空腹饮酒,此时已有两分醉意,他朝周同喷出一口酒气,道:“咱们大汉和北方胡人之间,哪里还有什么道理可讲?从前秦开始,先是匈奴人来杀咱们,被武帝赶跑了,又来了突厥人;明帝赶跑了突厥人,又来了契丹人。这契丹人还没来得及让咱们大汉赶跑,自己就被金人打没了。说到底还是生存之争,北地苦寒,生活不易,便造就了这帮子畜生。按理说狼吃羊不是狼的错,可是咱们汉人莫非天生便该做那羊?”
他自己给自己倒满酒,呆呆地看着酒碗:“咱们秦人、汉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劳动来生存,耕田、放牧、渔猎、经商,不管做什么吧,都用不上侵略他人不是?偏偏这北方的各种胡人,眼红咱们的繁华世界,总是来抢咱们的粮食,衣服,女人……”他说着说着眼睛变得通红,声音也嘶哑起来:“为什么老天会让这种畜生在这世上活着……”
刘昌拍了拍他肩膀示意安慰,两人端起碗来一饮而尽。见周同仍是一脸不解的样子,刘昌开口道:“兄弟你从蜀中来,那蜀中自古便称‘天府之国’,没见过这些也是正常。老冯是真定人,就是出赵子龙那个地方知道吧?自小便见多了胡人杀我汉人,他父亲便是在金人来打谷草时,被金人杀死的。”
周同一时无语,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于他。
曹延叹道:“话说,咱们边地百姓,哪家哪户和金人没有血海深仇的呢?俺还记得十二年前,麟州之战刚刚结束,俺从禁军调去麟州军的时候,整个麟州城里是家家戴孝,户户出殡,俺牵马走在街上,周围到处都有哭声传来,感觉俺是到了阴曹地府一般。第二日俺从军营外出,路上见一老妇人拖着一板车,只有一个小男孩帮她推车,俺一看啊,车上四具尸体,便是这老妇人的丈夫,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全是被金人杀的,他们家便只剩下这祖孙二人了。”
周同心中恻然,不知曹延提到的那祖孙二人还能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皱眉问道:“麟州之战?十二年前还发生过金人入侵?不是说有燕京之盟的约束,金人也不敢大规模南下吗?”曹延冷哼一声:“燕京之盟?那玩意也就俺们朝廷那些大老爷们认,金人会认?休说十二年前,七年前金人欲从代州破关,若不是你们东卫线报及时,宁化军、岢岚军在西陉寨堵了他们大半个月,只怕代州城也守毬不住。”
周同听得心中郁闷,问曹延道:“那咱们就一直如此这般被动挨打?别人想来杀就来杀,想来抢就来抢,你们边军就没出去搞他一家伙?”曹延无奈道:“俺只是个都头还带个副字,又不是军使,没马出什么塞?你要问得问两位大人,他们可是都虞候,手下有不少马军。”大汉军制中,都头是步兵最低一级编制的指挥,每都满编一百人,而军使则是马军对应编制职位的称呼,曹延的话语便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步兵指挥,这些事情得问那两位大人。
周同拿眼看向刘昌,见对方只是不动声色地吃菜喝酒,似乎没听见刚才自己这边说了些什么,于是开口问了一遍,但刘昌似乎是喝醉了一般,依旧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只是一个劲的埋头吃菜。
周同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前日里切磋完毕之后,刘昌还曾夸耀过自己酒量无敌,当时自己就曾笑言说是寻个机会较量较量,没道理这才几碗酒下肚就喝醉了,莫非其中有甚么情况?他疑惑地看向冯异,想看看对方是否知道点什么,却见冯异也是同样的情形,只管自顾自喝酒。
他又看向曹延,曹延见此情形,只是苦笑着对周同道:“此话是俺说得不对了,俺向两位大人赔个不是。”端起酒碗连干三碗,又给自己满上,这才对周同解释道:“此事是俺不对,周兄弟你莫要放在心上。朝廷三令五申,禁止边军出关挑衅,若是查实,按逃兵论处。两位大人非是不愿,实是不能也,唉。”
周同顿时明白,并非是边军不愿出关报复胡人,而是朝廷不允许,至于朝廷为何不允,以前也和孙念讨论过,似乎牵涉到了文武之争,但他二人都不是朝堂中人,因此只是猜测,并不知道是否正确。至于刚才曹延说的话,隐约有些让那两位下不来台,想想也是,那两位都是都虞候,乃是可以独自统领一军出征的大将,被一小小的都头拿话来呛,没当场翻脸便是已经给周同面子的了。从这事也能看出,无怪乎以曹延的箭术,从军至少十二年来还仅仅只是一副都头,看来都是这张嘴惹的祸,他可不信西军之中人人箭术都有曹延这般厉害。
他岔开这个沉重的话题,劝酒道:“来来来,咱们还是喝咱们的酒,好歹完成了这次任务,也别再去想那些让人不高兴的事情了。来,刘大哥,你不是吹嘘酒量如何吗?这便让小弟来称量一番如何?”
四人重又继续饮酒,但经此一番变故,气氛也不如先前热烈,过不多时便草草收场。冯异因心情不好,倒是喝的酩酊大醉,不好回去军营,周同便找了辆马车,连同刘昌一起到他租的小院住下,曹延则是独自回了军营。
第二日一早,两人早早向周同告别,都是任务结束要赶回部队,周同也不好挽留,约定好如有机会,定当去拜访两人。他从没考虑过自己与彼二人之间巨大的身份差异,也无视了年龄,只是觉得两人性格豪爽,自己愿意亲近,那便亲近一些。
周同来到东卫衙门,他也需要找成风汇报以示完成任务,再问问接下来有什么任务发排给自己,结果没想到见到成风,才知道自己这一趟的任务还不算完成。作为天子亲军,他还需要在三日后的上林苑演武中为皇帝做护卫,不光是他,成风也在其列,共计十人,都是东卫有数的好手。
成风对他道:“本想你完成任务后给你放假一日,但我既然这么忙,你也不能闲着,下午你跟我去一趟枢密院,将通过考核的考生档案都提取过来,咱们先过一遍。明日你还要跟我去御马监,问问他们的安排,此次上林苑演武虽然主要由御马监护卫,但我们也必须显示出自己的存在。”
周同听到这些任务便没了精神,他哀叹道:“咱们不是密探吗?这还密探个什么啊,就这些事情,还能用上我们吗?”在他心中,密探就应该是隐藏身份,四下打听各种机密要事,刺探敌国情报,必要时还能对地方重要人物进行刺杀,做下各种惊天大事却不被常人所知,成风安排的事情在他看来不过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
成风双眼一瞪:“什么牢骚话?这些事情难道还不是大事?护卫皇帝本就是东卫的职责所在,不然叫什么天子亲军?你这小子还不肯去,我告诉你,多的是人想去都没这机会,这就是我们的荣誉,军人的荣耀。”
周同摇摇头,有些不服气地反驳道:“成大哥,我读书少你别骗我。圣人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我觉得吧,守卫边疆的那些军人才是真正的荣耀,比守卫皇帝重要多了。”
成风歪头盯着他:“你读书少还知道亚圣的话?不是消遣哥哥?”朝他头上伸手就是一下:“叫你民为重,叫你胡思乱想,看来你是任务太轻精力过剩了啊。这样,下午不用跟我去兵部了,你去御马监点卯,他们这两日要进行布置,按规矩咱们要去一人,莫大人将此事交给我处理,我正不知道让谁去,刚好,就你了。”
周同一听就乐了:“御马监?听这名字就是给皇帝养马的地方,正好去看看皇帝有些什么好马,行了,成大哥,这事教给我了。”
成风用古怪的眼神看他半晌不语,直看得周同以为自己脸上有花,最后才道:“行了,等会早点去御马监,自己问地方,找不到挨打,记得穿上你的獬豸服。”传说神兽獬豸能辩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又是忠诚和勇猛的象征,因此太祖敕令东卫在公服绣上獬豸的形象以示信重。整个朝堂,獬豸服是唯一在衣服上绣有图案的公服,而其他官员均只是以颜色来区分品级,因此从官方到民间都将东卫公服称之为“獬豸服”,而獬豸服又分常服和礼服,常服按品级分为黄、青、白、黑、蓝五色,为日常公务服饰,不过实际一般都是在出任务时才穿;礼服则统一为红色,只在庆典护卫皇帝之时才能穿上。
周同答应一声,兴冲冲就出去了,成风看着他的背影轻笑发笑,感觉自己一上午的疲惫都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