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姬昊心中也是浪涛激腾,远不似他所表现出来一般镇定,数十年的往事一一在他心中浮现。
自打自己开始懂事起,父亲姬峦一直便是对大哥和自己严加要求,无论何事做得多好,父亲也很少对大哥,对自己和颜悦色过,稍有错误便是打骂。在自己的记忆中,十四岁之前似乎从来没有听父亲表扬过自己,也没有表扬过大哥。
还记得九岁那年,大哥和自己因为实在是忍不住府外的热闹,没有完成父亲布置的功课,偷偷翻墙跑出去玩,结果不到半个时辰就被侍卫抓了回来,解下来的处罚让他永远都忘记不了。兄弟两人被剥掉外衣,关后院的柴房中整整了一日,十二个时辰粒米未进,又冷又怕,又饥又渴。大哥抱着自己,两个小人儿努力将身子靠拢一些,试图保留更多的温暖。屋外寒风呼啸,十二岁的大哥和九岁的自己哭得嗓子都哑了也没有人来看过他们一眼。
唔,那也是元宵,姬昊突然间脑海中回忆起来了那一日为何府外那么热闹了,怪不得那么害怕父亲的大哥和自己,当时竟然那么胆大起来。
还有自己的小虎,那只从墙洞里面钻进来的可爱的小狗,一看到自己便摇头晃脑地舔自己手的小东西,因为父亲说男人不应当有温情,逼着自己活活将它摔死,自己力量不足,不记得是摔了五六次还是七八次,小狗才没有了生息。
所以自己再也不养狗了,因为再也无法直视小狗拿单纯的眼睛,而自己内心也不再单纯。
到了自己十四岁那年,自己独自外出花了两日猎了一只野狼回来之后,父亲对自己的态度总算有所改变,将自己单独唤到了这间书房好好勉励了一番。说了什么大多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要自己兄弟二人齐心协力,要自己日后多帮帮大哥。
这个老东西,自己本来只想吃喝玩乐,当个富贵闲人,可是偏偏被教为了一个残忍如狼、狡诈如狐、六亲不认的玩意,这样的品性并不是自己所想要的,可是有退路吗?老东西把自己当工具,却没有问问这个工具愿不愿意,父不慈也怨不得子不孝,兄虽友可这位置也只有一个!不能富贵休闲,说不得只好努力向上了。
老东西临死前的眼光是什么意思?好像还带着笑意?笑话!分成了九块,想必是后悔才对把!只是大哥的眼神……算了,大哥还不错,所以一家人团圆也是弟弟应该做的。
筹划了这许多年,总算到了这一步,父亲二十余年的筹划全部便宜了自己。灭善鄯、车师、焉耆等七八个小国,震动西域;散布谣言,说是汉皇好大喜功,逼迫定西侯府为汉庭开疆拓土,分离人心。可笑真宗老儿糊涂,还因此萌荫于自己当上了个东卫千户,哈哈,真是有意思。
拓跋氏的荣光?拓跋氏有什么荣光吗?还不是当秦人、汉人的狗而已。甚么先秦之前,拓跋氏也是一国之主,这样的谣言也只有老东西自己深信不疑,就连大哥那样的人都是不信的。不过这是个好借口,汉人的先祖灭了我们故国,现在我这拓跋氏的后人要联合西域诸国反抗暴汉,重新立国,这也算是名正言顺了。
哎,若不是范严那个老东西逼迫,自己必定还会再多潜伏数年,待得横山、天都山一线要隘掌控完全之后再行发动。这老东西也没多少年头可活了,怎么还死赖着不肯告老还乡呢?现在虽说起事不算匆忙,也离自己预想的情况有所差距,没奈何,箭在弦上了,也不得不发。
姬昊陡然睁开双眼,在略微弯钩的鼻梁衬托之下,绽出了鹰隼扑食般凶狠,话语中也带上了几分杀气:“汉人虽然柔弱,可是有些话也说得很不错,每逢大事需有静气。你们自己看看,一个个成何体统!”
除掉左首的老者和右首的武将外,包括管家姬忠在内的其余几人均纷纷低下了头。有一年轻男人又忍不住抬头望着姬昊嗫嚅道:“舅舅……侯爷,咱们这不是激动吗?都盼了好……”
他一番话还未说完,就被姬昊喝断:“住嘴!”
年轻人身子抖了一下,嘴巴还没合拢来,就听得姬昊呵斥道:“你等都是我之心腹,明日起便是我大秦国之柱石。身为重臣,便当得有重臣沉稳的模样,山崩于眼前也要做到面不改色!你这般激动,是甚么做大事的模样?”
他定气缓了缓神色,这才转身向左首坐着的老者行了一礼:“老师,稍后还请老师去姬礼处主持城防事务。”
那老人面容枯蒿,眼底隐隐有血丝浮现,头上虽稀稀疏疏没有多少头发,仍是一丝不苟挽了个发髻,用一根木簪固定起来,身上的衣衫也十分简朴。他听闻姬昊之言,当即起身端正行了一礼:“老朽自当尊奉吾皇旨意。”
姬昊转身面向众人,挺直身形,神色肃穆:“从此刻起,吾当重归拓跋氏,自此名为拓跋昊,誓当重现拓跋氏之荣光,与汉人势不两立!”
屋内坐着之人一起起身,躬身行礼,肃声道:“臣等誓死追随陛下!”
拓跋昊眼神慢慢扫过屋内诸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前院的客人们估计已经等不及了,现在,诸位请随吾一同,先去招待咱们的‘客人’吧!”
“臣等遵旨!”
汉永兴十二年正月十五上元节,也即是周同五人从雄州回到东京的那日,凉州定西侯府反汉建国,国号大凉,拓跋昊自称天命帝。
同日,灵州、甘州、夏州、银州各地也纷纷杀死官员,降下红底黑字的汉字大旗,竖起黑底白字的大凉旗帜。
五州造反,按理说应当震惊天下,可偏偏直到周同离开京城南下江陵,也没有听到朝廷有半分消息传出来。这并非是朝廷的保密工作做得好,正正相反,乃是叛军一方以有心算无心,打了朝廷一个出其不意。
永兴十二年三月二十一日,自打卯时起天空就黑压压的一片,前几日明媚的阳光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阵强劲的西北风吹过,文德殿两旁才抽出新芽的几颗老树上,一根枯枝被风吹得脱落下来,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摔成了两截。
拱卫在文德殿四周的侍卫们对掉落的枯枝视若无睹,眼观鼻、鼻观心,保持着威武的姿态,先且不说清洁地面那不是他们的职责,单说身后大殿内压抑的气氛,就没有人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动弹半分。
今日本来没有大朝会,官家与大臣们也不会在文德殿内举行朝会,可是数日前大庆殿西北角在一场雷雨之中被雷击损毁了,暂时不堪使用。有谁又知道边关出了事,送到京城的军情还是八百里加急的?
马青正是今日当值的两名东卫百户之一,当然,他这百户前头还得加上一个“试”字,因此只是副手,此刻他正挺胸凸肚地站在殿门右侧,更靠近殿门的是百户高芝,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紧竖双耳听着殿中的动静。
殿中一片死寂无声。
自从枢密使李思将雄州传回的紧急军情宣读了之后,这样的寂静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满殿的大臣无一人说话,偶有几声响动,也是些压抑不住的低咳。
天子永兴高居龙椅之上,脸色极其难看。实际上自从李思、莫奇燮两人联名紧急求见,报告西北五州项人造反的紧急军情后,他便只说了一句话,“召集百官朝议”,随后一直沉默至今。
“诸位都是朝廷的肱骨,此时此刻,难道便无有对策吗?也罢,诸公既然都不说话,朕只好来点名了。司马公,范公告老还乡,赵公抱恙,百官以你为首,不知对西北项人反叛可有对策?”永兴终于打破了压抑的沉寂,低沉的嗓音在这环境中显得格外疲惫。
站立于群臣之前的面容清癯的大臣,正是现今朝廷右仆射、中书侍郎,加同平章事司马辉。司马辉今年五十有八,正是辅政大臣年富力强之时,除掉须发有些花白之外,看上去和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一般。这是因为他特别注意养生之道,平日里只要次日不开朝会,他都会在安歇前小酌几杯,保持良好的休息,才能保持第二日旺盛的精力。
昨日也是如此,可是今日天色还早,他还没从睡梦中醒来,家里的大管家便敲响了房门,说是宫中来人,陛下召集群臣举行紧急大朝会,司马辉心中顿时紧张了起来。去年年底,范严范相公实在是年纪老迈,无力支撑,不得不告老还乡;赵通赵相公不知是否因为这胜利来得太意外,喜极过度,突然中风了。如此一来,司马辉前面的路上竟然没有了一块拦路石。官家迁他为右仆射,不少同僚都向他恭贺,可他自己心里清楚,皇上一日没有下旨迁自己为左仆射、门下侍郎,自己便得愈加谨慎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