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王召部依旧没有展开攻击,原因是天色变化,山谷中下起雨来。
这样的天气对汉军攻击更为不利,因此王召派人送信给夏松,请求增加自己所部的攻击时日,同时也将周同提出的第一条主意也报告给了夏松。
王召并非是目光短浅、心胸狭隘之人。他在信中将自己来到前线后的实地观察,与后来又与周同等人商议时了解到的情况具体解合起来,表达了一个清晰的认识,那便是若不采用周同提出的第一条建议,汉军不知道要被堵在这白于道中多少时日,而被叛军掌握的塞门寨,或许永远也攻不下来。
第六日,依旧是阴雨绵绵,汉军还是只能躲在营中。山腰上的叛军自然乐得清闲,只有哪些防守在各山头的叛军没有避雨之处,感到苦不堪言。
第七日中午,平静了两日的汉军军营总算有了动静,但受到警报的叛军金明寨守将汪卫依旧毫不在意:一连下了两日雨,山道泥泞不堪,休说是举着武器、盾牌进攻,便是正常行走都难,汉军白白来送死?
汪卫因此心中十分笃定,干脆让亲卫去温了一壶酒来,在房中自斟自饮。
不多时亲卫将酒送来,同时又带来一条消息:汉军在山下叫阵,好像是把将军您的家人抓到了阵前,要将军投降。
汪卫脸上不见半点慌张,反而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他放下酒壶,让亲卫给披上甲胄,不急不慢地来到寨墙之上。
山下果然有十余名汉军,另还有一名老人、一名年轻女子与两名孩童,隔了三十余丈,汪卫依然认得清楚,正是自己的父亲、妻子与一儿一女。
周同手中拿着震天弓,早已隐藏在了斜坡上的一块山石后面。他已经潜伏在此三个时辰了,本来最初是打算挖一个坑藏在里面,但是很快发现寻找不到能挖坑的地方,只得如此将就。若是稍后吴晋等人劝降失败,他便会寻机刺杀叛将汪卫。
山脚下十余名汉军围成一个半圆,中间站着异常紧张的老者与妇人,正是夏松派人去房陵接来的汪卫的父亲和妻子,老者牵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妇人抱着的小男孩约莫只有两三岁的模样。
吴晋其实与周同一样,也是非常反感用家人来威胁对手这样的手段,但上方军令既下,他也只得奉命行事。
“汪卫!你的父亲妻儿寻你来了。只要你能迷途知返,朝廷会赦免你的罪行,让你和你的家人乐享天伦!”三名汉军每隔一会便会喊上一遍,现在已经是第五遍了。
这一次刚刚喊完,山腰寨墙上遍传来一阵大笑:“想你汉庭自称仁义,未料到竟然做出这等让人不齿之事,还有何脸面自称天朝?我赫连卫堂堂项人,岂能受你等威胁?”
这声音从山腰传下,距离虽远、又有河风掩盖,却也被山下诸人听得清楚,正是汪卫的声音,那小女孩与妇人顿时大哭起来;妇人怀中男孩见母亲痛哭,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跟着一起哇哇大哭。
老者老泪纵横,哆哆嗦嗦地朝着山上喊道:“儿啊,你糊涂啊!你怎能投靠叛军与朝廷作对,你不要你的玉娘,不要你的怀儿、香儿了吗?儿啊,你快回来啊,朝廷会赦免你的……”
老者年老体衰,声音只能让身边的汉军听得清楚,稍远一些便是不行,山腰上的汪卫只能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根本听不到说了些什么。身旁的妇人已是瘫坐在地,抱着自己儿子痛哭流涕,不时声嘶力竭地呼喊自己的丈夫:“汪郎,你回来啊!”、“官人,你怎的不要我们了啊!”,言语之悲切,让周围汉军为之动容。
汪卫虽不能听清,但无论如何也能猜得出来。
他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山下汉军听清楚了:山下的老汪头根本不是我的父亲,不过是我认的义父,掩人耳目罢了!我赫连卫堂堂项人,十四年前奉我主大秦陛下之命去到房陵,多年潜伏、努力,便是为了今日!”
“为了让汉庭放心,我娶妻生子,又在我主暗中策划之下,成为了这塞门寨的守将!哈哈哈哈,此事埋在我心中已经十四年了,今朝说来给尔等听清,也让尔等知道自己是败在何处!”
“可笑你等汉人,竟以为用妇孺来威胁,便能让我等项人勇士投降么?真是天真可笑啊!哈哈,哈哈哈!”
赫连卫说完又是一阵狂笑,笑得几乎连腰也直不起来,寨墙上的所有叛军也都跟着一起狂呼起来。
山脚下的众人却是惊呆了,任谁也想不到对方竟然是潜藏多年的项人奸细。老汪头与自己这义子相处多年,两人之间的称呼从来都与普通家庭无异,汪卫对他也极为孝顺,他一直还以为自己得天眷顾,老来孤苦无依的自己竟然有了如此美好的一个家庭。
而汪卫的娘子玉娘更是被丈夫之言重重击碎了所有的希望。
她十六岁嫁到汪家,七年来家和事兴,对未来充满了向往。丈夫虽然驻守在外不能时常回家,但对自己从来都是极为宠爱,也没有过纳妾的念头,自己也算争气,为丈夫诞下了一儿一女。
年前她还与公公商议,说是这些年来家中积蓄不少,干脆将所有的田地都租给别人,自家到房陵城中去买一套宅子搬到城里去住,为日后怀儿读书启蒙提前做好打算。这件事情得到了公公的赞成,可还需要与丈夫商议,她请人写了一封信寄给丈夫,却一直没有得到丈夫的回信,后来才慢慢听人说起,西北五州的项人叛乱,自己丈夫只怕已是身在前线了。
这个猜测让她极为担忧,若是丈夫有个意外闪失,这个家的天便不复存在。此后半月她每日总算提心吊胆,便是害怕有朝一日官府中人送来噩耗。
那日她还在灶房忙碌,数名汉军上门带来了她更为无法接受的消息:汪卫反叛朝廷,投靠了叛军。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摧毁了她对生活的一切期盼。接下来到延州的一路上,这年轻的妇人几乎没有再说过一句话,除了抱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便是一个人默默流泪。十数天下来,曾经青春红润的脸庞已经变得枯瘦、憔悴不堪。
她心中憋着一句话要问自己的丈夫,为什么不要这个家了?
但是此时此刻,亲耳听到丈夫之言语,自己也好,儿女也好,公公也好,这个家全是他为了隐藏身份而做出的掩盖。什么夫妻情深,什么父慈子孝,全都是假的,骗人的!
这一瞬间她心如死灰,没有希望、没有活路了,不管是女儿还是儿子都是一样;既然你抛弃了我们,那我们娘仨便死在你面前好了,没有了你这个家已经没了,朝廷也不会容许我们这些叛匪的家属再好下去的。
她止住了哭泣,费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将公公手中牵着的女儿抢了过来,又回身牵起自己的儿子。
她在两个孩子脏兮兮的小脸上亲了又亲,眼泪不停的流下,又将两个孩子一起拥入怀中抱了一阵,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步履蹒跚地朝山道左侧走去。
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做什么,可是没有一个人去阻止。
大汉律里面写的很明白:叛国投敌者夷三族,女子充为官妓,五岁以下男童充作官奴或送入宫中。就算汪卫,不,赫连卫说他们都是毫不知情的牺牲品,也改变不了他们日后的命运。与其生不如死的活着,还不如就此一了百了,这也算是四周的汉军能为这可怜的母子三人唯一能做之事。
周同在斜坡上全力奔跑,连手中震天弓也抛在一旁。
伏击汪卫的任务早已被他抛在脑后,他心中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将那母子三人救下!
当那妇人带着一双儿女朝路边踉跄而去的时候,周同便意识到了即将发生什么,可是为什么没有人阻止她们?周同想不明白,也来不及细想,他只知道,不能让这无辜的妇孺因此而丧命。
可是自己的距离太远了,只怕是赶不及救人。周同心急如焚,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呼喊:“吴晋~把人拦住!吴晋~吴晋!”
山下的汉军对周同焦急的呼喊充耳不闻,其中有两人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吴晋,悄悄收回了迈出去的脚步。
眼看着母子三人来到临河的道边停住了脚步,妇人弯腰将两个孩子费力地抱了起来,周同目眦欲裂地边跑边大声呼喊道:“别跳!停住,不要跳啊!”语音中已经带上了一丝哀求。
妇人转过身来,两个孩子环抱着自己母亲的脖子,这个世道,终归还是有人关心自己,可是……为什么不是你……
看着飞奔而来的周同,年轻的妇人脸上露出一丝凄苦的微笑。她最后朝山腰看了一眼,再也没有找到昔日那熟悉的身影;在孩子们的惊呼声中,她身子慢慢向后倒去,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只余下老汪头凄厉的呼喊声回荡在山道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