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鹜飞听陆承说起过魔教。他们的传承非常古老,但一直并不怎么兴盛,直到一百多年前,出了一位天才,并且找到了一处沉没之洲的结界入口,获得了上古巫魔之道法,才因此而真正崛起。
据说他们鼎盛之时,拥趸无数,连仙佛两界都有它们的拥护者,实力强大到敢公然和天庭叫板。但最后也只是昙花一现,被三界联合大军剿灭了。
“魔教教主……尹长天……”
齐鹜飞看着月光下那幽暗的人影以及他身上披着的泛着血色红光的大红披风。
“原来是你一直在影响我!你是天魔!”
“天魔?哈哈哈哈……”尹长天大笑道,“天魔算什么东西!你以为魔教教主就一定是魔吗?”
“不是魔怎么能当魔教教主?”齐鹜飞奇道。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魔?”尹长天说。
齐鹜飞再一次语塞。
他今天已经不止一次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了,因为这些都是涉及根本的问题。
他踏入修行之门才二十年,完成筑基达到人仙成就也不过就几年,而真正境界提升,法力大涨只是最近几个月的事情。
师父没有教过他这些。他过去也曾问过,但师父从来不会告诉他,只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让他自己去体悟。
他曾经觉得仙和凡之间的区别无非就是掌握了天地间的能量。
但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
凡人也掌握了天地间的能量,只不过用了另外一种方式。虽然进展缓慢,但他们也都在进步。如果把整个人类种族看成一体的话,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总有一天他们也能够无限接近宇宙大道的本源。
唯一的问题是时间。但是仙人修行,不也是需要无穷岁月来积累的吗?
所以生命在创生之初本就是在不断进步的。他们源于天道,自然会受到天道的吸引,而去接近她。只不过每一种生命形式不同,所行的道路方向不同,但无论如何曲折,最后的终点都是一致的。
圣人只是提前到达了。
如果再给凡人们一百万年或者更长一点的时间,也许他们也能够到达。
在天道的尺度上,一百万年并不长。所以圣人相对凡人来说,超前的那一步,其实也不长。
天道就像无所不在的万有引力,吸引着一切。
齐鹜飞开始有点明白什么是魔了。
“逆天而行,便是魔。”他说。
尹长天点头说:“你这也算一种说法,不能说错? 但也不能说对。所谓逆天而行? 逆的又是哪个天呢?”
“自然是指天道。”齐鹜飞说。
尹长天说:“可你刚才不是说过,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是一切之本源? 你,我? 天上的月亮? 脚下的大地,你手中的剑,山上吹来的风……莫不是天道创造的,既然如此? 那又有什么是与天道相违背的呢?天道又怎么会创造出与它相违背的东西来呢?”
“这……”齐鹜飞又陷入了思考? “天道不会创造出与它相违背的东西来,但人会做出与他相违背的事。”
“这些事又是谁决定并让人去做的呢?”
“是人的意识和思想决定的?”
“可是,人的意识和思想也是人的一部分啊,人既然是天道创生的,那意识自然也是天道创生的? 人的意识又怎么会去决定做出逆天的事来呢?如果人的意识可以逆天,那么是不是说明人的意识是独立于天道之外的。你说? 道是一切之本源。可现在又有一个独立于天道之外的另一个东西出现了,那这个东西又是什么呢?如果是魔? 难道你要承认魔是独立于道之外的另一个本源吗?”
齐鹜飞傻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修仙还要上哲学课。
是啊,那到底什么是魔呢?
如果按照这个理论? 世间的一切宗教? 尤其是一神论的宗教? 都将不攻自破。上帝创造了一切,创造了人,那么那些异教徒又是谁创造的呢?上帝怎么会创造出一些不信仰他、反对他、甚至要毁灭信仰他的教派的人来呢?难道上帝是为了好玩吗?
这个世界当然没有他前世人们嘴上常说的那位上帝。这个世界的上帝就是昊天,也就是玉皇大帝,他曾经有个很长的名号——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
这个世界没有唯一的神,圣人虽然高高在上,但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人说了算的情况。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唯一,那就是在神之上的天道。
但其实很多人心中的天道是神格化的,由神格化进一步人格化,也就是刚才尹长天在和齐鹜飞进行真假之辩时所说的那个真实的道。
而大道本身是虚无的,不可名状的。出现真实的状况,就是因为在人的心中把它人格化了。
齐鹜飞刚刚解决了真实和虚无的问题,解决了真实世界和心我世界的认知,现在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什么是魔?魔是从哪里来的?难道真是独立于道之外的另一个本源?可是一个世界怎么会有两个本源?
至于那些什么创世青莲之类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了。说一切是创世青莲的演化,什么莲叶变成了这个,莲瓣变成了那个……,那么,创世青莲又是哪里来的?
这显然是将“道”物化的另一种表现,比人格化还要低端些。至少人格化还带有神性的不可言说的属性,而物化则完全抛弃了神性,背离了道的“虚”和“无”的本质,把它硬编出一个“有”的实体来。
齐鹜飞看着眼前的尹长天,这位魔教教主一定知道很多。求知欲已经胜过了内心的恐惧,他此刻不在乎对方是不是魔了,他只想知道答案。
尹长天却笑道:“你不用看我,因为我不是魔。我们整个魔教当中没有一个是魔。”
“那你们为什么会被叫做魔教?”
“因为我逆天,就像你刚才的认知一样——逆天而行,便是魔。可是我逆的天,却从来不是天道本身,因为道是虚无的,虚无的东西有什么可逆的呢?我逆的是天道之下圣人的统治;我逆的是日月光照中数不清的黑暗;我逆的是三界盛平中消不尽的不公……请问,我逆了谁的天?”
“就因为这样,他们说你是魔?”
“是的。这就是他们定义的魔。你看,又是一个概念,一个定义而已。我们这个世界充满了规定,我们生活在各种概念和定义当中。有时候你很难分辨,哪一个是天道之下本身的规律,哪一个是规定。”
“那,到底什么是真的魔呢?”
“刚才不是说了吗,只有定义的魔,没有真的魔。”
“不,不不不……我见过真正的魔。”齐鹜飞十分笃定地说。
“你凭什么认为他们是魔呢?”
“他们……”
齐鹜飞发现自己说不清楚。
是因为他们杀人吗?世间杀人的人多了。
是因为他们坏事做尽吗?世间坏人也很多。
就比如说他前两天刚刚经历的不知是真实还是虚幻中的事情,从阮少雄到阮天明,他们杀过很多人,他们无恶不作,但它们是魔吗?显然不是。
或者再分一条界线,限制一个前提,比如必须是修行人,必须拥有常人不具备的能力。
那么,图拉翁是魔吗?好像也不是。
可九爷和魔孚就是魔,这一点齐鹜飞非常肯定。但他又找不出肯定的理由来。总不能说是因为他们长得丑陋吧?
“说不清楚了吧!”尹长天说,“其实一切都只不过是你自己定义出来的,而你之所以给出这个定义,又是受了别人的影响。这又回到我们刚才讨论的话题,你的心我世界不够坚定,你的境界又达不到太虚之境,接触不到的道的本质,所以你受到太多的外在影响,尤其是圣人们的心我世界的影响。他们定义了魔,进一步让你的心中也定义了魔。”
可圣人为什么要定义魔呢?
齐鹜飞有了一些模糊的想法。
他没有问这个问题,而是说:“可他们的确是魔啊!”
“你想说的是九爷和魔孚吧?”尹长天说。
“你怎么知道?”齐鹜飞吃了一惊,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你好像很了解我,对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这两天又不停的影响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尹长天忽然笑了。
“我没有影响你,也不想干什么。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经历。至于为什么支离破碎,为什么亦真亦幻,我们刚才已经分析过了。”
“那你怎么会这么了解我,我经历过什么你都一清二楚?”齐鹜飞问道。
“因为我就是你。”尹长天很平静的说,“我对我自己的一切当然了如指掌。”
“啥?”齐鹜飞以为自己听错了,“开什么玩笑!”
“没有开玩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不可能!”齐鹜飞绝不相信这种鬼话,“你刚才还说你是魔教教主尹长天。”
尹长天说:“我是尹长天。我死了。我又活了。死的我是一百多年前的你。活的你是现在的我。”
“简直胡说八道!别以为你会点诡辩之术,卖弄几句修仙界的哲学术语,就能忽悠住我。”
“我忽悠你干什么呢?”尹长笑道,“你的修为和百年前的我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如果我还活着,如果我们是两个人,我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轻的把你捏死。”
“吹牛!”齐鹜飞鄙夷道。
“你的法力现在刚刚达到五品,离六品还差不少,不过你身上还有那么多功德,转换一下并不困难。可是你知道从六品到七品之间有多大的差距吗?”
齐鹜飞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家伙怎么对我这么了解,什么都知道?
如果说法力还能被人看出来,功德他是怎么知道的?如果功德也能看得出来的话,那还要功德碑干什么?
而且这家伙好像也知道自己是用功德转化的法力。这可是齐鹜飞最大的秘密之一,因为这件事牵扯到他的镜子的功能。
“十万法力就基本可以进入六品,可是七品天仙,却至少要百万法力,还要看他功德的积累,肉身的强化,以及境界是否能够承受这百万法力带来的反噬作用。”尹长天说。
齐鹜飞并不如何震惊,因为这个问题他曾问过秦玉柏,虽然秦玉柏没有直接告诉他七品天仙到底有多少法力,但齐鹜飞大概也能猜到。而且他也见识过天仙级别的出手了。
可是接下来尹长天的一句话却让齐鹜飞十分震惊。
尹长天说:“七品天仙,在我面前,也只是蝼蚁而已。”
齐鹜飞简直想笑。敢把七品天仙比作蝼蚁的,只怕满天神佛当中也找不出几个来。你以为你是圣人吗?
但他却笑不出来。
月光洒在尹长天身上,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那件赤红色的风衣在猎猎作响。
天空是浩渺的星月,地上是无垠的黄沙,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他一个人,说不出的孤独和寂寥。
齐鹜飞忽然感到一丝悲凉。
这感觉从他的心头升起,来的莫名其妙,又挥之不去。就仿佛从千百年的苦难中艰难走来,追寻这一生的梦想,却最终覆灭于星空之下。
在这一刻,他深切地体会到了眼前这个人的内心世界。
两个心我世界正在重叠,就像两个空间,在某一个曲面上叠加在了一起。
“尹长天……一长天……秋水共长天一色……”
齐鹜飞喃喃的念着。
“难道你真的是我?!”
“如假包换。”
“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你。”
“你是鬼?”
“鬼道修行这么低级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去修?而且,如果我神魂若在,必躲不过圣人之眼,他们怎肯放过我?”
“既不是人,也不是鬼,神魂俱灭,那还剩什么?”
“什么都不剩了。”
“那你到底是什么?”
“我是你。是你的真实。世间有无数你的真实,你必须找到他们,把你的真实一一打破,才能找到真正的虚无,进入太虚之境。”
“太虚之境……你达到过吗?”
“差半步。”
“只差半步,真是可惜啊。”
“没有什么可惜的。如果我跨过了那半步,就没有现在的你了。”
“是吗?太虚之境很厉害吗?长生不老?”
“我说过的,真实的易碎,虚无的才牢不可破。太虚,便是虚无至极,便是永恒!”
“永恒?!”
齐鹜飞无法理解。
只有道才能说永恒吧!
“那你现在要做什么,让灵魂重新回到我身上,和我合二为一吗?”
“不,我已经死了。我不是鬼,不是你得灵魂,无法和你现在的肉身合一。我是你的过去,你不应该和过去纠缠,否则你将永远跨不过最后那半步,而和我一样陨落,只能再去寻找下一个你。这件事我们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我不希望你继续重复。”
“那我要做什么?”
“杀了我。或者说,杀死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