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黑发落在陈曦薇手中,她细细的挽起,藏在胸口。对着怔怔立在一旁的杨破云说道:“我原以为你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却没想到这么的不干不脆。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偏偏要说这些折辱的话。我就是个没人疼的孩子,比不得你家卢夕月……”
她说着说着竟然抽泣起来。
杨破云想要安慰她,却找不到话语,嗫嚅了半天,嘴中却只是说了几个“我”字。
陈曦薇手背抹去眼泪,正色道:“我屡次遇险,都是杨大哥救我。这次情形危急,若是没有杨大哥已然命归黄泉。若杨大哥不嫌我愚钝丑陋,我便陪在杨大哥左右,你到哪里我便到哪里。”
杨破云见陈曦薇说的坚决,便道:“我自从回到中原,便抱定必死之心,不敢耽误你的大好青春。可如今深处绝境,能否出去尚未可知。若能出去,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完,若那时还活着,便携你同游江湖,好让天下英雄都知道我杨破云娶了一个你这样一个妻子。”
陈曦薇眼中无限惊喜,道:“好,无论是死是活,我只嫁你一人。”
她细心的理了理杨破云鬓角垂下的乱发,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却是忘记了当下的处境。
一声婴儿的呻吟,将陈曦薇惊醒,他赶忙问杨破云:“孩子怎么样了?”
杨破云:“无妨,这孩子也是命大。他自生下来便气息微弱,浑身发烫,但在水中时却好了很多,那会已经睡着了。这孩子的父亲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了。”
陈曦薇道:“卢夕月的事情,你能跟我说说吗?”
杨破云无奈的摇了摇头道:“你既然跟了我,我自然会告诉你。只是这些事情太长,有一些我都忘记了。你若是想听,我慢慢地给你讲可好。”陈曦薇点了点头,火折子跳跃的光在她柔和的双眼中不断跳动。
此刻的陈曦薇宛若日照下的桃花一般,杨破云看的心动,赶忙熄灭了火折子,道:“也不知道要在这洞中待多久,这火折子需省着点用。你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我说话吧。”
陈曦薇将身子靠在了杨破云身上,杨破云便由着她,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讲了起来。
那是一个深秋,天气很凉。更夫缩着脑袋,躲在一栋宅子的门檐下。他长长的打了一个呵欠,一团白雾从嘴上冒出来,迅速消散。就在他快要睡着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他刚睁开眼时,几匹健马已经到了门前。
马上几人都身着红色官服,更夫认得是锦衣卫的制服,赶忙退在一旁。一个青年武官走到门前,用力的拍打这处高挂着杨府匾额的大门。
门内迅速的传来回应,一名老家丁打着灯笼出来,向为首的一位男子作揖道:“贺大人,您到了!”
来的正是禁军统领兼锦衣卫指挥使贺云暖。院子里面灯火通明,正堂的大门敞开着,一位儒雅的学者端端正正的坐在太师椅上,向贺云暖道:“你赶回来了?”
贺云暖点了点头,道:“杨素,这次魏奉朝所参奏事情,我已经认真查过,他们证据确凿,救不了你。”
杨素道:“我知道。我写《告群贤书》之时,已经做好牺牲的准备。”
贺云暖道:“东厂的人已经出发了,待会便会到门口。我只让他们带走你一个。”
“多谢你!”他一招手,将一个睡眼朦胧的幼童叫了过来,殷切说道:“云儿,为父出身贫寒,从山乡里正做起直到刑部侍郎。虽一直坚守圣人训令,以清正廉洁约束,但也做过不少违心之事。如今被那**人拿著把柄,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我走以后,你师便是你父,你要认真听他教诲,专心把武功练好。朝堂上的争争斗斗,你万不可参与其中。你可记好了?”
杨破云嘘着鼻涕,不知道自己父亲再说什么。
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杨府的大门嘭的一声被推倒在地,一个铁塔般的人迈了进来,观看下四周后闪在了一旁。待灰尘落地,一名干瘪瘦削的中年宦官,连着乘坐的步辇被抬了进来。
“这么多人都在啊,我看看都有谁!”宦官挨着扫了周围一遍,念道:贺云暖、左光斗、还有卢靖秋,都是朝廷重臣啊,聚在这里莫不是要商量着造反吗?”
卢靖秋怒斥道:“魏奉朝,在场的都是大明栋梁,御史台、大理寺、刑部的人都在,安能容你信口诬陷!”
魏奉朝哼了一声,道:“你们觉得很讲义气是吗?你们人来的越多,这家人死的就越快!”
卢靖秋正要骂人,魏奉朝却高喊一声:“圣旨到!”
众人纷纷跪下,魏奉朝缓缓打开一个锦盒,取出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杨素,你不是个东西,我继位的时候你就百般阻挠,现在又私通番邦,垄断金银兑换,毁我大明国本,所幸魏爱卿发现的早,否则我还被你蒙在鼓里。我让他去抓你,你不要跑。钦此。”
众人听到这圣旨,一阵哗然。卢靖秋道:“魏奉朝,这圣旨是谁拟的?”魏奉朝道:“皇上亲手所书,不信你自己看。”
贺云暖接过来来看,一片狼藉的字迹,如同看到了一个王朝的命运,不禁长叹一声。
几十个东厂的人拔刀向前,将一付重枷扣在杨素身上。魏奉朝冷冷道:“杨府的人,全给我拿下!”
贺云暖立即迈步上前,怒道:“只许你们带走杨素。”
魏奉朝直盯盯的看着贺云暖,道:“锦衣卫了不起吗?我东厂办案先斩后奏,这是皇上给的权利。江湖上的歪风还想吹熄朝堂里的灯活?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刘颂、郭不弱!”
魏奉朝身后跃出两个人来,各使两把分水刺攻向贺云暖。贺云暖知道这刘、郭的恶名,不少江湖上的好汉和朝廷的正直良将都命丧在他们手下,便管不得什么东厂西厂南厂北厂,掌中挟着十成的内力,如两股奔雷一般迎向二人。
二人不敢硬接,分左右避开,却又仗着手上利器双双欺来。
这两下虽奇快无比、配合精妙,但在贺云暖眼中也不算什么,他心中有火,正要找地方发泄,双手中指齐出点中了刘、郭二人手腕。那二人惨叫一声,将兵刃丢在地上。
贺云暖这一指唤作金刚伏魔指,是正宗的少林绝技。他自幼便多奇遇,天下各门各派功夫都曾涉猎,不仅融会贯通,还以心学之道重新梳理,造诣早就超过各门正宗。这两下外人看来如若拈花,但在刘、郭感受上却比断了手腕更加难忍。
贺云暖也知道魏奉朝是奉皇命拿人,也奈何不得,只要给魏奉朝一个下马威,保住其他人即可。他听见杨破云哭声,便转头过去想安慰几句,忽觉烈风袭来,有人偷袭自己。
他听风辨位,避开了袭来一剑,但剑气已经破了他护体真气,一侧衣袖化作碎片四散落地。
贺云暖知道来者不善,回身、运气、提掌一气呵成,来人也不惧怕,与贺云暖硬拼了一掌,二人各自后退了几步。
贺云暖虽在朝廷做官,但在江湖上已是泰山北斗一样的人物,对方能与他打成平手,功力当真不凡。他仔细看去,那人浑身被一袭黑袍笼罩,难以分辨模样。
他从腰间拔出九段刀指向魏奉朝:“人我让你带走,这是公事。但杨素是我的朋友,他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你们要动他们,这便是私事了。”
魏奉朝想要说什么,却看到贺云暖一双眼睛满带杀气,不禁打了一个哆嗦,提高尖嗓喊道:“我们走。”便在一堆人的紧紧簇拥下离开了。
杨素回头向杨破云一笑,也昂首挺胸走了出去。
十年后,贺云暖才告诉他,杨素被罚往宁夏卫作苦力,被不明刺客刺死,连尸骨都没留下。
那日贺云暖面向窗子,背对着他。太阳将下未下,浮于西山之上,晚霞格外灿烂,但越是美好的东西,越不能长久,如同人之韶华,转瞬即逝。
“云儿,有很多事情你还不懂。你父亲的牺牲,原本就是他自己的决定。他自知必死,为了保护别人,担下了一切罪责。若有人再去为他求情,无异于是向皇帝示威,不但救不了你父亲,反而白白耗了性命。东林党,已经不能再有人牺牲了。”
黑暗中,杨破云闭紧了双眼。多年以来他一直强忍着不去回想过往的事情。可是过往的事情,就像是一道伤疤,每到快要愈合的时候,都要忍不住去重新揭开。
陈曦薇躲在杨破云怀中,伸开双手紧紧抱住他,静静等杨破云讲后来的事情。但杨破云却只淡淡说了一句,以后的事情就简单一些。我跟随师父勤学武功,为的就是想要为父亲报仇。可是东林党竟然和阉党讲和,而且……
“而且他们还把你最喜欢的姑娘嫁给了皇帝对吗?”
“是。这就是他们口中的大局,夕月只是他们的一枚弃子。”
“杨大哥,你和卢姐姐真的是有缘无分。但若是你当初再勇敢一些,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你已经错过她可不要再错过我,无论是什么情形,都不可以!”
杨破云轻抚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道:“不会了,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了。”
陈曦薇重重的点了点头,道:“杨大哥,我如今嫁给了你。你的仇便是我的仇,我一定会帮助你杀掉魏奉朝的。你也一定想知道我的事情吧?我先不说给你听,等到我们成亲之时,我自然会和你说。”
许多年以后,杨破云才知道陈曦薇为什么不告诉他自己的身世。因为她明白,卢夕月一直在杨破云的心中,也许就在那晚的黑暗里,他仍把自己当做了卢夕月吧。她在等杨破云放下。
可是很多事情,都是过去后方才领悟。譬如一个人对你说一句话,送一件东西,也许就是她的千言万语和整个世界,只是那个时候,你还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