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营。
刚刚吃过早饭,官兵们此时正享受难得属于自己的片刻时光,三三两两的聚集着向自己小队的帐篷处走去。
远远的,有说话声飘进了殊钢达穆的耳朵。
“哎哎哎,听说了吗?藤甲红骑那个刺马棱吉前两日带着部下叛乱了,正面撞上了奴儿巴哈率领的黑翎卫,二百对三百,刺马棱吉当场被奴儿巴哈斩于马下,棱吉死后,剩余百余名藤甲红骑自知没有无论投降还是逃跑都难有幸理,反而悍不畏死的反扑过来,倒是对黑翎卫造成了不小的伤亡,据说一场大战过后,那叛乱的藤甲红骑自然是全部死绝,可那奴儿巴哈麾下的黑翎卫也十不存一了。”
“你小声点,议论这种事情被军法队听见了,少不了要挨一顿鞭子。”
“哎呀你不用担心,这事在军营中都传开了,是大将军亲自下的命令,让各营都好好讨论反思,一次性把剩余有二心的都揪出来。”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问了,那二百红骑是不是吃错药了,叛乱就叛乱呗,跑到吉仁家、次旦家、桑吉家,哪一家不能混口饭吃,非要硬钢那黑翎卫,到头来把命都搭进去了,你说他们到头来到底是图什么啊?”
“图什么?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叛乱的二百红骑啊,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据说每一人都是被那松赞家逼的家破人亡的,最后迫不得已,才投了军伍,有这么个背景在,其实在咱们军中也并不受待见,毕竟咱们这松赞军还是姓松赞的,所以每次打仗啊,他们的校尉、将军都是把他们当炮灰使,每场仗下来,总是他们这群人死伤最多,功劳最少,这样的人能不心生怨怼?人活一口气啊……”
“大将军不是严令了不得以出身进行区别对待吗?”
“你这颗榆木脑袋,大将军是下了命令,可是这整个军营还有这么多位将军,在他们个个都阴奉阳违的前提下,大将军他一个人又怎么可能都管的过来?”
“反正我只知道松赞家是松赞家,大将军是大将军,我只认大将军就行了,大将军让我砍谁我就砍谁。”
“行行行,跟你说这些都是对牛弹琴。”
……
不知道为什么,达穆总感觉有些心绪不宁。
他没有跟随着前方两人继续前行,而是寻了一条僻静小路,快步返回了自己的骑队所在的营地。
远处有熙熙攘攘的声音传来,这让他心下稍定。
当他亲眼看到营地中的众位兄弟如往常一样,上鞍的上鞍,披甲的披甲,忙碌着准备着出操前的诸般事宜时,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到肚子中来。
他顺手拉过一名满含笑意的同袍问道:“缚山将军呢?”
那名同袍嬉笑着浑不在意的答道:“哦,将军让军法队的人叫去了,说是要当众责罚藤甲红骑的大统领”那人忽然凑到达穆耳边,神神秘秘的小声道:“听说要挨军棍哩!”
达穆眉头皱了起来:“一个人?亲卫都没有跟着。”
那人点了点头,“嗯,我看见缚山将军一个人跟着去的,你也知道,这种责罚统领、将军之类的,都是只允许在小范围内观摩一下。”他顿了一顿,“毕竟让太多人亲眼瞧见不好,否则以后那些被责罚过的统领、将军还如何在军中立威啊。”
达穆显然对这个说法并不满意,抓着他的衣甲继续追问道:“有没有听说其他将军也跟去了?”
那人微微愣了一愣,显然是有些搞不懂一向稳重的达穆副将今天这是怎么了,据实以报的摇头道:“这个我不清楚,达穆副将您得去问问其他营的兄弟。”
达穆刚想要再说些什么,只听见远方有苍凉的号角声响起。
那是全军紧急集结的信号。
……
半刻钟前,黑翎卫十四营营地。
刚刚练刀完毕,正拿毛巾擦拭着身上汗珠的拓仓缚山微微有些分神。
寅时一刻,大将军走了,带走的大半的黑翎,可十四营却独独被留了下来,再联想到刚刚从奴隶大营那边传来了纸条,缚山心中隐隐泛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纸条上的字迹他认得,是出自那位群主之手,字体浑厚苍劲,力透纸背,不似女子,正如那郡主的性子。
那纸条上写道,“十六日一早,于大角岭村西北十五里,乱葬岗旁密林处,寻一奴隶少年,待梵宫使团临近时,追逐其入使团车队。”
可大将军已然带领五千轻骑出营了,方向正好也是东方偏北,不出意外的话,估计正是为那迎接使团而去的。
如若此时自己率兵出营的话,寻不着个正当理由不说,而且还不是正好撞在大将军的刀尖上吗?
可是如果再不出营的话,如何又能够在十六日一早,同时也赶在大将军与那梵宫使团汇合之前,寻到那名奴隶少年呢?
这是把自己和十四营的兄弟们架子火炉子上烤啊!
但缚山却无法对那位郡主生出丝毫的怨怼之意,若不是两年前她肯亲自出手相助,自己一家老小十六口的性命就早丧在那当着他面调戏自己闺女的畜生手中了。
区区偏将又如何,再大能顶的上一个世子大吗?更别提自己一怒之下还打了那世子一巴掌。但最终这捅破天的大案子硬生生被那位郡主殿下给压了下来。
这台面下究竟有多少利益交换和暗流涌动,他缚山不清楚,但他知道,即使她身在亲王家,这也很难,非常难。
所以他是打心眼里由衷敬佩这位帮了自己全家的救命恩人的。
他曾说过,从今往后,这条贱命就交予对方了,但对方当时并没有答话。
直到今天。
被人利用了又何妨?他心甘情愿做一枚棋子,也要报答对方那一份恩情。
“至少她曾经把咱当个人看。“缚山想着,”只是有些对不住十四营的那些个老弟兄了。“
缚山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没留意,前方已经走过来四五个军法队的汉子,都是些熟面孔。
为首那汉子还笑呵呵的跟他打招呼:“缚山老大,练刀呢?练好了就赶紧穿上衣服去校场,传大将军令,今天上午在校场举行军法大会,要对藤甲红骑大统领乌蓝赞巴执行军法,哥几个还要急着去通知别的将军呢。“
缚山应了一声,徒然联想到那队已然全部殒命的藤甲红骑,不免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
但对藤甲红骑大统领乌蓝赞巴被责罚一事,倒是不疑有他,麾下红骑捅了这等篓子,作为大统领,不责罚他责罚谁啊,这都是题中应有之意,缚山也见的多了。
缚山深吸了一口气,一边脑中还在盘算着一会看完责罚,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带兵出营,一边让亲兵为他穿上皮甲束带,跟随着那军法队,一路往校场方向而去。
快到校场时,缚山有些狐疑的看了相熟的军法官一眼,道:“你们不是还要去通知其他将军吗?“
那名军法官表情自然,微笑着答道:“正好顺路,正好顺路,我们也是往校场方向去的。“
缚山没再说什么,但握着刀鞘的手却不自觉的用了用力,又缓缓的松开,如此反复了数次,终于还是走进了校场的大门。
校场上空空荡荡,除了他自己以外,一个人都没有,哪里有半点要召开军法大会的样子。
果不其然,身后的大门被重重关上了。
缚山复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中暗骂自己真是没用,别说完成郡主交付的任务了,自己这还没出营门呢,就要被人永远的留在这校场之上了。
想着想着竟然嗤笑出声来,而后他放声大笑,最后居然笑出了眼泪,他在心中想着,“这样也好,至少十四营的那帮兄弟不用跟自己去送死了,只是有些对不住那位恩人,算了,百年之后,再亲自向她赔罪吧。”
只听他纵声大笑道,“我缚山无能,今日落此憋脚圈套也怨不得别人,但我缚山所行之事与十四营众兄弟无关,一人做事一人当,某仅有一刀,请尔等共赴黄泉。”
在他面前,有无数刀斧手涌了出来。
……
随着苍凉的号角声划过整片天际,黑翎卫十四营外,早已预备好的拒马已经被推了出来,封锁住十四营通往外界的每一个路口。
拒马背后,有如林般的枪阵斜斜的树立了起来,枪阵后方,还有数不尽的强弩手将手中的劲弩指向了昔日的同袍。
十四营内,大量的士卒仍不知发生了什么,在副将达穆的大声呼喝下,才头脑有些发昏的披甲上马。
“结密集对敌阵型!结密集对敌阵型!”一向稳重的副将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可他们并不清楚,这所谓的“敌人”究竟在哪啊?
好在并没有让他们纠结太久,第一波箭雨已经当头淋下。
只听得有人大喊:“有人受伤了!有兄弟被射死了!”
又有人大喊:“举盾举盾,干你娘,想死吗!”
还有人喊:“你们他娘的干什么?都是自家兄弟……”
最后那人的话语并未说完,一只弩箭已经插在了他的喉咙上。
此时此刻他们终于知道,那所谓的“敌人”究竟是谁了。
战马长嘶,长枪直刺。
轻骑真正的优势在于其可利用自身的机动性牵制、骚扰、消耗敌方的军力,但并不以突阵见长。
更何况此时被以有心算无心,限制此间一小片区域内,别说冲锋了,连战马蓄力三十步都做不到。
只能被箭雨和长枪一波一波如割麦子般收割去性命。
达穆看的是睚眦欲裂,亲率精锐骑卒不计死活的向某一个守卫相对薄弱的拒马冲阵而去。
硬生生以十马十骑的代价,将那拒马和枪阵彻底撞烂开去,为身后三百骑开辟出一条前进的道路,然而还未等大队人马从破口处突出,对方早就准备好的预备队就将那出破口堵上了,可谓是守的滴水不漏。
达穆虽然侥幸未死,却被一支长枪从左腹捅入,已然成了重伤。
被对方生擒后,他才得以看见这次行动的幕后指挥者——此时正挂着一脸寒霜的藤甲红骑大统领乌蓝赞巴。
只见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此时正沉着的指挥着部队收割着眼前这些同袍的生命,眼神中死寂一片,没有半片波澜。
眼见这支轻骑已经死伤殆尽。他转过头,轻轻瞥了达穆一眼,但也只是一眼,便不再看他了。
身边的亲卫心领神会,抽出了腰间的钢刀,斩向了达穆的脖子。
这本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啊。
……
佛历普贤年七月十五。
藤甲红骑大统领乌蓝赞巴在暗卫的配合下,亲自率兵镇压了意图叛乱的黑翎卫十四营部,阵斩包括在偏将将军拓仓缚山、副将殊钢达穆在内共计五百一十二人,后又亲自率兵屠尽黑翎卫十四营与之前叛乱的藤甲红骑的所有亲族,以及其他“可疑人员”,共计两万三千五百余人,松赞家封地一日之内被杀的血流成河、人头滚滚。
乌蓝赞巴也因待罪立功,免除被撤销藤甲红骑大统领一职。
坊间有传言称,此日过后,郡主一系的爪牙被彻底拔出干净,再难掀起半片浪花。
松赞家,后方已平,诸事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