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柃负手面窗,默然伫立,身躯在月光下拖出长长的人影。
“老祖……”
展理等人站在他身后,禀报东海那边传来的战报。
“是尸鲲之主辛钺策划了这场针对天庭主力的剿杀,包括罗师叔祖在内的多名本宗弟子,连同东海仙盟成员,天庭十万大军毁于一旦,只有少数幸运之辈得以逃脱。
这场战败之惨烈,实属天庭成立以来所鲜见,连八部正神之一的荒煞天君都在此殒落。
如今东海已经彻底落入冥宗掌控,暂无新的消息传回,但据逃脱之人报称,大多数亡灵都已经被尸鲲吃掉,少数精神灵魄较强者也被冥宗按照一贯以来的做法抽魂夺魄,拘下冥界做了新鬼。
罗道师叔祖他恐怕……恐怕已经蒙难。”
“我知道了……”李柃幽幽一叹,语气之中带着些微的落寞。
冥宗这一手,的确令他猝不及防。
本来大修士们直觉通明,有着秋风未动蝉先觉之能,多多少少能对门下弟子的危机有所感应,但是罗道只是他嫡传弟子之一,并非唯一。
相隔太远,不在同一天道分野之下,更是使得灵机传递困难。
而且这一次,冥宗并非针对自己和积香宗门下,而是针对八部正神荒煞天君而筹谋。
为了防止天机泄露,冥宗想尽办法封锁消息,然后发动突然袭击。
李柃暂时失去了对他的感应,也就无从及时救援。
这说明,没有什么手段是万无一失的。
己方有大能高手,敌方也有大能高手,什么时候被制,什么时候反制,都要各凭本事。
“师尊……”宋阳和洛英带着欲言又止。
这件事情本来不是他们过错,但师弟在东海那边受苦受难,自己却在这边晋升委任,着实有几分不安。
李柃摆了摆手,道:“罢了,事到如今,且先记下这笔仇,有机会再报吧。
你们在这边是要为宗门传道,开创香食之道的,就不必多管了。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打探罗道残魂的下落,将来若有机会遇到,才能重新度他,还原本来面貌。”
此前舒长生殒落,他曾去往东海大闹一场,结果冥宗仍然毫不留情对付他的弟子。
这说明,在大局面前,一两人的威胁根本无足轻重。
冥宗连荒煞天君都照杀不误,总不至于特意放过罗道。
至于去找尸鲲之主辛钺算账,李柃倒是考虑了一下,但很快就打消这个念头。
辛钺本身是新崛的绝世强者,手底下掌握着征战东海的魔道大军,更是位高权重。
不用试探,也知道这种人暂时还杀不了。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自取其辱?
就算真的要报仇,也得等到辛钺卸下东海征战大军统帅这个职位,身边没有其他强者大能了再说。
不过这一次,李柃算是彻底把辛钺这个人给记住了。
前有舒长生,后有罗道,积香宗已经接连折了两名二代真传在那里,。
修士报仇,千年不晚,这笔账,迟早也得在他身上讨回来!
他收拾心情,吩咐道:“展理,你去和狮族那边联络一下,就说我有事托付。”
展理道:“师祖,是什么事?”
李柃道:“我请他们派遣高手,去斩一根带有灵蕴的无忧树枝条回来,万寿殿那边也索些灵材,建造如下规格法坛。”
他旋即便把相应的灵材名目和建造规格告诉了展理,特别嘱咐道:“这些要在三五日之内完成,切勿耽搁,否则的话,就得拖到七七四十九日了。”
展理讶然:“师祖,您这是要……”
“当然是为罗道招魂。”李柃道,“如今他死也死了,总不能任残魂漂泊在外,做那孤魂野鬼吧?
若真做了孤魂野鬼倒也罢,被冥宗拘去,将来化为鬼王,与我等为难,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那等狗血之事,本座不喜,还是及早召回为妙。”
宋阳和洛英讶然对视一眼,旋即带着几分惊喜道:“师尊,罗师弟真的还能回来?”
他们不知李柃在这边吃了圣果,得到招魂之法。
李柃道:“也不敢打包票,尽力而为吧。”
轮回大道并无当世显法,无论正道,邪道,对其了解都极其有限。
不过李柃感觉自己在这方面是有优势的,倘若真的遇着罗道转化鬼类,自己必能循着味儿把它分辨出来,然后利用智慧之香和度化之力将其唤醒。
只是那样一来,鬼类的本质仍然不会改变,罗道的仙道前程算是彻底断了。
身在鬼道,也容易为冥宗法门所钳制,有着诸多的不便。
……
数日之后,已是罗道身陨之日的头七。
李柃命人在龙渊坊中设下法坛,坛高与长宽皆是九丈九尺九寸,共分十层,三角等边,立如金字。
法坛的每一层每一角,还有边线中央,俱供奉香炉,遍插灵香。
缥缈的香魄流转于虚空,营造出一副幽寂通灵的氛围。
李柃清修数日,调整状态,也于这一日出关,亲自执着无忧树枝条所做的幡帜,将其安置在坛顶阵眼处。
顿时间,狂风大作,法坛的上空似有虚空塌陷,幽冥鬼域的入口为之而打开。
众人在下方观望,不由得讶然抬头,看着这一幕。
却见李柃面无表情,再次在幡帜前的香案供上一炷灵香。
此香正是李柃这几日精心炼制的返魂香,当中蕴含着他以招魂之法凝炼的香魄真意,萦绕着浓厚的法则气息。
普通返魂香只得招引神魂,标记方位,令出窍夜游不至迷路的功效。
这对大能高手而言,堪称鸡肋。
然而李柃来到聚窟洲后,吃了圣果,感悟法则,却是令得此香多出了一种招引幽魂,回归本位的特殊功效。
当此香焚燃,幽秘辽远的奇异游丝穿透虚空,如同缥缈烟尘传递向远空。
冥冥之中,因果牵连,似乎将其和远在东海的某个存在联系起来。
“嗯?”
李柃微微皱眉,忽的神魂出窍,法眼如炬,向前看去。
顿时间,一个长达近十万丈,如同通天巨木的庞然大物身影浮现在面前。
那是一条半腐烂的巨鲲,不时可见血红色的肉筋横生,蛆虫般蠕动着,肮脏的腐肉之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鱼烂虾味道。
偏生这般的腐烂尸体,上面竟然充盈着海量的生命之力,那如同海洋的气息,昭示着此身真正的身份。
“这就是那条尸鲲……”
据传,肆虐东海的尸鬼大军,有许多便是从这条尸鲲上面的蛆蝇转化而来。
它们以尸鲲血肉为食,复又为尸鲲带去血肉与神魂,如此寄生共存,形成了特殊的关系。
尸鲲本身也拥有着一种血肉衍生的道果,以法则之力不断转化各类物质为血肉,源源不断腐化万物。
当李柃神魂显现的刹那,精神力量超越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径直穿透进去。
尸鲲和其御主立刻有所反应:“何人胆敢窥探本座?”
一个模糊的声音从对面传了过来,如在九天之外,又似近在眼前。
嗡嗡嗡……
万千黑影飞起,如同黑龙乱舞,那气雾状的烟影之中,仿佛蕴藏着无数的妖魔鬼怪,眼看着就要跨过李柃打开的门户杀过来。
下方观看的展理,宋阳和洛英等人大惊,连忙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可就在这时,李柃吹了一口气。
那是一口灰黑色,渺茫如烟雾的法则气息,当中蕴含着死亡之力的真意。
即死法则——索命香!
顿时间,冲过来的黑影像是遇到了杀虫剂的蚊虫,一个跟着一个跌落。
鬼哭狼嚎的尖啸与惨叫中,越来越多的妖虫身躯跌落,血肉溃烂,当场死了个干干净净。
这些多是低阶的存在,甚至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神魂,死了就彻底死了。
“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对面那人吃了一惊,带着几分凝重问道。
“本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积香宗李柃是也!”李柃传音道。
“原来如此,本座尸仙宗辛钺,有礼了!”一个身穿黑青道袍,相貌奇古的中年男子身影浮现出来。
他踏立在尸鲲头顶,明明渺小之极,但却仿佛喧宾夺主,令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他面上带着几分凝重之色,对李柃道:“阁下出窍探访此方,究竟所为何事?”
李柃根本不管他,只是以闻香神通感应四方。
此间腐臭扑鼻,且有亿万生灵的血肉与神魂乱舞,令人难以感应真切。
然而就在迷茫之际,一缕轻烟恍若有灵,自然而然的顺着冥冥之中的因果线索牵引过去,攀绕在尸鲲体内深处。
李柃法力催动,如同拨动琴弦,引得大音希声荡漾开来。
在难以言述的法则律动中,有道魂灵被束住,扯了过来。
辛钺看到这一幕,简直难以置信,面上露出了难掩的震惊之色。
“招魂之法!”
这是个识货人,而且幽魂宗万灵山那边也供奉着道器招魂幡这么一件法宝,相关的力量,他们这些高层并不陌生。
万万没有想到,李柃竟然也掌握着这种力量。
他立刻意识到了李柃想要招回某人的魂魄,下意识想要出手。
但忽的,他又想到了什么:“阁下是为门下弟子而来,还是为了荒煞天君?”
李柃冷笑:“当然是为门下弟子。”
辛钺眼神微动:“那好,请。”
说罢,果真袖手旁观,任由李柃把那神魂牵出,香魄化为外衣,将其裹覆起来。
那正是罗道的元神,此刻罗道已然失却三魂七魄,只剩下残魂依旧留存。
寻常之人沦落到这一步,那便是真的死了。
即便是那些元婴境界的大修士,不得其法,也根本无从处理这般的状况。
但李柃只是一拂袖,香魄熏染,便使得尘世污垢自动荡开,万丈红尘的千百杂味与之隔离。
最终,这具残魂化作一团白芒没入李柃袖中,被他收了起来。
“……”
辛钺看着这一幕,面上木然,但微微闪动的目光,昭示着他内心深处并不平静。
良久,他才干笑道:“阁下果真好手段。”
李柃道:“此仇此怨,本座已经记下。”
辛钺面色顿时变得一片涨红。
他为冥宗新晋的绝世强者,本身就已经是老牌元婴,实力非同小可。
得到先祖所遗留下的尸鲲之后,将其驾驭,结成本命契约,更是一飞冲天。
前几日,征战东海,大获全胜,连天庭的八部正神荒煞天君都折在其手,正是得意之时。
哪曾想到,竟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将其中魂灵夺走,还摞下这么一句狠话?
“竖子可恶,本座只是卖你个面子才不阻拦,当真以为怕了你不成?”
他怒骂一声,就想要动手,却见虚空通道关闭,李柃和对面法坛的身影消失不见。
“尊主,出了什么事?”
“这边好似有些动静,方才突然死了好多尸鬼,究竟怎么回事?”
数十道人影从尸鲲尸体里面飞了出来,各自带着几分惊惧不安,纷纷找到辛钺禀报。
辛钺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想了想,还是冷静下来。
“已经没事了,我们走!”
“等等!”突然,辛钺停了下来,询问其中一人道,“这次缴获的魂灵当中,还有无北海积香宗之人?”
“有数十,正准备依例喂饲尸鲲,转化尸鬼。”
辛钺犹豫了一下,道:“把他们单独摘出,另行安置。”
众人讶然,却见辛钺转身离去,没有多作解释。
……
聚窟洲,龙渊坊。
李柃留下宋阳和洛英密谈一番,各留一份无相香作为保命手段。
与此同时,伥鬼狞猫和伥鬼云豹也交予他们,预防万一。
这是妖皇层次的战力,虽然无法独当一面,但在危难时刻,完全足以正面抗衡一些普通元婴。
“你们在此间遇着无法应对的强敌,可以向万寿殿或者司辰元光星君求援,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必定会有所回应。
不过,靠人始终不如靠己,唯有自己成长起来,才能令人敬重,不敢轻犯。”
“师尊教诲,我等记住了。”
“好,希望千百年后,能够见到你们称尊做祖,自成一家的那天……”
自此,李柃狠心踏上了回程,把这批弟子留在此间打拼奋斗。
他知道自己或有能力拯救其中一二,但却拯救不了所有人,只能是尽力为之,给弟子门人撑起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