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生在元旦这个亲朋好友都很忙的日子,他又不喜冬日严寒,所以他的生日宴会,总是在浪漫的五月举办。
三十岁那年,他把生日宴会的主题定为“感恩遇见”,举办地就在他位于京郊的玫瑰庄园。
初夏时节,从渤海湾进来的东南季风,试探着带来淅沥的雨,雨后的玫瑰园清新可人,精心养护的各色玫瑰散发着幽幽的香味,让人闻着就打心眼儿里感到愉悦。
他站在粉嫩的花墙下,带着温和的笑,迎接拨冗前来的长辈。
那一年的生日宴与往年不同,他说他只打算活到六十岁,这一年就是他的半生之年,他要总结自己的半生经验,长辈们接到请柬又笑又骂,最后还是全都来了。
因为他虽是个啃老啃得有滋有味的纨绔,该做的事一件不肯做,可他不该做的事也从未做过,加之从小嘴甜还长得好看,长辈们都很喜欢他。
那次生日宴会很热闹,他站在台上,发自真心的感恩三十年来,所有人对他的关照。
感恩母亲把他生下来,让他有机会遇见这个世界;感恩父亲为他遮风挡雨,让他可以安稳生活;感恩祖父母的谆谆教诲,让他养成了善良的品格;感恩哥嫂的宽容,还有长辈的爱护与朋友的陪伴……
亲朋好友被他哄得直抹眼泪,爸妈欣慰夸他终于长大了,奶奶则毫不掩饰的催婚催生……
大人们日程紧,吃了午饭就各自忙去了,死党们则留下来玩到半夜。
有人问他,如果时光倒退,你是否还愿与我不醉不归?
他笑着点头,说他愿意!
有人扯了野草当玫瑰,第一百零一次告白,问他愿不愿意与她度过余生?
他笑着摇头,说,兄弟,这个真的不行,你的真命天子也许年纪还小,你得等等他。
有人跟他抱怨,说半夜给孩子换尿布,累得像条狗,真的好后悔!你不想结婚,真的很对。
他无奈摊手,说不是他不想,而是暂时找不到那么个人。
合伙做生意都不容易,何况是搭伴儿过日子呢?对吧?
这些事,清醒的时候他是不敢想的。
但现在他在做梦。
梦境是没有道理的,才不会管你乐不乐意。
他又听到奶奶叹着气催他了。
“小二呀!你还不打算结婚吗?再不结婚,奶奶年纪大了,动不了了,恐怕就抱不到你的孩子了哦!”
“小二啊!你去哪了啊?奶奶好想你的,你快回来吧……”
“怎么好好儿的呆家里,也能丢了呢?不可能的……”
那声音就像在他耳边一般,带着疲惫与期待,还有隐隐的哭腔,让他窝心极了,却又毫无办法。
真的哪怕是在梦中,他都要哭了。
榻上的小童猛的坐起,愣愣呆坐许久,眼泪无声滚落。
灯花“噼啪”炸响,灯奴猛然惊醒,拿着短胖的剪子正要剪剪灯花,发现不对劲,悄悄抬头,就见公子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床上,油灯照着他的背,在墙上留下个巨大的影子。
夜风微动,豆大的火焰轻轻摇曳,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摆,恰似梦里最可怕的吃人巨兽。
“公、公子……可是、可是渴了?”
灯奴细声细气,生怕声音太大吓到什么似的。
按照惯例,鹿儿睡在榻前随时听令,另有看着水罐的婢女睡在隔间,屋门口还有隶臣守门,不论是渴了饿了还是要出恭,都不干灯奴的事,但这会儿不论是鹿儿还是婢女,都睡得正香,既然他已经见着了,就不能装没看到。
白景源沉浸在梦里,根本不愿醒来。
灯奴细弱蚊呐的声音,他听到了也当没听到。
见他没有披衣服就这么坐着,灯奴生怕他冻病了。
想起去年,因为公子病了,帐中所有人,除了鹿儿,全都被王后处死了,灯奴忙趴在地上,像只小老鼠似的,急匆匆的爬到鹿儿身边,轻轻将他戳醒。
他长期待在油灯边上,一身呛人的烟火气,是不可以靠近贵人的。
鹿儿十分警醒,被他一戳立刻醒来。
公子身边没有他发火的余地,一睁眼,他最先做的事就是翻身看向榻上的公子,而不是怪灯奴扰他安睡。
“公子?可是靥着了?”
见公子呆愣愣的坐着,无声大哭,鹿儿吓了一跳,顾不得披衣,直接从被窝里钻出来,就去给公子披衣服裹被子。
“不怕不怕啊!”
见鹿儿醒来,灯奴松口气退回那雁鱼灯后,顺手把灯拨亮了些。
被鹿儿哄了半天,想起他也才九岁,白景源不好意思的擦干眼泪,乖乖的喝了水,这才钻回被窝里去。
他想接着睡,鹿儿却是不肯再睡了,一直坐在榻下踏板上,时刻注意着他的情况。
白景源心里惦记着奶奶,也睡不着,想想干脆与鹿儿聊了起来。
他问鹿儿:“鹿儿鹿儿,梦都是反的,对不对?”
鹿儿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他觉得公子的问题也太多太怪了,心里不乐意说这些,又怕他哭,干脆敷衍道:“是哩是哩!公子说的对极!”
白景源也知道这些对话很蠢,但他现在就想听这种话。
哪怕是假话,他也想当真。
上一次做了类似的梦,醒来心里也像现在这样慌。
那次他在法国度假,心慌得不行,干脆连夜飞回家,结果刚到家门口,就见救护车出来。
他爷爷天快亮的时候,突然发病了。
见他突然出现在家里,所有人都很惊讶!觉得真的好不可思议啊!
但他就是这样神奇的见到了爷爷最后一面。
他跟着车去了医院,回来时,爷爷却再也不能一起回来了。
他永远留在了那个秋天里,成了家人记忆的一部分。
他哭得不能自已,心里有强烈的预感,奶奶肯定出事了。
虽然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他还能记起穿越前那晚,他与朋友一起吃了一顿并不太好的日料,心情郁郁回到老宅,结果奶奶见到他特别高兴,给他端了一杯奶,旁敲侧击的问他最近有没有交往到好女孩……
他就这样消失在卧室里,这几个月,奶奶该多么难过?
她年纪大了,身体本就不好,长久的不解与自责,肯定承受不住!
爸爸呢?
妈妈呢?
还有哥哥嫂嫂侄子呢?
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掠过脑海,那种感觉就跟钢刀在刮他的心一样!
他想告诉他们,他没事,他只是穿越了,现在过得可好了呢!可他没有办法跨越时空传递消息。
越想越受不了,哪怕这会儿正与鹿儿说着话,眼泪还是滚了出来,滴在枕头上,瞬间洇开,那锦缎面儿的软枕立刻湿了一片。
他拉起被子擦干泪,整个人缩进被窝里,固执的不想让鹿儿看到他软弱的样子。
鹿儿叹口气,哭得有点好笑,白天那么厉害的公子,现在就像个真正的小孩子呢!
他靠在榻边上,下巴压着手背,轻声问:“公子梦到什么了?”
白景源心神不属,随口答了句:“梦见我奶奶……”
话没说完,意识到什么,冷漠住嘴,扔下一句“睡吧”,就裹着被子翻了个身,冲着里面睡了。
鹿儿愣了一下,意识到他为何这样,脸涨得通红,也不解释,径自回了自个儿被窝,抠着身下的草席,气得直哭。
谁管你哪来的啊!
我不管了!不管了!早就不管了!
他真的……已经把公子当自家公子很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