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还记挂着追杀承宗的任务,这趟金山之行,肯定是邱若峰有生以来,最过瘾的一次登高。
作为一名读书人,以前他在长安的时候,也经常与同窗结伴登山,甚至还冒死挑战过西岳。但是,每一次都是沿着别人探好的山路迤逦而上;每一次都是走到路尽处,就调头折返。从未曾如今天这般,从没有路的地方,硬生生用自己的双脚,“开”出一条捷径来!
走别人没走过的路,代价非常巨大。很快,他的衣服就被磨破了多处,手指、手肘、膝盖等处,也磨得鲜血淋漓。然而,他却看到了很多以前从没见到过的绮丽风景。
在翻过一处峭壁之后,他曾经看到整整半个山坡的野花。全是温暖的金色,宛若一片金色的海洋。
在某处忽然向下的山坡前,他曾经看到一处冒着热气的泉眼。泉水呈粉红色,散布在周围大大小小的水洼中,宛若一片片盛开的桃林。
在某块巨石旁,他看到开满了蓝色花朵的蔓藤,从上到下,宛若飞瀑。而许多只有拇指大小的蝴蝶点缀于蓝色的花朵之上,听到人的脚步声,立刻腾空而起。刹那间,令人感觉花瓣全都活了过来,天地倒转。
在一处天然形成的裂缝旁,他看到黑色的冰块,像狼牙般在裂缝内纵横交错。而白色的寒气,就从裂缝中喷涌而出,随即,又在阳光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给人感觉,仿佛地狱忽然打开的大门,无数鬼魂逃出来,却被阳光照得灰飞烟灭。
在一座山洞口,他看到一只纯红色的狐狸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目光中没有多少害怕,更多是对人类的好奇。
他看到山羊在绝壁上吃草,他看到豹子在半空中捕食。他看到野鸽子成群结队,从脚下飞过,宛若一片乌云。他看到老鹰和野兔斗智斗勇,打得难解难分……
更多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杨成梁那矫健的身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又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总是能照亮他的眼睛,随即,让他熏熏然如饮醇酒。
他喜欢这种微醉的感觉,也喜欢跟对方并肩而行。不时地展现一下自己矫健的身手,以及广博的见识。
然而,对方却很少给他好脸色,也很少跟他说话。即便不得不说时候,也是很简单的几个字,如:“野苹果,吃,解渴!”“水有毒,别喝!”之类,仿佛他是一个需要大人随时照看的婴儿。
这种交流方式,让邱若峰很不服气。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却不得不承认,跟杨成梁和任中恒两人比起来,自己在野外的生存能力,的确差上许多。
发现差距,他就想要尽快弥补。然而,却往往又欲速而不达。
“录事,小心脚下,青苔!”任中恒的年纪比邱若峰和杨成梁的大许多,但是,却对他和杨成梁都很尊敬。哪怕是发现他又走神儿犯错,也只管帮忙,不做任何言语上的攻击。
手中的绳索忽然拉紧,邱若峰顺着绳索的拉力站稳双脚,然后红着脸向两位同伴道谢。杨成梁只回应了一句“别找死”,就丢下绳索,大步流星走向远处。而任中恒,却一边笑呵呵地收拾绳索,一边冲他做了一个同情的鬼脸。
“我刚才没走神,是被你吓了一跳!”邱若峰顿时觉得心里发虚,红着脸解释。
“嗯,肯定没有!是我提醒得多余了!”任中恒天生就是个老好人,笑呵呵地回应。
如此一来,邱若峰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想了想,又小声嘀咕,“你提醒得倒也没错,石头上的确有青苔,很滑。但是我自己已经看到了,不至于滑倒。无论如何,多谢!”
“自家兄弟,没必要说这么多客气话!”任中笑着摆手,随即,偷偷向杨成梁方向看了一眼,一边赶路,一边压低了声音补充,“你也别怪杨队正不给你好脸色。军营里头,四周围全都是糙老爷们。她一个没许过人家的小娘子,如果跟谁都笑脸相待,恐怕日子就没法过了。每天光是烦,都得烦死!”
“嗯,的确如此!”邱若峰闻听,心里愈发虚得厉害,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郑重点头。“我不会怪她。我就没把她当女人看!她本事比我大,霸道一些也是应该。”
“兄弟果然是读书人,心思就是敞亮!”任中恒听得心服口服,直接挑起了大拇指。
邱若峰被夸得很不好意思,赶紧讪笑着摆手,“跟读书不读书没关系,军中汉子么,手底下见真章。哪个本事大,战场上走一遭就知道了。早晨在河岸旁,她箭无虚发的模样,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理由,绝对分量十足,令任中恒再度笑呵呵地点头。
即便不考虑性别差异,杨成梁的射术在碎叶军中,也是出类拔萃。大伙眼下都担当弓箭手,自然没理由不服气。
“我说的是真心话!”邱若峰快走几步,郑重强调,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强调是何等地画蛇添足。
任中恒年龄比他大了一轮有余,自然知道蛇足因何而来。所以也不戳破,只管一边继续赶路,一边点头表示赞同。
邱若峰见此,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故意将话题往别处岔,“听说杨队正是女扮男装,才混进了军营的?她不是猎户的女儿么?她阿爷和阿娘的,真舍得她受如此辛苦?”
“她是碎叶当地人,父母早就死在娑葛手里了。”任中恒叹了口气,脸上立刻出现了几分同情,“她靠着假扮成男人,给突骑施长老家放羊,才逃过了一劫。所以,在镇守使收复了碎叶城之后,她就男装从了军!”
“原来如此!不愧为碎叶第一奇女子!”邱若峰只知道碎叶军中有个女扮男装的木兰第二,却不知道杨成梁的身世如此凄惨,忍不住低声感慨。
“她阿爷空有一身本事,突骑施人刀砍过来,却不知道反抗。所以,她从军除了想要报仇之外,还发誓要学了本事,自己保护自己!”任中恒看了邱若峰一眼,话语中隐约若有所指。“可谁家这么大的小娘子,不想小鸟依人,只是,那个男人得足够强才行。总不能将来成了亲,遇事还要躲在她身后。那她嫁了人,和不嫁还有啥区别?!”
“此言甚是!”邱若峰先是红着脸抚掌,随即,心中一片火热。
他虽然是个读书人,然而,家世、性情和喜好,却跟王翰都有几分相似。比起舞文弄墨,更喜欢在马背上博取功名。
所以,单纯论身手,他这个从小就练武的,肯定不比军训团那些速成的差。若是再比前程,他这个上过太学的,也肯定比杨成梁身边以前那些袍泽,更为光明!
正准备说几句豪气话,给自己壮胆儿。胳膊忽然被任中恒拉了一把,紧跟着,就看到后者轻轻向自己努嘴。邱若峰连忙闭上嘴巴,顺着后者努嘴的方向看去,只见杨成梁向自己挥了下胳膊,随即,弯下腰,像捕食的豹子般,蹑手蹑脚向不远处的断璧边缘走去。
“跟上去!”知道杨成梁这样做,肯定事出有因。邱若峰从背上取下弩弓,也弯着腰快速靠向断崖边。待重新站稳身形,探头探脑向下张望,心中所有绮丽想法,立刻被兴奋给驱散得一干二净。
堵住敌酋了!葛逻禄诸部的大可汗承宗,就走在他脚下不远处的山路上!而承宗的那些亲信们,则一个个累得步履蹒跚,根本没精力再去查探头顶的情况。
送上门来的人头,却之不恭!邱若峰悄悄后退了两步,蹲下身,抓起弩弓,悄悄摇动手柄,准备上弦。再杨成梁和任中恒两个,也完全忘记了疲劳,各自占据了一各容易藏身的位置,悄悄地拉满了角弓。
“嘘嘘嘘嘘……”一匹战马,忽然警觉地打起了响鼻,吓了承宗身边所有人一大跳。还没等杨成梁松开弓弦,两名看上去疲惫不堪的武士,已经本能地挡在了承宗身前。
“嗖——”任中恒来不及改变主意,手中羽箭脱弦而出,正中一名武士的胸口。那名武士嘴里发出一声闷哼,软软地跪倒。他身边的同伴却无暇管他的死活,毫不犹豫用屁股顶着承宗,快步后退。
“嗖——”知道自己这边已经暴露,杨成梁也不再犹豫,一箭射向山路上的敌军。将正在试图朝马腹下躲避的葛逻禄部长老多懒,当场射了个对穿。
“有埋伏,有埋伏——”承宗身边的其余武士们大声尖叫,一边快速后退,一边发箭还击。乱纷纷的羽箭,很快就在杨成梁等人身体周围落得到处都是。
“放下兵器,交出承宗的脑袋,饶尔等不死!”杨成梁搭上第二支箭,一边瞄准,一边用突厥语高声威胁。
“只杀承宗一个,余者免死。”邱若峰用扣动扳机,用弩箭射死一名武士,随即,高声用唐言补充。“不要心存侥幸,大唐的追兵,就在尔等身后。”
“休想!”
“我等宁愿死战到底!”
“保护大汗,一起冲过去!”
……
葛逻禄武士们一边大声叫喊,一边焦急地寻找对策。同时,还没忘记用弓箭给杨成梁等人制造麻烦。
虽然他们处在不利位置,并且射出来的羽箭也准头欠佳。却终究占据绝对的人数优势,很快,就搬回了一些局面。而杨成梁、邱若峰和任中恒三个,为了避免受伤,则不得不主动转移位置。往往需要好几个呼吸时间,才能抓住一次射箭机会,还无法直接向承宗本人瞄准。
“把马拉过来,让大汗躲在马肚子下,镫里藏身。我们拉着马缰绳冲过去!”亲兵小箭启必罗急中生智,忽然扯开嗓子大叫。
几个对承宗忠心耿耿的亲兵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齐心协力拉过一批战马,先将承宗推上马背,然后又让承宗踩着马镫,将身体藏在远离拦路羽箭的那一侧。最后,又脱下各自的外套,用刀尖挑在头顶上,两两成排拉着马缰绳向前小步慢跑。
这一招,虽然笨拙,效果却立竿见影。
杨成梁两次射下去的羽箭,都被豁出去一死的葛逻禄亲兵用衣服挡住,无法射中承宗的战马。而邱若峰射出的弩箭穿透力虽然强,装填速度跟不上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葛逻禄可汗承宗躲在马腹一侧,快速向大伙脚下位置靠近。
“拉住我!”猛地把心一横,邱若峰抓起马缰绳,在自己腰上缠了两圈儿,随即,把缰绳另外一端丢给了任中恒。
还没等对方弄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他已经三步并做两步,奔向了附近一块碾子大小的岩石。随即,双手推住岩石的一侧,双脚和腰杆猛地发力,“嗨——”
岩石晃了晃,却没有挪动分毫。
“嗨——”邱若峰深吸一口气,再度发力。年轻的额头上,瞬间青筋凸出,热汗滚滚。
“一起来!”杨成梁果断丢下角弓,跑到他身侧,双手推向岩石。
“嗨——”刹那间,全身的热血上涌,邱若峰再度发出一声大吼。面前的岩石晃了晃,离开原地,缓缓向前滚动。
“你放手,自己小心!”丢下一句话,他继续使出全身力气,推着岩石加速。转眼间,就将岩石推到了断崖边缘,“轰隆”一声,直坠而下。
他的身体瞬间也失去了平衡,径直向下落去。却被杨成梁和任中恒两人合力拉住绳索,硬生生又给扯了回来。
不待双腿站稳,三人同时探出头向下张望。只见那块碾子大的岩石,端端正正地落在了崖下的山路中央。
两名走在最前头的葛逻禄武士,被岩石给直接砸成了肉泥。而其余葛逻禄武士,连同他们舍命保护的可汗药葛罗-承宗,全都跪在了山路上,再也不敢向前挪动半步,一个个双手抱着脑袋,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