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元八年,十一月。
站在忘川河畔目送载着苏木易走丢的魂魄的小船远走的花三,一再殷勤招手,直到那小船没入码头的灯火找不到的黑暗了,才一下子泄了气一般,热情霎时烟消云散,一屁股坐在地上,也没个形象,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落,坐在那儿,揪着地上的小石子,将石子扔到忘川河里头去。
阿魓见她这样,以为她是担心苏木易回不得去,也在她身旁坐下来,宽慰道:“你也不必担心,鬼差办事向来牢靠,而且听刚才那位鬼差所言,他是从头到尾跟着苏木易的,只是那人精来扰乱了,才叫苏木易走丢了的。不多时便回去了,搞不好咱们到苏城第二日或第三日,他便也回到苏城去了。”
花三忧心忡忡的,与阿魓道:“我倒是也不是担忧他回不去,你先头也说不过是走丢了,能回去的,我是相信你的。我就是烦恼,他其实早就知道我是苏其二了,我的样貌虽然变了,但是老鸦仍旧跟着我,他是见过老鸦的。”
苏地上的鸦,只有她和苏暖有,苏暖的是普通的鸦,唯有她苏其二的鸦是传说中的那种会吃人的巨鸦,是不一样的,他也见识过的,但是她在九华山时候混沌了,竟然不记得了,今日见他讲了当年这件事情,才想起来。
他是见过老鸦的!他还见过百鸦杀人!
想着自己这么多年像个傻子一样,以为人家不知道,还招招摇摇地带着一群鸦满苏地地乱跑,混江湖,还觉得人家是找不到苏其二的,花三就很想锤死她自己。
想着便抱着自己的脑袋一顿乱挠。
阿魓听她说到那老鸦的事情,有心安慰她道:“你倒也不必这样,你的鸟儿苏地上不少的。更何况,他只见过一次,你能保证那一次他就记得了?”
花三泫然欲泣看他,扁着嘴道:“你若是见过几百只鸦从你背后冲出来,黑压压一团跟乌云一样掠着你的身体擦过去,将站在眼前一个活生生的强壮的男人啄食了,并且顷刻之间只剩下白骨了,你会不记得吗?”
别人她不知道,当时苏木易是震惊得晕了过去。
后头的事情她也不知道,她第一次召百鸦杀人,也是有些震撼,一下子太害怕了,跌跌撞撞跑出去叫人,等她找到曹丞叔回来的时候,苏木易早就不见了。
她那会儿还以为他是鲤鱼精,可能又跳回湖里去了,当天下午还差人去湖里游找。鲤鱼精小哥哥没找到,倒捞上一条老大的水蛇来,她师父这些年在湖里投下的鱼苗,全遭这条大水蛇吃尽了。众人还道捞得好,这水蛇的腰身比二姑娘还要粗上几圈,若是趁着二姑娘在湖边的时候不察,将二姑娘吞进去了,那就不好了。
曹丞叔还将那水蛇的皮扒了,给花三做了一只小小的随身鼓,剩下的皮贴了断风的刀鞘。余下的血肉送到厨房,当晚余留在行宫的众人都吃上了蛇肉羹。
等到晚上大公子回来了,见她身上都是鸦剐蹭出的口子,还以为是鸦群伤她,听她说了白日里有个长得好看的鲤鱼精小哥哥的事情,才说那大概是苏木易。
花三现在觉得头痛得紧,将头埋在膝盖上哀嚎,嚎得不远处的小鬼都颤了两颤。
阿魓拍着她的肩安慰,想像了一下百鸦杀人的场面,突然打了个冷战,连那只毛茸茸的黑毛爪子也跟着炸了炸毛,犹豫了半天,道:“百鸦杀人……那倒是……挺叫人难忘的……”
因这鬼市遭了九泉之主的整顿,也不成个鬼市了,但是歇息还是要歇息的,一人一山鬼坐了一会儿,阿魓便讲到关于苏姓人的事情,问花三知不知道。
花三点一点头,道:“自然是知道的,我虽是从我爹肚子里出来的,但我也是个苏姓人啊。先祖当年为一统苏地,跟天人做了交易,以苏姓子嗣血肉之躯担负苏地运势,保苏地这张鎭压符不破不碎。”
阿魓拍一拍她的手臂,道:“还好你当年起事没有成功,若然,你今天就成了苏木易那个样子。”
花三默一默,没出声。
苏木易日渐羸弱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苏地这些年天时无常,四季如冬,现今只有五山这一块能高产粮食,其他地方基本上已经颗粒无收了,就是因为。
就是因为苏木易的身子已经担不住了。
花三自责道:“若不是我当年濒死,大公子闯进宫去,求他分我几年寿命好让大公子想法子救我,他现今也不会这个样子。”
阿魓惊奇又佩服道:“他竟然分了你几年寿命?!”
花三失落点一点头,并不想在此刻说这件事情,这件事情叫她沮丧又懊悔,每每想起,痛心难耐的。
阿魓更紧着她坐了些,用矮小又胖的软绵绵的山鬼身子给她一些存在感,安慰她道:“怪不得你愿意为他在苏地上行那么多事情,原来是拿人的手软啊。”
花三心里被刺一下,气呼呼地低头看他。
阿魓似是觉得自己用词不当,尴尬笑着,挠一挠头,怯懦道:“我倒也不是那个意思,哎呀……反正就大概是这个意思。”
花三这一夜经了好几件事情,大起大落又大喜大悲,人有些困顿,想睡一觉。但阿魓道忘川河畔不好叫活人睡着,便老是打着花三叫她清醒。
打到最后,花三已经是困得无法清醒了,阿魓只好招了撑船的小鬼过来,问那小鬼可歇好了没有,叫那小鬼若是歇好了就赶快撑船,将他一山鬼一人送往苏城去。
那小鬼麻麻利利的,与阿魓一起牵着花三上船,花三原本还能支撑一会儿,但随着船的前行,便有些发晕,不多时就倒在船上,呼呼大睡了。
阿魓实在拿她也没个法子,只好尽力握紧了她的手,不叫忘川河上的水汽侵扰她的身子,将她这没心的躯壳和魂魄吹散了带走。
花三实则睡得也不安稳,睡睡醒醒之间不断梦到这些年的事情,长吁短叹的,一下子又叫“阿爹”,一下子又叫“大公子”,一下子叫“阿兄”,一下子又叫“李容治”,还哭出声来,搞得阿魓也很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