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早就放假了,简爱依然坚守岗位,在办公室忙活了一上午。中午吃过饭下了班,她往家去个电话,告诉她妈下午晚些回去,尔后叫进一辆出租车,请司机帮她将两个大纸箱子塞进后备箱和后座。
“段老师是要去福利院吗?”简爱的忙碌样儿被两个路过的办公室同事看到了,她们嘀咕着。“对。过去别的事没见她这么主动啊,这次组织福利院社会实践,她倒挺热心的。”“咳,可能是上学期工作成绩空白太多,现在着急了吧。”
出租车一路疾驰,很快抵达福利院。简爱到传达室打个招呼,不一会儿柳院长就和几个男护工来到门口。“谢谢你,段老师,还专门跑一趟。”简爱发现柳院长憔悴的面容松弛了许多,这大约是卸下了内心某种重担后的释然。“柳院长别客气,这都是学校老师和同学的一些心意。”
近几天,除了用英文法文编写和发送假邮件,简爱还在学校张罗募捐活动。她号召老师同学们给福利院的孩子捐些玩具、图书和日用品,“为他们送去新春的温暖”。大家的响应还算热烈,不光那两箱东西,更多的师生捐了钱。简爱也将这笔善款如数交给了柳院长。柳院长想留她多坐一会儿,并向分到玩具和故事书的孩子介绍她,她婉拒了。走出福利院大门的时候,她的目光越过那座圣洁的石雕,投往二楼,她依稀听到了那里传来的稚嫩的欢笑声,这未必与她有关,但她心中犹感一丝慰藉。
约二十年前,段老师还是一名高中生,某一学期学校安排他们到这所福利院进行社会实践,每周六来帮助工作人员照料这些没有父母和家庭的孩子。她被分到二楼的一个病区,这儿都是下肢或脑部有残疾的儿童,由于缺少足够的代步工具,他们中的很多人只能终日待在四面围着栏杆的小床里,与其说那是摇篮,倒不如说像牢房。自身所在的病区之外,他们视野所及仅有窗外的风景。当简爱等人走进去准备给他们喂饭喂水时,一个智力稍微正常的女孩拉住了简爱。“姐姐,姐姐,你从哪儿来啊?”
“我从……”她刚想回答“从家来”,猛然想起老师叮嘱过千万别和他们提“家”字,便说,“我从楼梯上来的。”“楼梯是什么?”“楼梯就是一级级台阶组成的路,从你们住的屋子外面一直铺到楼下。”“那它能铺到外面吗?”“不能,铺到外面的是马路。”“马路是干什么用的?”“马路可以走人,也可以走汽车。”“汽车是什么?”“汽车有四个轮子和一个车厢,人坐在车厢里,让四个轮子带着自己走,走得可快啦!”
女孩十分兴奋,指着窗外又问:“那坐着汽车、沿着马路一直走,能走到哪儿啊?”“咱们在北京,一直走的话就走出了北京。”“走出北京是哪儿啊?”“是……是河北。”“河北大吗?”“大,比北京大多了。”“河北有马路吗?”“有啊。”“那沿着马路走出河北是哪儿啊?”“是……是天津。”“天津大吗?”“呃,我没去过,但是……大,还有靠海呢。”“海?海是什么?”“海,就是水……一大片地方,满满的都是水。”“海有我们这个屋大吗?”“哈哈,当然,比一千个你们屋加起来都大。”“那海上有马路吗?”“没有,过海要靠轮船。”“轮船是什么?”“轮船像这楼一样大,能住下你们所有人,而且能像汽车一样开动,从水面上开过去。”“哇,”女孩拉她拉得更紧了,“那轮船能拉着我到后院去玩儿吗?”“这……这不行,轮船只能在水上开,没水就动不了了。”“哦,那海那边是什么?”“是,是美国……”
简爱始终不知道女孩的名字,但女孩每次见这位大姐姐都高兴得扒着栏杆想坐起来。“美国有马路吗”、“太阳离我们的窗户有多远啊”、“西瓜也是树上长的吗”、“鲸鱼有我的床大吗”,每个周六,她都拽着简爱的袖子如饥似渴地问这些有关窗外的世界的古怪问题。简爱一开始还感到有趣,笑眯眯地有问必答,时间一长,她便有些不耐烦。加之这个女孩生得口歪眼斜,几次由工作人员扶着坐起来,她畸形扭曲的又暴露出来,令有洁癖的简爱直犯恶心。
终于,临近期末,最后两次社会实践,简爱一进病区便抢着给其他孩子喂食,任由那女孩“姐姐、姐姐”地叫也不扭头看一眼。有同学看不下去,劝她:“没几回了,陪她再聊聊吧。”她便过去问候女孩一下,趁她没抓自己袖子赶紧走远,如此躲过了最后两个周六。
这次社会实践的效果令校方和院方都很满意,于是下个学期的6月1日,这批学生又被派去和孩子们一起过他们的生日。听到这次没被配到二楼的病区,简爱长出一口气。生日联欢结束,她忍不住找去二楼的同学打听那女孩的情况,同学告诉她:“挺好的,咱们班两个同学陪着她呢,特开心。”开心?开心就好,那说明她已经把我忘了吧?简爱这样劝慰自己。
多年以后,每逢想起这桩往事,想起自己当时的心态,简爱都悔恨万分:我那时是多么任性和愚蠢啊!那个无法行走、可能永远下不了床出不了楼的女孩,多么想通过我了解窗外多姿多彩的世界,我却把那窗户严严实实地关闭了。特别是后来总结福利院实践经验的主题班会上,她还因为陪这女孩谈天说地而受到表扬,更有同学把他作为此次活动的先进典型写进朗诵作品中。其实她在学校还跟同桌抱怨那孩子难缠呢。
高中毕业后的十多年里,简爱没再去过那家福利院,而那个残疾而求知欲旺盛的女孩,成了她心头久久无法释去的重负。直至这次她供职的大学筹划社会实践活动,她心血来潮地想到了福利院,并极力促成双方的合作。其间她几次到福利院,都没有见到当年的那个女孩。自然,依她的年龄,如今她肯定不会再待在这里了,而且简爱自心底害怕再次面对她。但福利院里有很多和当年的女孩有相同遭遇的孩子,发动自己的学生怀着爱心帮助他们,也可当做简爱的一种补偿方式吧。
大年三十儿,公交车的车次减少了,乘客也不多。天黑透了,刑天一身便装坐在靠近车门的座位上闭目养神。“您好,这是您的孩子吗?”他的耳朵捕捉到前车厢的一个女人的声音,双眼即刻瞪起。
一个刚上车的年轻女子握着扶手,立于一个在座位上睡着的男孩旁,分别询问坐在男孩前后排的人:“您好,这是您的孩子吗?”被问的人均摇摇头。女子便轻声唤那男孩,又轻轻拍他两下,最终弄醒了他。“小朋友,你哪一站下车。”男孩回答的声音很小,刑天没听到,只听到了女子接下来的话:“好,困的话你就继续睡吧,等你到了站我叫你。”
女子约莫二十上下,披着朴素的棉大衣,戴着副眼镜,像是个大学生。她声调柔和,借助昏暗的车内灯光,刑天观察到了她脸上的诚恳。
刑天打个哈欠,继续闭目养神,任由外面五颜六色的彩光映到眼皮上,这时耳边唯有公交车的隆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