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吧,对他的为人,我算不上心服口服,不过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别扭的地方儿,不信任就更谈不上了。至于由他领着办案,有几次我确实肚子里揣了不同意见,或者说是反对意见。但他是管事儿的、拿主意的,就跟一美国越战片演的似的,就算那个当中尉的是个呆子、胆小鬼,一帮最高也就是中士的老兵还是得听他指挥,所以我服从他的安排,公事公办嘛,何况他可不是电影里那种呆子胆小鬼。”
愚公命令刑天靠边停车,问他是否信任自己的刑警队长的时候,刑天一度以为他是在试探自己是否仍旧信任愚公这个犯规小组的领导者。目前小组中他跟随愚公的时间最长,对这位大他十几岁的东远印刷厂老客户兼幕后老板一直抱以绝对的信任。然而这一回,刑天猛地察觉到,本次“禁土”行动中,他真的萌生了对愚公的不信任感,这绝对是加入小组后的第一次。经过紧促的追忆,他发现这种感觉好像始于听在山洞第一回愚公描述那位需要保护的刚正的“老九”书记:“老九是个正直的人,容不得欺负父老乡亲的恶霸地头蛇,如今他敢明着拆了这伙儿地头蛇的台子,就算他不怕,他们也肯定要报复他。”
事实上,即便他尚未意识到,自“禁土”正式成为小组的新一项行动之时,他便于某一角度上构成了对愚公威信的质疑——利用领导赋予的权力将领导坚称的私事扩大为公事,随后又把这一权力还回去,让领导亲手来统筹处理这一被扩大的问题,换成另外一个在衙门口吃了数十年官饭的人,本应清楚如果愚公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官僚,这样的做法会在其内心点起多大一股无名火,以及这股火终将把自己烧得多么惨。幸运的是,与刑天合作多年的愚公就是愚公,不是官僚。
在马路边的面包车里,自认为摸准了愚公提问的思路的刑天却没有像但丁那样顺着这一思路组织自己答话的语言,战战兢兢地用一语双关的方法把话说得恳切而圆满,通过种种言外之意使感到被质疑的愚公听得舒坦。凭着同愚公的交情及二人相互间的了解,他实事求是地作出了答复。甭管他怎么想的,问什么就说什么吧。刑天这般想道。他已经在盘算如何回答愚公即将问的“那你还信不信我”了。
“总而言之,你还是信任他的,直到现在,对吗?”“可以这么说吧。不过反正现在我还信不信任他倒不重要了。我不是刑警了,我现在归菜市场治安办公室管。”“老九,他是我的队长。不客气地说,我对他的信任,胜过你对刑警队长的信任。”
刑天万没想到愚公的问题带出的是这么一句话,片刻的惊异之后,他马上掂量出了这话的分量。犯规小组虽不收个人简历,但每一位小组成员的背景、经历乃至私生活,他的同事或多或少了解一些,唯独愚公的“简历”是个谜。除了与东远印刷厂的默契关系,即使是资格仅次于他的刑天对于他和他的生活状态一无所知,只能凭他不那么鲜明的口音推测他的老家可能位于西北地区。他从不主动与成员们谈起这方面的话题,大家亦不好意思问他,同样不便问张厂长。尽管其他五个人各自对此怀着一个大问号,可谁也没有足够的胆量去解开它,甚至不愿和同事就此进行交流,或许这样做的难度和风险都远远大于追查行动目标的底细。此时此刻,愚公亲口吐露的这句话纵然简短,却明显蕴有非常丰富的信息和感慨,并且涉及小组成员们闻所未闻的**。果然,愚公又说:“二十多年前,在西北,他是我的队长。他,我,还有队友们,我们……那古诗怎么说的?噢对,‘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大概就和我们那时候一个样。”
愚公似乎陷入了无尽的往事中,刑天已经听得呆了。“事到如今呢,队友们散了,有的再也见不到了。只剩他和我还有联系,他……他救过我的命!”
“他救过我的命!”身在大羊屯村委会大院正门50米外的大路上,刑天像昨日的愚公一样脑中弥漫着回忆,而愚公用低沉得几乎听不见的音调嚼出的这句话正如乍响的雷声回荡在他耳边。蓦地他觉得肩膀被拍了拍,不用猜也知道是卓吾。
“我说,司机同志,司机同志?”卓吾小声唤道。“有话就说!别‘同志同志’的叫。”刑天同样没放粗嗓门。“叫过你几声你都不应啊。我说,咱俩的模样站在这个位置,是不是容易给那位‘老九’制造舆论压力呀?要不到一边儿坐一坐?”顺着卓吾的眼色,刑天瞥到过路的村民不住地冲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还有一些站得老远的闲人往这边探脑袋。“也是。大记者,别回头让人当‘老九’书记有作风或者经济问题呢!”
出山洞前,愚公替他二人化了化妆。冒充记者的卓吾的外表显得更加成熟而圆滑,而“司机”刑天则变成一个不起眼的苦力。“摄影师”愚公进村委会的时候没有扛摄像机,所以这会儿两位媒体工作者套着“tv”马甲,一个一手握话筒一手拎挎包,一个跟端冲锋枪一般端着摄影机,戳在村委会离村委会不算远的地方,不光乍眼,也颇有些不伦不类。看到路旁有棵老柿子树,刑天一指,道:“去那儿歇会儿吧。”
两人避入树荫,将手中早就已经因故障损坏的采访器材藏到身后,又把马甲脱了下来。“这回咱们太显眼了,一点儿也不隐蔽。”刑天注视着村委会大院,问卓吾,“愚公进去多长时间了?”“十分钟。”卓吾看过手表,“估计我们至少还得等20分钟。按正常的采访步骤,想多搜集些有用的线索,他的‘深度访谈’通常得持续半个小时。”“你做过采访?你不是编辑吗?”“我采访过一部分作者——打算那儿出传记的名人,或者想靠我们给出的传记成名的人。”卓吾假装挠头发,张开手挡住自己的脸。他原不愿提及以前工作的事,可刑天既然问了,他也不好可以回避。“怪不得你的采访有模儿有样儿,还真不全是装出来的。”刑天仰头盯着柿子树结实的枝条,“你刚说得等30分钟,我看还得加一个小时。”“要是但丁去,三个小时也耗得掉,而愚公的风格……这种事倾向于速战速决速退吧?”“嘿嘿,总结的还挺顺口儿。但你别忘了他今天去见的是谁,他俩不可能光顾着搞采访。”“他们想叙叙旧吗?”“叙旧,搜线索,都会的,公私两不误。”“你说,愚公跟‘老九’的交情到底有多深哪?”
刑天用眼角余光瞄了瞄周围,近处没有人,剥去记者的伪装,路人也不再那么关注他们,盼热闹的闲人终究离得很远。他挪挪屁股坐近卓吾,轻轻说:“‘老九’曾经是愚公的队长。”“队长?什么队?”卓吾注意到了刑天的谨慎,便用同样低的音量来对话,“特警队,特工队,消防队?”“这个他没说,我也没问。”刑天又朝村委会大院望了望,接着说道,“起码儿不是篮球队长。”
听了这话,卓吾呵呵一笑。“哦,对了,你和但丁上大学那会儿都是篮球队的是吧?”“是,不过我没当过队长,他也没当过。”“那不要紧,关键是……这么着,要是你和但丁隔个二十多年再见面儿,你试着想一想,那会儿你们会怎么样。”“说真的,二十年后重逢这样感动的场面,我希望最好出现在类似同学聚会的场合,而不是没结束的行动中。”“要是二十年前他在球场斗殴时救了你的命,而现在有人想要他的命,你还等得到同学聚会的时候儿吗?”“等等,你的意思是……难道是……”“对,‘老九’救过愚公的命,当他是愚公队长的时候儿。”
“他救过我的命!”愚公低沉的声音再一次回响起来。
昨天,面包车重新发动前,这声音令发着呆的刑天如梦方醒,钝口无言。他清楚愚公把声调压得那么低,是为了掩饰自己控制不住的情绪波动。这使得刑天也不知是该表达劝慰还是理解。一时间,车内寂静无声,后来,刑天自作主张拧动钥匙,面包车的发动机又隆隆呼啸起来。后来,他们回到了群山之中,将面包车停到僻静处,带着报废的采访器材到山洞和卓吾会合。再后来,村里“棋牌室”发生了群殴……
直至进入山洞前,愚公也没有要求刑天对他路上所说的事保密。有一刻,刑天认为他要下那样的命令,那时他们即将进入河北段,沉默许久的愚公转脸向他,分明有话欲说。
“我的意思不是说要不顾一切地报他的救命之恩,而仅仅是说,基于长年以来对他的了解,我信任他,用我的命信任他。”愚公的话又一次出乎了刑天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