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星期下来,守着宏业大厦七层总部的人们都习惯了中心多出一个走过来走过去的大眼睛小伙儿。在他们眼中,他于屋内来回走动并不惹人厌烦,因为他这不是不安分,而是在为手头儿的活儿奔忙。
这名特殊的志愿者在这个年纪毫无张扬浮躁之风,踏踏实实地依托自己的岗位一丝不苟地处理着那些繁杂的事务。他所属的心理辅导小组——被中心的人私下成为“精神病小组”——原有三位成员,负责人是来自一家大医院心理科的宋大夫,是李芸清凭着自己的情面请来的,由于有工作在身,他像李芸清一样隔三差五来一次;另有两个女孩儿分别是医科大学心理学、精神病学专业的学生,课余充当志愿者来此值班,并在宋大夫不在的时候简单地为中心的服务对象提供一些咨询。有他们,大眼睛小伙儿在精神病小组暂时只负责那种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情,而这样的事情恰恰也是积得最多的,两名大学生志愿者又无法时时帮着他。但是,这小伙儿一旦问明了处置的要求和方法,便无二话,只剩吭哧吭哧干活儿的声音。无论接到手的是什么差事,他都办得勤恳谨慎、尽心尽力,准确到位。需要就公务与中心的同仁沟通时,他的态度亦是谦和客气、彬彬有礼,“谢谢”、“不好意思”、“麻烦你”之类的词语不绝于其口。大家都感觉得到,这小伙子是个兢兢业业的老实人。
倒退近二十年,他上小学那会儿,老师会把这样的学生树为榜样号召同学们向他学习,然而今日,在诚爱志愿救助服务中心,大家不过是将对他的这种好感保存到印象中而已。其中的缘由,在于他同大家打交道几乎仅限于工作层面,除此之外再无进一步的交流。中心的大部分人都在35岁以下,忙里偷闲玩玩手机或者到网络空间里逛逛是普遍的兴趣,有一回那两个女大学生随口问他的微博地址与微信号,他平淡的一句“我不用这些”噎得人家没办法继续和他聊下去。和同仁谈工作时,他虽很有礼貌,面部表情却显得拘谨,一谈完,他便缩回自己的座位上连头也不露,直到下一个疑问出现……当值的时候如此,待到天黑,一天的事儿忙完了,众人准备离开,他干笑着和见到的人一一“再见”之后就闷着头独自下楼。
但丁倒是对这样的状态颇为满意,来这个救助中心卧底前他参考了白蛇的风格,原本给自己定的计划就是一个平凡的志愿者,离开之后都不会被这里的人忆起,更不会和谁有什么交情。心理辅导小组那堆用不着专业知识的零碎事儿耗不了他多少精力,他每天努力把它们尽快做完,以便有多余的工夫去帮其他忙不过来的人或者小组处理些类似的事务。这类事务中多少会有一部分涉及他们的文件材料,但丁得以借机尽可能多地窥探心理辅导小组之外的服务对象的记录,将当中可疑的信息牢记于心,找机会连同那些来求助的精神有问题的人的情报一并转达给他真正效力的小组。
愚公说过,救助机构里也可能有小组本次行动的对手的卧底,果真是这样的话,但丁很希望那个人就是那天面试他的曹姐。这个从国企退下来的女人,人们都喊她“曹姐”,在但丁看来叫她“曹大妈”才更合适,听说她不到55岁,由外表看可比实际年龄老得多。这个刚够1。60米的老女人的肥肉从面颊一直坠到腰腹和大腿,修剪过的杂草丛一般的短发下的那张脸呈暗褐色,褶皱的脸皮上开始凝结紫色的斑块,唯有那一双眼睛贼亮贼亮,滴溜溜一转,闪现出积年的办公室政治培养出的心计。自面试开始,她仿佛就与但丁结下了梁子,平日总对他冷着脸,偶尔还要刁难他一下,或是以工作效率、工作方法、人际关系等借口批评他几句。但话说回来,但丁能够接触到其他小组的资料,曹姐倒是功不可没。作为中心的人事主管,她唯恐这个被自己刷掉、却碍于李芸清的面子而招进来的小子闲着,恨不得让他累趴下。起初但丁表示想帮别的小组分担点儿杂活儿,那些负责人都觉得让本小组之外的人介入他们的工作不大妥当,曹姐获悉此信后主动找负责人们谈话,说这小伙子精力旺盛,干这种活儿又有很丰富的经验,反正他也干不了别的,你们干脆就把这些无关紧要的杂事儿交给他,自己集中精力去为我们的对象服务。几个负责人听她这么交代,想想手下流水的兵天天可调遣的也就那么几个,素来感到捉襟见肘,如今有热心青年助人为乐,何不成全了他,也为本小组减轻点儿负担,以更好地发挥自身专长?于是,但丁成功接近了他们的办公桌,而曹姐此举可谓促成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可惜,理智提醒着但丁,诚爱志愿救助服务中心最值得他集中注意力的人不是曹姐,而是李芸清,于公于私皆是如此。
“愚公,会不会存在另一种可能,就是死的这些人跟‘大老虎’没关系,他们是因为自己贪污行为而被一伙人有组织地用死亡的方式惩罚了?”决定派但丁去卧底的那次小组会议的末段,简爱提出了她的假设。“一伙像咱们这样的人吗?”愚公回问道。“也许吧……”“像犯规小组一样的组织……是啊,也许吧。假如真有这么一伙人,不管他们喜欢明着干还是暗着来,咱们必须防止把自己暴露给他们。”对于这一假设,愚公也拟定了方针,“如果的确是简爱所说的这种情况,那伙人再干同样的事,我们就不插手了,安安静静站一边。”“当个旁观者?”但丁问。“对,旁观者。”
因此,这次行动被命名为“旁观者”。愚公最后强调:“这是‘禁土’失败以后我们的第一次行动,大家行事得加倍小心,千万不能莽撞,也别贸然出击。”
现在,但丁就是救助中心的一名旁观者,他锁定了主要“旁观”对象——李芸清。他并不相信这个曾令他辗转反侧的姑娘有什么嫌疑,只是觉得她很特别,特别到通过她可以对整个中心有一个透彻的了解,特别到犯规小组未知的对手也可能从她这里获取充足的背景材料选出下一个要诛灭的家庭,特别到他已分不清对她的旁观到底是在忠于小组成员的职责还是出于对那张在记忆中渐渐模糊的面孔的思念。
李芸清自称也是志愿者,可是和但丁这个志愿者不同,她在另一个地方按时上班,所以一星期只来中心两三次。她说自己不是主管,可是每次来,各小组的负责人和曹姐这样的行政管理人员都会向她作汇报,有些比较重要的事情还需要她来定夺,有时事情急而她不在,他们索性打电话向她请示。在中心,她根据汇报给出相应的意见,又作出关键的决定之后,通常会钻进那间玻璃隔出的办公室,接二连三地往外打电话。但丁的办公地点距她较远,听不清她都和谁说些什么,只是每一通电话都挺长,他确信她不是用工作电话在和亲戚朋友聊家常。
李芸清,你在这救助中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你不是主管,为什么担负起主管的责任?真正的主管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