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玺剑宗之所以定下这百只怨鬼进山的规矩,正是因为无人能够达成这个条件,才专门制定的。
天下之大,总是不缺乏一些不屈上天安排命运者。
即便是废品灵根凡品灵根,总觉得自己与常人有所不同,幻想着自己能够逆天改命,只是缺少一个机遇。
每逢到了开山门之际,总能遇着一两个不依不饶的奇葩,故此剑主羽以上交百只怨鬼为条件,可过灵根这天定一关。
可凡根者,莫说百只怨鬼了,即便遇上一只厉鬼都只有逃命的份。
这一条件,几乎是形同虚设,无人能够达成。
范弘一面摇首轻笑,一面将手里的锁灵袋打开。
谁料符绳刚一松动,方寸大小的囊袋之中,深不见底的黑漆漆空间里,无数只陡然睁开的惨绿眼球互相挤压挨在一块,直勾勾地盯着范弘!
范弘脑子轰地一声,瞬间生出一种灵魂要被那些眼睛吸走的错觉,脸色蜡白,豆大的汗珠子从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挤了出来。
然而这不是错觉,他眉心固守的灵台被那阴冷的煞气破关而入,灵魂被撕扯拽出,半边身体都仿佛要被那些怨鬼撑挤进来占据。
“呃!!!!”
他用力喘息一大口气,求生的欲望本能让他赶紧收紧符线,眉心与那袋口里的吸扯感就此中断。
范弘眼神惊惧,两条腿都软了,跪倒在地上,汗如雨下,窒息似地剧烈呼吸着。
一旁的同门弟子见此一幕,哪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个个面色骇然,赶紧冲上去为他渡送灵力稳住灵台。
“范……范师兄,这真的是……”一名年纪极轻的外门弟子目光忌惮恐惧地看着他手里头的那东西,仿佛青天下遇见了鬼,脸都吓白了。
范弘哪里还敢轻视眼前这个少年,他痛苦地咽着口水,一边抖着手将锁灵袋教给身边的同门。
嗓子都急哑了:“快……快快快!快些将这个给郭师兄清点数量。”
以他们的修为,开这缩灵袋可是要命的!
那同门抱着锁灵袋匆匆离开,未过多久,便带着一人折返回来。
那人身上穿着天玺剑宗内门弟子的服饰,正是范弘口中的那位郭师兄。
堂堂天玺内门弟子,竟亲自下山落足于此,可见其重视程度。
内门弟子到此,即便是蜀国太子亲自引荐而来的江云沁也不能继续端着架子坐在马车里不挪屁股了。
她出了马车,神情复杂地看着百里安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好生可笑。
渡江之行,她贪慕那少年的皮囊,自认为自己是好心施舍救他一命,他当以感念这份救命之恩。
就算不能对她唯命是从,也该是如平日里她的那些追求者一般追捧听信于她。
江云沁虽是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可这不代表着她没有心机,身为世家女这样的上位者,对于收买人心自有一套。
后者却是以格外平静冷淡的态度相对,非但没有半分追捧之意,还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她的恩情馈赠,那份作态显然是将自己摆在了与她对等的位置上。
这叫她心中产生了强大的落差感,暗怨此人不识抬举,怕是个忘恩之徒。
可眼下,她如何反应不过来,一个凡人家的普通子弟出身如何能够在怨鬼作祟的江河里完好无损,就连她身边那两名道术高深的内卫都被折腾成了那副鬼样子。
怕是那渡江之中的水鬼,便是他这百只怨鬼里的其中之一吧?
他从不欠她什么恩情。
倒是她,渡江一路风平浪静,并未遭遇任何鬼祸侵袭,若非是他收了那只水鬼,太子殿下留给她的六名内卫,怕就不仅仅只是死两个那么简单了。
江云沁胡思乱想之际,便看着那刚下山的内门弟子有礼有节地亲自将那少年请进了山中。
天玺剑宗弟子选拔共设有九重关,过了第一关,便可得天玺记名弟子的身份小木牌一枚。
直至完全走过这九重关,那木牌便可换做银牌,也就是天玺内门弟子。
再由七位天玺的奉剑长老或是十三剑主亲选收为弟子者,则可成为天玺的亲传弟子。
第一关是辨识灵根,这几日下来,参与者怕是得有十几万人,可真正通过这灵根考核的却只有千余人。
这才是第一关,若是九重关下来,不知还能剩下几人。
江云沁凭借着上品灵根,自是稳过第一关。
上山后,这意味着她不再是蜀国千金,而是与这千余人一样,皆只是一个‘普通’的登山者罢了。
江云沁看着手里的木牌,面上不由浮现出一缕笑意,心中那抹阴郁也散淡几分。
不管如何,那少年虽说用非常手段过了天玺第一关,在众人面前大放异彩了一回,可这依旧无法改变他是死灵根这个事实。
那百只怨鬼固然惊艳,可常人哪有这本事集齐百鬼,想来或许是他求仙心切,仗着家中长辈的宠爱,在这十年间早有准备,收集怨鬼。
这第一关拼的不仅仅是天命,还有家世。
只是一般人哪里肯费这功夫将那得来不易的怨鬼浪费在一个无法修行的废物身上。
说到底,那位内门弟子郭师兄,礼贤下士,看重的怕也不过是他的背景家世。
至于那江中水鬼……谁知道是不是他身怀什么灵宝符箓将之收服而去的。
若他真有本事,为何在这第三关的考核之中,未见他的人影。
站在天玺剑宗准备好的第三关考核之地里的江云沁沐浴着寒冷的挽风,依然挡不住心中的骄傲快意迸发。
是的,她毫无压力的在破去第一关后,再破二关。
第二关的考核内容,说是考试,其实也是一场仙人的恩赐。
负责第二关考试的考官,是一名手执金色绣花针的美丽女子,若想通过第二关也很简单,那女子手中的绣花针会在每个人身上戳上几针。
若是能够扛过十五针,便可过关继续上山。
听起来这十五针扎在身上很是恐怖吓人,更莫说出自于这仙门弟子之手,江云沁早就听闻仙人手段,可搬山填海,一剑一掌皆可动山河。
可那金色绣花针,穿体而过,却不会给人体带来任何伤害。
太子殿下曾与她说过,修行者的根骨,一看灵根,而看灵力修行节点。
而那女子落的每一针,都是在打通人体内的一道灵力节点。
这第二关,可谓是天大的机缘,即便有人未过此关,也是受益匪浅。
在那金针之下,若能承受住十针,则可继续上山。
令江云沁无比自豪的是,她在那女子手中足足承受住了十五针,按照这世间的说法,已是资质不俗了。
而那位在第一关大放异彩的少年,却只承受住了七针,待到第八针的时候,肌肤渗血,不可再行落针。
终归他是辜负了长辈辛苦捉来的百鬼,才堪堪过了一关便偃旗息鼓了。
江云沁浑身再度变得轻松起来,并朝着百里安报之以微笑,入关而去。
令人心情更加愉悦的是,这第三关则是为受了十针的参试者准备的。
像她这般挨了十五针的,只需与镇守第三关的那名画师打声招呼,便可继续上山。
江云沁几乎是顶着所有人艳羡的目光,势如破竹,一骑当先地来到了第四关。
而停留在第二关的参试者,也陆陆续续地随之离去。
沈盏屈指一弹,指尖的绣花针瞬间柔软如丝,掠入衣袖间,化为一缕袖风暗线。
她抱起案前的几卷书本,正欲离去时,却发现灵力节点只通七窍的少年正垂眸,认真地盯着她的腿瞧。
虽说沈盏的绣花鞋已经从襻膊间取下穿在了脚上,可今夜她并未穿小袜,裸在绣鞋上的莹白肌肤在山风裙摆摇曳间若隐若现,很是迷人。
沈盏看这少年也非是好色失礼之人,怎看见了姑娘家的脚便挪不动眼睛了。
“哗啦……”
她手中厚厚一摞书籍在百里安脑袋上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
百里安抬起头来看她。
沈盏那双隔着雾色的眸光很淡,是浅浅的水蓝色,她娉婷而立,眉眼间却未见该有的恼怒,只是平静说道:“还不走,天玺可没有留人吃饭的规矩。”
“你……”百里安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说道:“是鲛人?”
沈盏诧异地睁大眼睛,随即抿唇一笑:“姬裴说得不错,你这眼光倒还真是不俗,莫不是小时候有高人为你开过天眼了?”
百里安摇了摇首,直言道:“我想上山。”
“那可不行,你的灵窍资质太差,依照规矩,我不能放你上山,不过……”沈盏话锋一转,嫣然笑道:“你若是偷偷给我点好处,或许我可以大发慈悲地放你上山。”
说话间,她还做出了常人都能看懂的搓手指动作。
“好处?”百里安忍俊不禁,比起山下那位铁骨铮铮的外门弟子,这位姑娘可当真是一点气节也没有。
比起天玺铁律规矩,显然是受贿更能动人心。
百里安是个聪明人,并未直言问她想要什么,而是直接取出星珀箱,打开展示道:“姑娘想要什么,自取便是。”
沈盏本也只是开个小玩笑,目光落在箱内时,眸子忽起波动,她从箱内取出两颗淡粉色的珍珠。
“这两颗鲛珠不错,可否送于我?”
百里安一怔,那两颗珍珠不大,落在内有乾坤的星珀箱里,他并未察觉箱中竟还有粉色的鲛珠。
鲛珠乃是鲛人之泪凝聚而成的珍珠,而这星珀箱是林苑姐姐给他的。
这么说,这两颗鲛珠也是林苑姐姐准备好的。
百里安还未说话,那头沈盏便已经将两颗鲛珠收入袖中,眯眼笑道:“你且上山吧,我不拦你。”
这一脸温柔地行着无比霸道的事,还真是叫人无话可说。
百里安离去后,沈盏倒也不急着回少清峰了,对着月光,她两根手指轻轻拈着这颗淡粉的鲛珠,在月光下,这颗鲛珠漂亮得不可思议。
她忽然朝着某个方向招了招手,道:“姬裴,我得两个好玩意儿,分你一个。”
夜色中,姬裴踏着厚厚地积雪行了过来,接过沈盏递过来的一颗粉色珍珠,托在掌心里,细细看着。
“这粉色的鲛珠我记得你也出过,你自己有为何还要他的?”
沈盏用那双水清目澈的眸子柔柔地看着他,笑道:“深海鲛珠多十色,唯有粉色最为梦幻昳丽,只因这是鲛人在思念自己心上人时落下的人鱼泪,也是最为漂亮动人的,我并非是纯正的鲛人,我的父亲是人,我最多算得上是半鲛,落下的粉色鲛珠并不纯粹。”
姬裴不以为意,对手中这颗珠子更是不感兴趣,他作势正要归还,却又听她说道:
“大海里一只流传着一个关于鲛人的传说,若能得两颗纯血鲛人的思念鲛珠,男女各执一枚,即便今生缘分已断,来生亦可相逢,不留遗憾,姬裴,你说这个传说它会是真的吗?”
姬裴手掌微僵,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沈盏轻笑道:“若这个传说是真的,我倒是不怕日后你忽然想不开折剑而亡了。”
姬裴:“……”
沈盏伸手,撩开他的围领,看着他脖颈间自刎留下的痂痕,含笑的目光里似有淡淡的悲凉:“姬裴,下一次,可莫要再寻死了。”
姬裴不自觉地避开她的视线,握紧了手中的鲛珠,清了清嗓子,道:“这就是你放那少年进山的理由?”
“倒也不是。”沈盏从那一摞书本夹层里取来一张宣纸,纸上绘着人像墨画。
姬裴惊诧:“这是方才那少年?”
而且看这画迹,似乎是出自于四师姐之手。
沈盏狭促一笑,道:“数月前,四师姐从魔界归来,道心常常不稳,私下常常偷偷拿着这张画像在众多弟子里一一对比,似要找出某个与这少年模样相仿的师弟出来,你说说,四师姐何时对男子如此上心过。”
姬裴脸色极其精彩,半天蹦出四个字来:“望梅止渴。”
沈盏表情玩味:“如今这梅可是送上门来了,你说说,做人师弟师妹的,又何必坏了四师姐的好事呢?”
姬裴扶额道:“我觉得这事太过于匪夷所思了,在四师姐眼中,男子哪有美丑好坏之分,除了剑,这世上的男男女女对她来说都是长得不太一样的大萝卜罢了。”
你在同我说,他的剑痴师姐竟然在垂涎一个少年的美貌?
沈盏道:“这样不挺好,早年听宗主的意思,似还有想要将四师姐许配给大师兄的意思,想借着大师兄的剑势入鼎灵修,帮助四师姐重塑剑心通明,省得浪费了那一身好剑骨。
可宗里人谁不知晓,大师兄与二师姐才是天生一对,宗主这事儿做得不地道,难不成要叫四师姐与二师姐共侍一父,我觉得不行。”
说起这个姬裴头就开始疼了起来,大师兄与二师姐相知相守这么多年,始终不能圆满修成正果,就因为中间掺夹着个德火经。
四师姐大可不必趟入这片浑水中来。
“所以啊,到你监考环结的时候,可得好生关照一下那少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我瞧那位江家大小姐,看四师姐夫的时候,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咱们自家屋里出来的人,可莫要给外头来的小妮子给欺负了去。”
八字都还没一撇,四师姐夫都叫上了。
徇私舞弊做到这份上了,姬裴觉得她袖子里的凤仪剑都要为她感到蒙羞了。
虽然这事儿她说得玄乎,毫无根据,可若万一是真的,这事儿还真就不好处理了。
死灵根,节点不通的废物,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可那又如何?
终究抵不过,他是四师姐看上的男人啊。
当师弟师妹的,还能怎么办?
暗中开开小灶,走走关系,一路宠上山去就是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