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集的军营立于范夫人城东北方,之所以将大营设在此处,是将东突厥西部的军队都牵制在范夫人城之余,还有两个方面的考虑:一方面是防止阿史那俟利弗设逃向东方的同时,也是防御启民可汗或许派来的援军,二是为颇超器保驾护航,免得他们成为孤立无援的孤军。
大营扎下之后, 杨集并没有急于攻城,而是采取了围城打援的战术;由于城池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所以隋军甚至连城都不围,只是派出小股骑兵绕城游弋,一旦有人出城,便将之歼灭, 要是出城的士兵比较多, 那么大部队便及时支援;要是阿史那俟利弗设胆敢出城来战, 那正符合杨集的心意。
隋军这边有条不紊的分兵吞食周边的突厥部落, 而范夫人城这边,却是愁云惨淡。
城主府内,阿史那俟利弗在门前台阶上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哪怕雨水淋湿了身上的衣服,他都不管不顾;而在阶前,有几具被雨水泡得脸色惨白的尸体。
那是好意劝他避雨的亲兵,却被他愤怒的杀死在地。
血早已流干,然后又被雨水冲刷干净,但是大家都担心自己步这几名亲兵的后尘,所以根本没有人敢上前来收尸。
亲兵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的看着阿史那俟利弗设,大家都为王子的颓废感到无能为力。
阿史那俟利弗设想到父汗任命自己为西部设时,有军队十万,数十万牧民跟随,如今回想起来, 那是何等的气势磅礴?
但可惜的是,这份风光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在不到半年的时间之内, 他这个突厥西部设、二王子便沦为丧家之犬。他远征大湖区的十多万大军,最终陆陆续续逃回来的散兵游勇,也不过是四千多人;这份打击,对于阿史那俟利弗设来说,不可谓不深。
虽然杨集并未如他所担心那般趁胜攻城,但整个突厥西部地方如今正被杨集的兵马扫荡,阿史那俟利弗设纵然有心去救,但他已经无兵可调、无将可用,又如何抗衡隋朝的百战雄师?
杨集,现在荼毒突厥西部地带,完全就是在掘自己的根子啊!
一想到隋军肆无忌惮的攻城略地,原属于自己的部落尽数惨遭血洗,阿史那俟利弗设就恨得咬牙切齿,若是北汗庭的萨满军按兵不动,父汗分给自己的地盘就彻底完了,阿史那俟利弗设已经派人向父汗请求援军了,但是父汗自己都自身难保,又如何来援助他?
更何况杨集就是城外虎视耽耽的,如果父汗派来了援军,恐怕也被该死的杨集打一个以逸待劳。
更让阿史那俟利弗设悲痛的是,弟弟步利设的二十多名亲兵今天被隋军放回来了,他们带来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消息:当天步利设与隋军交战而兵败以后,步利设并没有如他们所预料那般逃向了草原深处,而是被杨集亲自杀死在两军之前。
这个消息疯传全城之后,大家都在为步利设的下场伤感,但更多的却是对于未来的担忧,如今步利设不仅被杀了个全军覆没,连本人也死了,那么范夫人城都能坚持多久?
虽然说阿史那思摩也带来了两万精兵,可这又有什么用?又怎么可能斗得过隋军呢?既然大家都认为守不了,为什么不弃城而逃?为什么不献城投降?
这时,宗罗睺快步走进城主府,见几名亲兵站在门外,正鬼鬼祟祟的向里面窥探,他有些奇怪的问道:“你们在做什么?里面发生了何事?”
亲兵百夫长向宗罗睺说道:“步利设王子的亲兵回来了,他们说步利设王子被杨集杀死在战场之上。”
宗罗睺皱眉道:“消息可靠吗?”
百夫长苦笑道:“他们把步利设王子的人头都带来了,还能有假?”
宗罗睺点了点头,原来李大亮和安明没有骗自己,步利设果真是阵亡了,他沉吟半晌,向百夫长说道:“你替我禀报二王子!就说我有重要军务禀报。”
“将军稍等!”百夫长快步走上台阶,站在阶前禀报:“王子,宗将军来了,说有重要军情呈报。”
“请他进来!”阿史那俟利弗设的声音有些嘶哑,语气里充满了无尽的倦意。
不用百夫长转告,宗罗睺便直接走进了大堂,他看了阶前的尸体一眼,向阿史那俟利弗设行礼道:“末将参见王子。”
阿史那俟利弗设坐在台阶上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才沉声问道:“我让你禁止流言,你处理得怎么样了?”
宗罗睺说道:“回禀王子,我已令全城禁言,不准再谈及步利设王子兵败之事,若是有人胆敢再议,皆以通敌罪论处。”
“我们的禁言,或许就是隋人所说的掩耳盗铃吧!”阿史那俟利弗设缓缓的站了起来,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全城人心惶惶,士兵都害怕隋军,都不愿打了。岂是禁言就能改变得了的?传闻杨集极擅不战而屈人之兵,现在我算是深深体会到了,相比之下,我们实在是太被动了。”
“王子,我见军中武器装备不足,便派两千名士兵挨家挨户收缴武器和箭矢,这样既能补给我们的士兵,也能防止城中百姓在隋军攻城之时,里应外合。”宗罗睺看了阿史那俟利弗设一眼,继续说道:“此事未经王子答应,我擅自做主,还请……”
“你考虑得非常周全,无须解释什么!”阿史那俟利弗设挥手打断了宗罗睺,沉声问道:“你这几天巡视全城,感觉城内情况如何?”
“我虽然强行命令士兵禁言,但是他们不敢在公众场合说,却改成私底下议论了。我知道军营之中,是说得最多的地方,然而我担心将士们当逃兵了,所以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宗罗睺说道:“王子,将士们现在都畏隋如虎,既不敢打、也不想打。形势很不乐观啊!”
“这我知道!不用你解释。”阿史那俟利弗设听了,十分烦躁的在台阶上来加走了几次。虽然隋军能征善战、善于打攻城战,但是他们此次却是轻骑而来,几乎不带什么攻城器械,再加上范夫人城的城墙高大坚固、人口众多,里面又粮草充足,所以单纯从军事角度上说,隋军是很难攻攻范夫人城的。
然而城内守军本来就人心浮动、人人畏战,杨集如今又用步利设的人头来动摇军心,一旦有人承受不了这份压力而开城投降,那么杨集必将不战而胜。
想到这里,阿史那俟利弗设忍不住看了宗罗睺一眼,其实他此时最担心的便是在范夫人城经商的隋朝人,而宗罗睺虽然是在隋朝混不下去大盗,但他是所有隋朝商人的首领,对于他们这些隋朝人而言,献城投降、将功折罪才是最符合他们的利益。
他说道:“宗将军,我心里有一个想法,希望你帮我权衡一下。”
“还请王子明示,只要我想到的,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宗罗睺连忙说道
“事到如今,我们显然是守不住了。所以我打算派人去和杨集讲和。”阿史那俟利弗设缓缓的说道:“我们可以放弃范夫人城,也可以将这里的牧民、牲口交给杨集,但是他必须让我们率军东归,这样便能最大限度的保住我们突厥的有生力量,但是我一时间有点拿不定主意。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宗罗睺闻言,立刻果断的否决了阿史那俟利弗设的说法:“请王子恕罪,我认为你的想法根本不现实!”
“哦?”阿史那俟利弗设问道:“什么叫不现实?”
宗罗睺说道:“一方面是我们有坚城守御,内部军粮充足,思摩将军、史先生未必会答应;另一方面,我不相信杨集,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算我们放弃了范夫人城,他极有可能派兵半途拦截。而我们失去了城池,肯定会他一路追杀到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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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如此!”阿史那俟利弗设似笑非笑的说道:“可是我觉得城内的牧民、隋人、胡人、粟特人希望我弃城而去,这样便能让他们免受点火荼毒。”
宗罗睺心知阿史那俟利弗设是在说自己,他再次行了一礼,肃然道:“王子难道连我也不相信了吗?”
“我很想相信你、也很想相信每一个人。可是城内军心动摇、人人自危,如果宗将军顺势献城投降,一来是顺应人心,二来免于一死、三来也能获得杨集的重用。”阿史那俟利弗设眯着双眼,缓缓的向宗罗睺说道:“这是实实在在的大好利益,如果我是隋人,我认为我也会献城投降,而不是死战到底。”
“王子,我宗罗睺在隋朝被杨集、麦铁杖逼得活不下去了,这才北上突厥。虽然我活了下来,但是我很多弟兄都死在了隋军之手,我对他们的恨意,不弱于王子。”宗罗睺从靴子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狠狠地扎入自己的肩头,顿时鲜血喷涌而出,他拔除了匕首,忍住剧痛道:“我对突厥感激万分,对王子一片赤诚,若我宗罗睺三心二意,绝对不得好死。”
“宗将军,我只是有感而发,你又何必如此呢?”宗罗睺自残的举动、喷涌而出的鲜血消除了阿史那俟利弗设心中的怀疑,他动容的大声喊道:“来人!”
“王子有何吩咐?”那名百夫长带着十几名亲兵奔入大堂,大声问道。
阿史那俟利弗设急忙下令:“立刻给宗将军包扎止血。”
“是!”百夫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还是手忙脚乱地替宗罗睺用药止血、包扎伤口。
宗罗睺始终面不改色、一言不发,直到士兵们包扎完成,阿史那俟利弗设这才叹了一口气道:“是我误会宗将军了,还请见谅。”
“王子客气了!”宗罗睺沉声说道:“只要王子信心我对突厥的一片诚心,别说这点小伤了,便是丢了性命又有何妨?”
“嗯!”阿史那俟利弗设点了点头:“我倚重你的地方还很多,先下去好生休养。”
“是!”宗罗睺忍痛而退。
宗罗睺退下以后,城主府大堂又恢复了安静,阿史那俟利弗设注视着远方白茫茫的雨幕,沉默不语。
步利设之败虽然严重影响到了他的计划,但是城内除了阿史那思摩的两万精兵以外,北汗庭还有两万萨满军,只要他在这里坚守到底,而萨满军主将雷蒙又能出兵牵制杨集,他便可以拖住杨集。
就算范夫人城最后还是丢失了,但只要他拖住杨集的步子,给父汗争取到和谈的时间,这其实也是一种大局上的胜利。
至于包括范夫人城在内的突厥西部地区,虽然沦陷了,但是隋朝根本看不上这种地盘,所以杨集现在占领了也没有丝毫意义,最后还是属于他们突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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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罗睺被阿史那俟利弗设的亲兵送回了宗府,他的妻子彦氏便迎了出来,彦氏也是一名弓马娴熟女中豪杰,她以前也是一名大盗,与丈夫是不打不相识,此时见到丈夫上身被一片血红,上衣也被撕开了,便知道丈夫是受伤了。她吃了一惊,连忙上前问道:“郎君,你怎么负伤了?莫非是隋军杀进城来了?”
“无妨!”宗罗睺摇摇头,向她吩咐道:“拿些钱给将士们喝酒。”
“好!”彦氏连忙安排管家取了一些丝绸给阿史那俟利弗设的亲兵。
宗罗睺回到书房,吩咐一名心腹亲兵:“你立刻把宗瀚给我找来!”
“喏!”亲兵飞奔而去。
宗罗睺坐了下来,他低头望着紧紧包裹的肩膀,不由暗自冷笑一声:他从来就没有向突厥效忠过,一直以以来,也以斩杀突厥人为乐。阿史那俟利弗设让他为突厥效死,这怎么可能呢?
他刚才的誓言也没错,他的确对突厥一片赤诚,不过这种赤诚是雪父仇,是以突厥灭亡为前提,而不是为突厥效死。
不久,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亲兵在门口禀报:“阿郎,宗瀚将军来了。”
“让他进来见我!”宗罗睺连忙说道。
门开了,宗罗睺的同族心腹宗瀚匆匆走进书房:“参见家主!”
“坐下来说话。”宗罗睺让他坐下,宗瀚这才发现他的伤情,吃惊道,“家主,你这是怎么了?”
“我差点就死在阿史那俟利弗设的手中了。”宗罗睺冷冷的说道:“那混蛋故意试探我,我只要说错半句话,他就令人杀我。若不自残明志,我就回不来了。”
宗瀚问道:“家主,问题真有如此严重?”
“自然了!”宗罗睺冷笑道:“阿史那俟利弗设已是草木皆兵,一定在城中部属了大量耳目,我在城内的一切行动,都被他看在眼里。而我不仅是隋人,还握有两三千兵马,他当然怀疑我、担心我,故而才故意把我叫去试探。”
宗瀚担忧道:“家主,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这便是我找你来的缘故。”宗罗睺沉吟半晌,问道:“对联系好城内的商家了么?”
宗瀚向家主说道:“家主,我打着缴武器的旗号,和城内各大商家联络了!接触的商人既有我们大隋人,也有胡人、粟特人,但我真正联络洽谈的,只有我们大隋人。”
“嗯,做得很好!”宗罗睺点了点头,又问道:“他们有什么要求?”
“他们没有什么要求。”宗瀚说道:“他们只希望隋军入城之时,不要洗劫他们。只要满足这个条件,他们便我们联手献城,要人给人、要物给物。”
“好!”宗罗睺说道:“你再去找他们,就说隋军入城之时,只需在门口挂赤旗,隋军就秋毫无犯。这也是李大亮将军所说的话。”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