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对于金融并不精通,事实上这个时代的精英就没有人专门研究过金融,但是大家都知道钱币只是柴米油盐的载体而已,一旦柴米油盐跟不上、买不着,你家里有再多的钱,也得饿死、冻死,而朝廷一旦疯狂发行钱币,那就会造成钱不值钱、物价疯狂飞涨,百姓们辛辛苦苦积攒到的钱,也会变得不值钱,他们卖粮时或许只是斗米两三钱,但是在钱币贬值时买入粮食的话,恐怕一辈子积攒到的钱,都买不到斗米。因此,历朝历代在钱币铸造方面,都抱着十分谨慎态度,而隋朝一应物价、发行钱币都以粮价为标准,始终使其保持在斗米两到三钱左右,这个基础之下,再酌情发行钱币。
而私钱泛滥、物价飞涨所造成的大动荡,曾在大隋王朝的开皇年间发生过。当时杨广平定南陈、统一了全国,声势完全盖过时为太子杨勇,便在那个时候,北方各州各郡县忽然出现数量难以想象的私钱,使得百姓们几年积蓄买不到一斗米,弄得北方民间出现了大动荡、大暴/动。
最后一查下来,满朝文武都说这些钱来自扬州,是扬州大总管、晋王杨广所为,其目的是以私钱掠夺民间财富,引发北方动荡,以便他发动改朝换代。然而只有杨广自己知道,他并没有干过这种蠢事。
诚然,杨广是因为平南陈之功,正式对太子之位产生了觊觎之心,但他绝对不会以隋朝大乱为代价;因为他知道大隋大乱,对他百害而无一益,若是大隋又陷入乱世,他哪怕当了皇帝,又有什么用处?只不过所有证据都指向了他,而他又辩无可辩。
就在僵持不下的紧要关头,杨俊管理的并州、杨秀管理益州“也是”私钱泛滥,而矛头直指并州大总管杨俊、益州大总管杨秀。
一下子,云消雨霁。
幕后黑手虽然没有浮出水面、杨坚也没有确凿证据,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无须证据了;但凡是有一点见识的官员,都能猜到是太子杨勇所为,其目的是要一口气除掉晋王、秦王、蜀王。
实际上杨坚对于功高震主的杨广,未尝没有猜忌、忌惮之心,加上杨广对于突如其来的私钱又无从辩解,如果杨勇专门盯他打,他还真玩不过杨勇。只是杨勇野心太大,企图把三个弟弟一网打尽,不料他的野心非但没有成功,反而令杨坚大失所望。而杨广也是因为杨勇盲目求大,躲过一劫。(注)
杨广差点被私钱害死,对私钱之害知之甚详、对铸私钱的人更是深恶痛绝,而独孤敏递来的盘子之内,竟然全部都是各种各样的私钱;也难怪杨广看得脸都变了。
所谓的私钱,其实就是假钱。现在的假钱主要是在铜含量上做文章,官钱含铜量高达九成五、厚薄均匀、纹路复杂精美;而铸私钱的人一是用家里的铜来铸;二是把官钱熔成铜水,再做成几枚假钱;他们所做出来的假钱要么比官钱薄,要么掺入铁、铅、锡。然后用这些假钱掠夺百姓劳动所得。
“婶娘,这些私钱哪来的?”杨广抓起一把私钱观看,抬头问道。
“店铺上收来的!”独孤敏叹息一声,向杨广说道:“圣人,自从朝廷入关,洛阳三市就开始出现私钱了,一开始,我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这种钱屡禁不止。可是前天,私钱却勐然爆发了,用私钱的人把钱真真假假的放在一起用,商贩稍微不小心,就会收到私钱,亏了老本,所以做一次生意,光是辨别钱都要花不少功夫。洛阳三市的物价,现在也因此暴涨起来;就以粮食来说吧,斗米已经翻一倍了。”
听到这里,杨广面沉似水,问道:“婶娘,但不知河南府府尹有无作为?”
“卢府尹已经介入了,他们动用衙役抓捕了很多使用私钱的人,不过民怨虽是平息了下去,可此法终究只能治标不能治本。”独孤敏说道:“我感到此事不太寻常,又不知朝廷是否此事便趁着入关看孙子之机,带了些私钱过来。”
犹豫了一下,独孤敏有些担忧的看了杨广一眼,苦笑说道:“圣人,洛阳三市都说这些私钱来自凉州,这钱,是金刚奴所铸造。”
“婶娘大可放心,曾经有人为了离间我和阿耶,就用过这个办法;现在也是有人想离间我们皇族关系。”杨广听到最后这一句,顿时冷笑出声,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下一步,估计又按照亲疏关系,先说与杨集关系最好的冀州牧杨纶在冀州铸私钱,接着是青州牧杨静、扬州牧杨智积,搞不好的话,太子和并州刺史独孤楷、交州刺史刘方也被扯进来。但是杨广以前就差点倒在这一招,又怎么可能上当?
况且人都有逆反之心,在坚信有人离间皇族之后,杨广反而越相信这些兄弟了。更何况,杨集守着丝绸之路,还负责卖军/火,他怎么可能差钱?而四大亲王之中最穷的杨静,现在也挖到宝藏了,他们又怎么可能犯傻造私钱?
他们又不是傻子,与其违法造私钱,倒还不如凑钱去青州开个金矿,到时候赚到的钱既不烫手、而且还多得多。
本来,杨广打算把杨静勘探出来的金银矿交给官府,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决定把那片还处于保密中的矿藏划为皇家矿山,然后由宗正寺管理、将作监开采。让那些该死的混蛋眼红死去。
至于杨集那打算送来的五万俘虏,一律设为皇家的宫奴。
他倒是想看一看,谁敢反对!
杨广气得饭也不吃,他安抚了独孤敏一句,又向萧皇后打了一声招呼,便让杨安拿起那个装满私钱的盘子,怒气冲天的返回安仁殿。
到了殿中,拍着桌子大吼道:“召集议事堂诸相、诸尚郎前来见朕。”
杨广本来就有事情要与这些人商议,大家都在议事堂等着,所以过了不了多久,宰相苏威、高颎、杨雄、长孙炽、裴矩、萧玚、张衡、李子权,门下省纳言杨达、内史侍郎周法尚、吏部尚书牛弘、民部尚书杨文思、礼部尚书杨玄感、兵部尚书段文段、刑部尚书李圆通、工部尚书宇文恺赶到安仁殿。
众人一看杨广的架势,就知道皇帝现在的火气特别大,心中难免有些忐忑,杨广将御桉上的盘子用力一拂,盘子落到地上,私钱洒了满地都是,他咆孝着说道:“你们仔细看看,你们告诉我,这都是什么?”
众人俯下身子,各自拾起几枚私钱观看,神色变得异常严峻起来,他们都是来自地方高官,便是杨玄感也当过一郡之首,所以每个人都知道私钱之害不亚于造反,也终于知道皇帝为什么这么恼怒了。
苏威躬身一礼,说道:“圣人,私钱铸造从大隋立国至今,便屡禁不止,朝廷也杀了不少铸钱的不法商贩,然而私钱所蕴含的不法厚利,总是促使一些人铤而走险。”
“那是朝廷以前对这些人太过仁慈,杀得不够狠、杀得不够多、杀的方式方法不对,从今往后,胆敢铸钱者,夷三族。”杨广知道所谓的商贩都是替死鬼、都是世家门阀的奴隶,官籍上的小小商贩没有实力魄力财力和勇气铸私钱,而朝廷光是杀这些明显是替死鬼的群体,有个屁用。
他冷哼一声、语气森然的接着说道:“为了让某些人看牢自家狗,日后不管这些铸私钱的、是哪家放出来的狗,其家主一家也将惩以没收一切财产、流配三千里之重罚;若是其狗、其奴投入集市的私钱超过百贯,主、狗同罪……不仅仅只是铸私钱者,便是胆敢使用私钱诈骗百姓者,也要按律法给予应对严惩。”
“赏罚分明、张弛有度方是治国良方,光是罚没有赏,只会令铸私钱者更加团结;但我相信不法团伙内部绝非铁板一块,他们在抄家灭族、流配三千里的威胁下,其内部也会有人怕死、怕受牵连、也想领赏。故而为了鼓励铸私钱者的亲族、家卷、奴役举报不法之徒,我决定以举报叛国叛徒的方式,给予举报人重赏;只要核查为实,奖励一律如数发放。若其举报铸私钱团伙巨大、私钱数额巨大,赐爵。”
听到这里,众臣替这些私钱铸造者感到默哀,皇帝都开始用分化离间、扶持奖励的办法来治国了,你们就等着死吧!
杨广目视众臣,继续说道:“从古至今,每当私钱泛滥之时,轻则物价飞涨、怨声载道,重则国基动摇;然而历朝历代奉行的方式,是见一个杀一个,便是我大隋,也没有完善律法来规范钱,可是私钱一旦充斥集市,就会造成巨大的动荡。鉴于钱与民生息息相关、关乎国运,我决定将此事当作头等大事来对待。你们下去以后,立刻按照我之前所说,拟出与钱有关的律法来。”
正如杨集所言:只要朝廷有律法出台、有法可依,那么执不执行就是地方官府的事;如果地方官府不行为,那么知道有这项律法的百姓就不会把罪责怪到朝廷头上,而是就事论事,将罪责怪到当地官府头上。
事后,朝廷只需响应百姓号召,依律惩治不法官员,便能挽回朝廷“形象”。
对此,杨广以前是有些不以为然的;在他看来,中枢和地方、皇帝和官吏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可是试过几次,他发现,这办法当真不错。很多有见识的人都认为朝廷一切动机是为大家好,不好的,是那些欺上瞒下的贪官污吏,贪官污吏的作为仅仅只是个例,不能以个例来看待整个朝廷。
“臣遵命!”众臣轰然应是。
杨广定好惩治铸私钱的大方向,这才把话题回归眼下的私钱事件,他向张衡、李圆通吩咐道:“张相国、李尚书,这些私钱来自洛阳,据说洛阳三市已经泛滥成灾了。你们一人是御史大夫、一人是刑部尚书,查缴私钱之事就交给你二人了,你们务必在北巡之前,将此事给我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说到这里,杨广身躯微微前倾,冷冷的向两人说道:“我要提醒你们的是,像卫王铸私钱在前,滕王、道王、蔡王跟着铸之类的鬼话,我不想听。”
“臣定然处理好此事!”帝王的威势,以及“卫王、滕王、道王、蔡王”所代表的含义,让张衡、李圆通心惊胆战、暗自叫苦。
两人对于当年那起私钱大事件,知之甚详;而张衡当时更是扬州大总管府总管掾,深知当时局势之严峻、之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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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圣人最后这番话来看,这起私钱也不是简简单单的牟利,而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其目标是直指皇族、直指四大亲王。
此事,很是不好办呢!但再不好办也要办,谁让他们就是干这行当的?
张衡沉吟半晌,向杨广拱手请命道:“圣人,此事不同寻常,臣担心洛阳的一些官员也参与其中,恳请圣人给予我们调动豫州和河南府官吏、衙役、坊卒之权。”
“准奏!”杨广取出一面金牌,递给了张衡,沉声说道:“此事以张相国为主,只要你们有所需;便是当地驻军,也可调动。”
“谢圣人!”张衡松了一口气,接下金牌。他犹豫了一下,忧心忡忡的向杨广拱手道:“圣人,私钱带来的严重后果,往往是物价飞涨,首当其冲的,必是粮价。老百姓不知真伪,一旦见到别人抢购粮食,也会跟风哄抢。老臣建议动用常平仓平抑粮价,以免事态扩大!”
“是啊圣人!”苏威亦是拱手应和道:“散布流言、制造混乱、哄抬粮价,往往是奸商牟取暴利的手段之一。这些人为了牟利,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开仓售粮、平抑粮价。臣认为……”
“那不行!”杨广挥手打断了苏威,冷冷的向张衡和李圆通说道:“你们到了洛阳以后,先查私钱;至于奸商且先不管,就让这些奸商闹、就让这些奸商哄抬粮价,只需记下哪些奸商趁机牟利即可。等事态闹大、抄他们的家,用他们的人头来平息民怨。”
众人听了此话,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心知那几个以卖粮为主大家族,即将倒霉了。
“圣人!”高颎想了想,拱手道:“不法奸商异常可恶,杀之,的确是大快人心之举;可洛阳毕竟是人口众多的大隋东/京。老臣认为凡是要有一个度,若是做得太过,事后就不好收拾了。”
对此,杨广倒是从善如流,向张衡和李圆通说道:“你们自己把握好这个度,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动用官仓粮食。但有件事要记好了:我要杀一批推动粮价暴涨的奸商,以儆效尤!”
“喏!”张衡和李圆通告辞而去。
杨广再怎么说也是一个皇帝,对于这种派系之争,实际上根本就不排斥。于他而言,不管铸私钱者、火中取栗的奸商是牟利也好,还是针对杨集也罢,其实都是次要的。他之所以这么恼火,一是幕后黑手争权夺利的所作所为,是以牺牲朝廷根本、牺牲百姓利益为代价的,这个举动已经严重触犯杨广了心里底限、也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地方。
二是杨广视北巡为大事,搞不好还要打一场大战,但是他这边还没有正式北巡,东方的洛阳城竟然就闹腾起来了。如果此时不杀一批人,那他到了北方以后,局势都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了。
言下之意,就是你们可以闹、可以争,但不能以“朕”的江山来玩。
而杨广这个裁判一般的皇帝,本来就偏向杨集那一边,可是另外一个拳手不懂规矩,竟然在比赛之前,就先给裁判来了重重一拳,他能向着你才有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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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这场钱币战,有史可查;先是杨广被查出来,他当时的处境十分不利。而杨勇当时如日中天,中枢之内几乎全部是他的人,也许是杨勇派看到杨广要玩完、而杨俊和杨广关系好又是平南陈主力之一,于是他们为了在杨坚面前营造出“二王联手裂天下”的假象、促使杨坚下定决心惩罚杨广,便把杨俊也拉了进去;紧接着,杨秀也逃不了了。
但正是因为他们盲目自信、盲目扩大打击范围,没有采取“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战术;最后导致杨广、杨俊、杨秀屁事都没有。
通过此例,可见古代夺嫡战无处不在,相对于京城和朝堂上明争,暗中的较量,无疑显得更为精彩、更为残酷。而京城和朝堂上“毛毛雨一般”的争斗,相对于其他地方,也许连主战场都不是;也许某个小地方的某个不起眼小吏,就能令形势逆转。
这种级别的战斗,我觉得用楚留香传奇和陆小凤传奇来形容比较合适:楚留香和陆小凤还没出手,敌人就已经被他们弄得及及可危、败局已定了,而最后的战斗,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