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宗城,乞活军驿馆。
说是驿馆,其实只是座大宅院。广宗城并不与外交往,独立一方势力,哪来的什么驿馆,只是为了接待李农,美其名曰为驿馆而已。
不过里面的设施倒还不错,飞檐走壁的楼宇,长长的回廊,菊花盛开的后花园,清澈见底的荷花池,可供歇脚赏花的凉亭,还配备了十几名下人。总体来说,李农对王猛的招待还是很不错的。
李农这个态度,让王猛已经大抵猜出了他的意思。羯赵被灭已是大势所趋,一旦晋军占据了河北,乞活军的地位就尴尬了,要么被收编,要么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寇匪。其实李农恐怕早盼晚盼,早就在盼晋军的招降了。不在这个时候带乞活军捞一把政治资本,难道等到晋军收拾完了羯赵,再来投诚不成?
而李农之所以会让王猛吃个闭门羹,无非是玩个心理战术,想要卖个好价钱而已。王猛偏偏不吃他那一套,令李农心中也没底,只得稍稍放低姿态。但是王猛却知道,明天恐怕又是一轮艰难的谈判,这李农也鬼精得很。
次日一早,杜苌便带人前来驿站迎接王猛,而且带了两百多人的迎接队伍,将驿站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显得极其的隆重。
“破虏大将军”府前,两队乞活军全副武装,阵列严明,排列在大门之前,显得颇为彪悍。而王猛则在杜苌的带领之下,昂首而入。
大堂之内,李农身着锦袍端坐正中,两旁的将领如云,几乎所有的乞活军的首领们都来齐了。
“大晋西阳王特使到!”
随着门外的呼喊声,众人的视线纷纷朝门口望去,想看看能代表大晋最有权势的西阳王出使的特使是何等的人物。
然而当大家看到来者居然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时,不禁露出浓浓的失望的神色,纷纷又回过头来,脸上都露出不悦之色。
这一切显然皆在王猛的意料之中,王猛丝毫没有半点尴尬的神色,而是大步向前,落落大方的朝李农一拜:“在下王猛,参见李将军!”
李农只是象征性的还了一礼,淡淡的问道:“阁下今年贵庚,现任何职?”
王猛笑道:“回禀将军,在下今年比昔日西阳王殿下历阳大捷之时尚长五岁,现在大将军府为幕僚,奉大将军、西阳王殿下之命,前来拜访李将军。”
司马珂当年年仅十五岁,便以五千多兵马大败赵军两万余,阵斩石赵太子石邃、诛石韬、杀石苞,至此天下闻名。而王猛以比司马珂当年大四岁来应答,就是想告诉李农,年龄并不能代表什么。
李农一听这话,顿时便知此人并不简单,脸上冷漠的神色当即收敛了起来,请王猛坐了上席。
王猛这才从怀中掏出一份司马珂的手谕递给李农道:“大将军有书在此,还请将军过目。”
李农接过王猛递过来的司马珂亲笔手谕,当他看到司马珂在书信中说到王猛乃大将军府首席幕僚,一应事宜皆可代司马珂做主时,顿时肃然起敬了起来。
宴席正式开始,席间众将轮番向王猛敬酒,并询问了司马珂渡河北伐的进度,江南和河南的情况,听得王猛一番解说之后,更是悠然神往。
宴席完了之后,李农亲自策马与诸将带着王猛和羽林骑参观了乞活军的主力兵马大营。
数以千计的乞活军将士,全身甲胄,手执兵器,阵列严明,高声喊着“杀胡!杀胡!求活!求活!”
不得不说,乞活军虽然装备落后,甚至吃饭都成问题,但是凭着一股子狠劲,的确战斗力不可小觑。
尤其是那充满悲凉的“求活”二子,更是令王猛为之动容。
胡人视汉人生命如草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哀鸿遍野,一片焦土。这些人拖家带口,一方面要在所过之处讨口饭吃,另一方面要保护妻儿子女活下去,最终组织武装,成为乞活军。
乞活军中,有落魄贵族,有失势高官,也有普通老百姓,而现在,他们的身份都一样,都是乞食而活的人,都是在乱世中苟延残喘的人。乞活军的发展经历着初期到末期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主要目标是求生存,吃上饭,努力活下去。
第二阶段中,随着五胡乱华的深入,乞活军的主要矛盾由生存与饥饿上升转变为民族矛盾,与此同时,他们表现出的惊人战斗力与强烈爱国情怀,让人非常敬佩。像启活帅陈午,临死前还留下了“莫要降胡”的命令。
所以总体来说,这是一只令人敬佩的军队。历史上的冉闵,就是靠着乞活军,杀羯人,斗鲜卑,乞活军也创造了一连串的赫赫战绩。
李农当然不是向王猛示威的,他曾经是司马珂麾下的败将,而且是一败涂地那种,示威也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乞活军终究是他向司马珂要官爵的筹码,所以还是要向王猛展示乞活军的悍勇。
接下来,王猛与李农进行了拉锯式的谈判。王猛深知乞活军上下,其实都想着投晋。毕竟大晋才是他们心目中的正统王朝。更何况如今司马珂马上席卷河北,乞活军此刻也是最佳的投诚时机。故此,并没有多少底牌的李农,最终在王猛的心理攻势之下,很快便达成了一致意见。
司马珂拜李农为破虏将军,官阶为右第四品,领乞活军,都督巨鹿、建兴两郡军事。乞活军也纳入晋军的正式编制,可拿大晋朝廷的粮饷。
而李农则将乞活军更换为晋军旗帜,正式向羯人宣战,并在秋收之后,出兵袭扰襄国,牵制襄国的羯赵兵马。
………………
等到王猛回到邺城时,此时已是农历九月份。
有了乞活军这只生力军震慑襄国,司马珂则更加稳操胜券,故此并不急着攻城,反而让庾翼安排荆州军做好割麦的事宜。
而邺城之内,石遵的日子却是一天比一天艰难。城外的援兵一直没见踪影,或许根本就不会有援军,而城内的粮草则一天天的消耗。恐怕再过一个多月,城内的百姓就要到易子而食的地步。
关键的是,当初春秋时期的宋国人就是易子而食、析骨而炊也不投降,那是全城人同仇敌忾,但是如今邺城之内,聚集了各族之人,并非都跟羯人一条心。
先不说近二十万的汉人,就是那十万的羌、氐、鲜卑、匈奴等杂胡,也没有誓死抵抗的心思。邺城在晋军手里,还是在羯人手里,跟他们关系不大。更为重要的是,晋军历来只杀羯人,对其他杂胡都是网开一面,所以就算落到晋军手中,也没有什么,总好过饿死在邺城。
而近二十万的汉人,早就在日思夜盼晋军能够破城,早日回归汉人的统治。除了个别的石赵政权的死忠粉,许多士族其实暗地里已经在开始串联。若非害怕石遵的屠刀,恐怕早就蠢蠢欲动,甚至与晋军里应外合了。
除了汉人,数万的羌人,一样令石遵极为头疼。无论是枋头之战,还是荡河之战,姚弋仲都是一击即溃,而且兵力几乎完好无缺,其实已经很明显了,羌人就是在图谋自保。一旦真的到了粮草尽绝之时,就是羌人倒戈的时候。
石遵与张貉两人终究是坐不住了,两人连夜商议了一个晚上,最后还是决定冒险拼一把,总好过坐以待毙。
在两人看来,近二十万的汉人,是个巨大隐患,应该尽快将城内的汉人全部赶出去。除了城内的汉人与晋军里应外合的隐患,最重要的还是减少粮食的消耗。
按照张貉最初的狠毒想法,就是将城内的汉人全部诛杀,但是最终被石遵所否决了。城内的汉人不乏士族之家,还是有一定的组织能力,并非完全的乌合之众。万一近二十万人的汉人全部被号召起来进行抵抗,则整个邺城将一片大乱。石遵终究是不敢冒这个险。
故此两人商议的计划,就是将城内的汉人全部赶出去,待得汉人大规模出城之后,再率兵在后面攻袭晋军,以拼搏一把。
两人原本是计划由张貉亲自率兵在汉人的背后攻袭晋军,但是石遵终究是畏惧司马珂的兵锋,不敢冒这个险。
最后两人想出了一个一箭双雕的计划,那就是由姚弋仲的两万羌人兵马,跟在汉人的后面冲袭晋军大营,若是羌人大胜,则羯人再全部出动,一举攻灭晋军。
这样一来,既可解决汉人消耗粮食的问题,也可解决羌人出工不出力,白白消耗粮食的问题。就算所有的羌人全部折在晋军手中,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还可节省几万人的粮草。
…………
邺城,石遵府衙。
姚弋仲在几名侍卫的护送之下,来到了府衙大堂。
大堂之内,只有张貉和石遵两人,石遵居正中,张貉居右,将左边的位置让给了姚弋仲。
案几上摆满了酒菜,而张貉和石遵两人都是满脸堆笑,姚弋仲便心知这是筵无好筵会无好会,此两个人都是笑里藏刀之辈,这般神情绝不是什么好事。
张貉和石遵两人接下来,频频向姚弋仲敬酒,恭维的话说了一大箩筐,将姚弋仲文治武功吹得上了天,令姚弋仲更加心中没底。
最后,石遵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姚弋仲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起来,很显然,石遵这是要他率羌人与晋军血拼。虽说前面有汉人在前面开路,但是姚弋仲却是深知晋军和司马珂的厉害,想要攻破晋军的大营,哪里有如此的容易。
这明显是要将他烧当羌这一支往火坑里推。
但是,姚弋仲心中明白,张貉和石遵两人今日请他来,恐怕是商议了许久的事情,恐怕是决计改不了的。而且他在枋头之战和荡河之战,不战而逃的事情,张貉也迟早要跟自己算一算这账的。
姚弋仲当即不动声色,将面前的酒樽中的酒敬向石遵和张貉,大笑道:“姚某深受天子恩泽,又受大赵之俸禄,如今邺城危急,岂敢不奋勇向前,为国而战?还请两位将军放心,末将必当率全体羌人,与司马珂誓死血战,不破晋营,绝不回城!”
说完,将手中的酒樽中的酒一饮而尽。
石遵哈哈大笑,也举起酒樽一饮而尽:“痛快,姚将军果然痛快,此战若胜,将军必当位列三公!”
一旁的张貉则举起了酒樽,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此战若胜,不但将军须加官进爵,将军在邺城中的诸子,亦当重赏!”
两个人一个黑脸一个白脸,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就是叫姚弋仲千万不要有临阵脱逃,甚至起叛心的想法,你的几十个儿子还捏在石赵的手中呢。
姚弋仲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心中立即拔剑诛杀张貉的心思都有了,但是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恭恭敬敬的对石遵和张貉一拜:“谢两位吉言,姚某受大赵俸禄,就算是战死疆场,也是本分之事,岂敢妄想加官进爵之事。”
说完,两人又与姚弋仲细细的商量了一番具体的攻打晋军的细节和时间。最后将行动的计划,定在晋军割麦的时机。因为这个时候是晋军最为繁忙,防御力最弱的时候。
姚弋仲倒也是一副勤勉认真的样子,与石遵和张貉两人细细的推敲了各种细节,以及各种注意事项,这才离开了石遵的府衙。
出了石遵的府衙,姚弋仲当即率着众侍卫匆匆的回到自己的府衙之内,然后立即召集了长子姚益、次子姚若和第五子姚襄等人前来议事。
对于姚弋仲来说,虽然心中一万个不愿意跟晋军交战,因为他心中清楚的很,一旦与晋军交战,多半就是他这只烧当羌灭族的时候。但是终究是自己的几十个儿子捏在石虎的手中,若是就此全部被石虎诛杀,心中着实难受。
怎样既能保全自己的几十个儿子,又不与晋军交恶,姚弋仲与诸子讨论来讨论去,终究是没想出来好主意。
就在此时,姚襄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说道:“我等既然不想与晋军交恶,何不将此事先行告知晋军,并请晋人为父亲想个万全之策?听闻那大晋西阳王智计百出,或许有良策可解父亲之忧。”
姚弋仲眼中顿时大亮。